对上小女孩的目光,容妈妈猛然觉得,似乎是一盆冷水,从自己的头顶淋下,不由激灵灵的打了一个冷战。随即干笑道:“虽然这样说,不过小姐也要体谅老侯爷、老太太、太太看你们心切是不是?”
郭菀央知道母亲无能,这时候容不得自己藏拙装傻了。好歹自己已经有了十岁的年纪,世家子弟里,早熟儿多得是,自己早熟一点也不算另类。当下就直视着面前的容妈妈,脆生生说道:“容妈妈。您也知道,我不是寻常的懵懂无知的孩子。这些年随着母亲受了这么多苦楚,好歹也明白了一些事情。我们住在辽阳城了这么多年,不曾离开;当初父亲养我母亲的时候,也不曾瞒着辽王府里相好的同僚。太太在辽阳城里也住了这么多年,难道就一丝丝风声也不曾听说?既然在辽阳城里也不曾听说,那回了南京城,又怎么偏生就知道这里的事情了?这事情好生奇怪,这是其一。现在太太要将我们接回南京,那本来是好事;可是太太又何必如此心急?我母亲不过是想要略微拖延几日罢了,七八年都过下来了,难不成就差了这半个月?这也让我好生不解,这是其二。”
容妈妈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头上是那俏皮可爱的双丫髻,身量也不曾长足,可是偏生说出来的话却是条条在理,就是大人也不见得能有这般见地!心中凛然,当下将调子放温婉了一些,说道:“小姐。你是知道的,老爷对太太是敬重得紧。太太在辽阳的时候,也是知道一些儿风声的,不过得不到老爷的确认,因此也不敢造次。如今得了老爷的确认,自然是不敢迟疑了。”
郭菀央又是甜甜一笑,说道:“容妈妈。虽然您这样说,我们却到底不敢十分相信。不要笑我年幼见识短浅,这些日子也曾听说过几桩案子,都是拐卖幼儿的。我姨娘养我们这么多年,下半辈子都指望在我这个弟弟身上,好歹也总要小心。我姨娘只认得一个父亲,与太太却没有来往,也不认得妈妈。因此小心一些,也是不错的,是也不是?”
容妈妈听郭菀央说得利利索索,不由再度将眼睛盯在小女孩儿身上。女孩子并无一丝惧色,只是笑吟吟的看着容妈妈,脸上的笑容,自然是纯洁无比。
郭菀央上辈子的职业是售楼小姐。作为售楼小姐,接待过各种难弄的客人,脸上的笑容自然也无可挑剔。
容妈妈将小觑之心尽数收起,只说道:“小姐,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真真以为,你是侯府里养出来的。不过实情如此,小姐不相信那也就罢了。”
郭菀央笑吟吟说道:“既然这样,那么妈妈请便罢。不是我们无礼,若是不见父亲真人,我们还真不敢轻易跟着妈妈走。”
容妈妈脸色变了几变,片刻之后才干笑道:“三小姐说话好生爽利,难不成老婢手上的老爷书信,也是造假的不成?”
郭菀央眼睛眨也不眨,当下只笑答:“虽然当日父亲也留了一些手泽在这里,可是书信这东西,是很容易伪造的。”
容妈妈差点气得胸膛起伏,说道:“小姐,不遵嫡母之命,难不成要太太用绳索将你捆到南京去不成?”
郭菀央甜甜笑道:“父亲在辽阳做官多年,也有不少相好的同僚知道我母子的存在。妈妈将我们捆过去,只怕瞒不过他们。等这个笑话传遍辽阳,又传到南京,只怕母亲要成了笑话,对父亲前程也有关碍呢。母亲可是大家太太,怎么可能闹这样的笑话?”
容妈妈几十年来颐指气使,做惯了高等奴才,却哪里料到自己居然在一个小小的庶女面前吃瘪。只是面前这个小丫头虽然是庶出,却到底是小姐,自己不能太过无礼。何况太太还有求于这母子三人。当下强自摁下心中怒火,沉声问道:“小姐,你到底要怎样才能信了我们?”
郭菀央端正了脸色,小碎步上前,裣衽为礼。
方才还气势汹汹,却突然行礼,前倨后恭,容妈妈竟然有些不明所以,当下将郭菀央的的手托住。郭菀央低下头来,声音里已经略略有些哽咽之意:“容妈妈,您是太太身边最得用的长辈。方才说话冲撞,还请您原谅。您也得知道,我母子三人这些年来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实在是杯弓蛇影怕了。现在虽然知道太太是好意,您是好意,但是如果您不将实话告诉我们,我姨娘又怎生放心让我们姐弟上南京?辽阳苦寒,却好歹还能做些针线相依为命。再说,妈妈也看见了,我姨娘这样的性子,去侯府锦衣玉食,也不见得是好事。您也知道,我姨娘是断断没有其他心思的。”
抬起眼睛,眼窝里已经是汪汪的一泡泪水,更显得楚楚可怜。边上的水芸香,见女儿说出这样的话来,当下忍耐不住,就低声抽泣起来。那郭玥看看娘亲,看看姐姐,也哭了起来。
这样一哭,倒是将容妈妈闹了个手足无措。看着面前的女孩子,不觉起了几分心疼的心思。
郭菀央知道,这个容妈妈是做惯了人上人的。自己方才太强硬了,一个处理不好,自己就多了一个仇敌。所以,意思既然表明了,不妨演一下弱势,扮一下可怜,让这个容妈妈将仇视的心思收起来。
容妈妈迟疑了片刻,看着面前的女孩字,心中思量了很久。自己也半辈子了,也见过不少聪明的女孩子,却没有一个人能及得上面前这个。虽然说庶出女孩前程有限,但是这个姐姐主持事情,想必郭玥也会有一些前程。何况郭玥还是老爷的长子,虽然是庶长子。今日卖给这母子三人一个好,也不见得是坏事。沉吟着才说道:“看来老婢是多虑了。三小姐见识如此清楚,老婢不豁出去,想来三小姐也不会容许公子进京。老婢就说实话了罢……姨娘可知道,南京城里,说不定有天大的富贵,在等着玥哥儿?”声音却是放得极低了。
郭菀央心中一惊,当下对四周扫视了一眼。
水芸香这所宅子,只有三间两进,男仆女婢加上母子,只有六个人。当时伺候的在瑞气堂的,只有茱萸还有一个老妈子。茱萸是识得眼色的,当下就与老妈子下去了。
水芸香迟疑道:“天大的富贵?”
容妈妈脸色变了几变,片刻之后才说道:“水姨娘,您是有福气的,生的这样一个小姐。不过您与小姐公子,却……要给老婢发一个誓言来,千万不能漏一丝口风,让其他任何人知道这是我说与小姐姨娘听的……否则,老婢就死定了。”
郭菀央当下就说道:“我发誓就是。不过容妈妈可不能拿假话来糊弄我们。”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可还真没有将发誓当一回事儿。
水芸香也发了誓。郭玥却说道:“既然对容妈妈有碍,那我就不听了罢。”就自己下去了。
容妈妈想不到这个男孩也如此有个性,当下怔了神。片刻之后,才低声说道:“如今老侯爷身子欠安。公主与驸马是不会来眼热这个爵位的,然而三房那边却有一些小动作,他们又有了一堆嫡出庶出的儿子。我们二爷……身边,却还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
母女两人脸上一齐变色。水芸香性子懦弱了一些,但是也不愚蠢。何况容妈妈说得如此明白?虽然还不是很清楚什么爵位继承的规矩,却知道大约是什么意思了。
本朝的规矩,爵位继承,向来是立嫡立长。不过郭家的情形,却是例外。嫡长子郭镇,尚永嘉公主。按照明朝法度,驸马都尉已经失去了继承定国侯爵位的资格。次子郭铭,近年来一直跟随着辽王朱植在辽阳,担任辽府典宝一职。虽然也算得上是辽王亲信,但是由于王府的局限,郭铭至今还是一个正八品。三子郭镛,这些年来一直跟随在父亲身边,出征鱼儿海,操练禁军,现在是五军都督府经历,正五品,比郭铭强多了。何况郭镛虽然随着父亲南征北战也时常出外,他的妻子却是常年住在南京,承欢老太太膝下。自古是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何况是一直都留在身边的幺儿。如果郭英上书朝廷,要以三子有孙的理由请跳过二子将爵位传给三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水芸香眼皮子跳了一跳,心也猛烈的跳起来。作为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外室,她真的没有想到,自己儿子居然有机会得到这样天大的富贵!
水芸香还没有说话,郭菀央却说道:“妈妈此话差了。玥哥儿虽然是父亲的骨肉,但是却是庶出。即便到了南京,也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罢了。太太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心思呢。”
庶子地位极低,那就是比庶女奴才高了一等而已。不清楚的人,去看看红楼梦就知道了,贾宝玉与贾环,那待遇可是两个级别的。
容妈妈咬牙,说道:“太太与老爷打算,去了南京,就带玥哥儿进祠堂,将玥哥儿记在太太名下……玥哥儿就成了嫡出的了。水姨娘,太太是拿出十二分的真诚来做这件事的,这事儿若是成了,那……玥哥儿面前是多大的前程?你做姨娘的,难道不为孩子考虑一下?”
郭菀央淡笑了一声,说道:“容妈妈,这些都是好事……只是民间有一句俗话,多大的饭碗盛多少饭,容妈妈,太太这次端出来的饭太多了,只怕玥哥儿吃不下呢。”
容妈妈气结,片刻之后才说道:“水姨娘,您自己想罢。即便是吃不上那锅大米饭,但是就是锅巴,也比这辽阳好是不是?我看哥儿也读书了吧,如果能去南京读书,岂不是比在辽阳读书好上一千倍?别的且不说,如果能靠着侯爷的恩荫进个国子监,将来做个小官,岂不是比你母子在辽阳苦熬要强得多?到时候,就是你姨娘,也能靠上这个孩子享上清福呢!”
郭菀央迟疑了片刻,眼睛看着水芸香。正如容妈妈所说,去南京,对水芸香不见得是好事,但是对于郭玥来说,却是天大的机遇。自己如果就这样拒绝了,只怕娘亲要与自己生了嫌隙。叹了一口气,说道:“姨娘,你自己决断罢。”
水芸香垂下眼睑,声音却是不容置疑:“央姐儿,你别说了……容妈妈,我且收拾收拾,大后日就与你一道走罢……不管前面如何,我总要帮玥哥儿挣一下命!”对容妈妈裣衽为礼,说道:“小女无知,得罪妈妈,请妈妈勿怪。”伸手将自己头上的金镶玉步摇拔下来,说道:“妈妈远来辛苦,这东西就拿去换茶喝罢。”
容妈妈摆手,正色说道:“若是寻常姨娘,这东西老婢收了也就收了。只是姨娘这些年来的行止,却是好生叫人敬重。姨娘手上也不宽裕,这步摇就自己留着罢。”
郭菀央悠悠的吐了一口气。
容妈妈好歹高看娘亲一眼了,也值得欣慰一下。
只是真的是好事么?
郭菀央在肚子里摇摇头。但是水芸香既然这样决定,她也就不再多嘴。
三十四天,郭菀央对这个便宜母亲的感情,其实还淡薄的很。
第2章
水芸香在这里居住了几年,虽然没有多少资产,但是要带着两个孩子走路,拉拉杂杂的东西也很不少。帮着母亲收拾了一阵东西,郭菀央却想起一件顶要紧的物事来。
减震器。
因为皇帝海禁,所以普通百姓前往辽地,都是先乘船后乘车。船也罢了,马车可是世界上最颠簸的运输工具。何况这路程如此遥远。
郭菀央去看了容妈妈带来的车队。一共是四辆马车,虽然也不算寒酸,但是却也不如何舒适。于是就想起减震器来。减震器的构造原理其实很简单,就是几根弹簧而已。虽然这个时代没有钢丝,不过郭菀央想,如果能用铁丝做出来,也勉强可以支撑一阵子了。于是就画了图纸,请荣伯去辽阳城里,找铁匠铺子将它打几个出来。
荣伯去了,郭菀央继续收拾东西。容妈妈也派来两个丫头来帮忙。一个叫兰叶,一个叫桂华。手脚虽然也勤快,但是在侯府里呆久了,眼睛不免长到了额角上,见水芸香住所如此破败生活如此寒酸,不免有些轻视的意思。郭菀央也不与她们计较。
茱萸将衣服一件一件整理出来,说道:“姨娘,这些衣服都带去罢?”却听见桂华笑道:“茱萸妹妹,这些衣服,全都不要带了罢。侯府里什么衣服没有呢……要知道,我们太太每年给我们定做的衣衫,夏装两套,春秋衫两套,冬装也有一套……去南京,哪里用得着带这么多旧衣服?”
桂华说话语气,很是温和,但是温和之下藏着的轻视之意,却是人人都听得出来。茱萸气结,却听见郭菀央语带羡慕的说道:“母亲是有钱的,对下人也是极宽厚的……两位姐姐,在母亲那边那么多丫鬟里头,一定是一等一的份例了吧?也难怪每年都能得这么多衣服呢。”
大宅门里头,丫鬟也分三六九等。大丫鬟与三等丫鬟,月例银子可是相差三倍以上的。受了主母吩咐千里迢迢跑辽阳来接人的丫鬟,说到顶也不过是二等,说不定还是三等。一等丫鬟,那是主母不能离身的,能来这边?
郭菀央这句话,却是将两个丫头臊了个脸色通红。不过两人脸皮到底比较厚,片刻之后,兰叶就笑着说道:“我们还不是一等的……不过太太说了,如果我们这一趟做得好,回去之后,说不定就能升二等了。”
升二等了?郭菀央不觉在肚子里偷笑起来。大家族大丫鬟二等丫鬟都是有定数的,能这么轻易升上?除非有丫鬟嫁人,有了空缺,其他人才有升级的指望。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个家族添丁进口,要给新公子小姐配丫鬟。
丁氏这样安排,显然是想要将这两个小丫鬟安排给自己或者郭玥了。可是这俩小丫鬟居然这般不懂事,还在未来主子跟前出言不逊!
郭菀央不语,桂华又笑着说道:“小姐不知道!我们侯府气派,您没见识过,那真的不知道!我们侯爷是朝廷重臣,皇上极爱重的,这些天卧病,皇上的御医却是一天不落。我们老爷太太也是极得辽王爷爱重的,您看,容妈妈今日就拿着太太准备好的濠州土产,去给辽王妃请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