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件事串在一起,事情就很明了。
郭莲珠这件事的被发现,不是偶然,而是必然。不是巧合,而是阴谋。
或者,从卫国公府开始,就是阴谋。
先弄一只所谓的青鸟,将郭莲珠引诱到地方。而后一个贵族公子上场,与郭莲珠含情脉脉,交换信物。而后那个贵族公子将郭菀央的信物和信件都交给那个破落户,让那个破落户上酒楼传播新闻,让陈氏的侄儿理所当然的将那个破落户抓了来。
而后陈氏就理所当然的上二房来打脸。将这件事闹大,将二房的名声闹坏,至不济也要将郭莲珠的名声给闹坏。
说起来漫长,其实想明白了也不过是一瞬的事情。
心中既然思想明白,郭菀央就对着陈氏,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一个破落户儿如何知道四娘的闺名,原因其实也不难解释。四娘的闺名在外面不显,在家中却不是秘密。若是家中有人有意告诉,一个破落户儿,也是能知道四娘的闺名的,三叔母您说是也不是?”
这简直就是赤果果的嘲讽加指责了。陈氏脸一沉,怒道:“央姐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郭菀央怔了一怔,有些莫名其妙的说道:“三叔母为何生气了?我是说,我们家这么多人,人多嘴杂,奴婢也经常往外跑,不小心漏了四娘的闺名,也是有的。不知我这话错在哪里了,三叔母为何生气?”
陈氏听郭菀央说得无辜,更是气得说不出话来。可偏生却是无法反驳。难不成还说郭菀央是含沙射影?
陈氏沉下脸来,说道:“姐姐,这事情虽然说很可能四娘是被冤枉的,但是不说明白,对四娘的声誉也是影响极大的。要不,我就吩咐将人送进来,咱们当面审问一番?”
丁氏听陈氏这样说话,却有些拿不定主意。丁氏其实不是一个能独当一面的人物,今天这事的确让她慌了神。眼睛就不自觉的看着郭菀央。
郭菀央轻笑了一下,说道:“三叔母这话有欠考虑了。一个破落户儿,进我们宅院,与未婚姑娘见面,不管事情结果如何,也是掉了四姐姐的身价。”
陈氏冷笑了一声,说道:“潘家酒楼不是一个和善地方,昨天晚上闹腾了这样一场,不赶紧洗清真相,只怕今天晚上就要传扬得人尽皆知了。”
郭菀央轻笑了一下,说道:“此事其实也不算为难。三叔母就命人将那个破落户带到外院,请郭安叔叔在外面问话,三叔母与母亲就在屏风后面听着。我与姐姐也在隔壁屋子里候着,若是真的说不明白了,那再出来对质,您看可行不?”
郭菀央这句话却是非常诚恳的讨教了。陈氏思想了一下,觉得也没有什么。反正郭莲珠是做过那事情了,即便他们咬定不认账,也难免要留下蛛丝马迹。自己现在的目的也不是一定要将郭莲珠置于死地,只要能将二房名声搞垮,那就十分满意了。
当下也就同意。
郭莲珠听郭菀央这样安排,心中七上八下,却是丝毫也没底。只是也不能反对。
当下传话下去,吩咐闲杂奴婢躲避。一行人带着丫鬟婆子,出了二门,到了外院。郭安早就候在外面了,向两位太太问好,请两位太太带着嬷嬷避入屏风后面,请两位小姐带着丫鬟上隔壁间坐定,就吩咐将人给带上来。
郭安选的这个房子非常之好,房间之间,都是用木板隔开的,木板中间留着好大的缝隙儿。郭菀央凑近门缝,睁开一只眼睛往那边看了一下,低声笑道:“好姐姐,这个人,您看着眼熟不?”
郭莲珠虽然心中羞愤异常,又担心自己将会名声扫地。虽然郭菀央这样的行为不合大家闺秀的礼教,却也实在忍不住,也将眼睛凑过去,往那边张望了一眼。
这样一眼,满脸的羞愤就变成了完全的愤怒!
银牙碎咬,郭莲珠恨声说道:“我怎么会认识这样的……破落户儿!”好在她也是知道轻重的,羞愤之下,声音依然控制住了。
郭菀央低声说道:“不认识就好。海棠,过来……你想要帮小姐这一把不?”
海棠就是那个帮郭莲珠送书信的丫鬟。这当口心中也是七上八下。知道这事情万一完全被揭发,小姐是死路一条,自己也没有生路。听郭菀央说话,当下轻声说道:“只要能有点用处,海棠是万死不辞。”
郭菀央轻笑道:“说这么严重做什么。也没有什么,等下你壮着胆子冲出去,就说……”
屋子隔壁,郭安已经开始问话了。因为隔了墙壁,虽然只有一重木板,那边声音也受到了影响,不算十分清楚。只隐隐约约听见一个尖利的男声在说话:“小人说的,都是千真万确……逗引小姐,是小人的不是,但是小人不敢撒谎……那天也是巧遇,刚好宋国公公子请小人进府去给鸟儿看病……”
听见郭安冷哼了一声,说道:“你也知道逗引小姐是你的不是?那是多大的罪名,你知道不?”
那尖利的男声说道;“……小人不知道……不过那是真话啊……”
郭安冷笑了一声,说道:“就这个罪名儿,送到应天府,那就是一个死罪!侯府小姐岂是你这种身份的人能冒犯的,不想死的话,还是趁早想想该怎么说了罢!”
郭菀央不觉一笑。郭安原来也懂得诈术呢。
那尖利的男声怔了一下,接着哭道:“《大明律》里没有这一条啊,我又没有真的将生米煮成熟饭……按照律法,我这等过错,不过是充军流放罢了啊……难不成郭家要用私刑杀我不成?”
郭菀央咬牙说道:“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泼皮无赖,居然连《大明律》都知道。”
郭莲珠脸上又红又白,说道:“正是这样的泼皮无赖,才真正的熟悉《大明律》呢。”
郭安冷笑了一声,说道:“你真的与我们家小姐相识?真的是从我们家小姐身上得到了那块手绢?”
那尖利的男声叫道:“天地良心,果然如此!”
郭安冷笑了一声,说道:“你就宁可自己充军流放也要将我们家小姐攀咬下来?”
那尖利的男声说道:“那当然不是……不过是实话实说,实话实说而已!反正当街散播谣言毁坏侯门女子名声也是充军流放,不如实话实说……”
郭菀央轻轻摇头,说道:“这个泼皮无赖,表演艺术还不过关。”
一群人都不知道所谓“表演艺术”是什么东西,眼睛都看着郭菀央。
郭菀央微微一笑,对海棠努了一努嘴巴。
张宛今年二十四,是京师里著名的泼皮。相貌倒是长得不错,一身皮肉也能吃苦。虽然没有什么本事,难得的却是孝敬老母亲。前些日子收了人家好处,就等着今日表演。为了后续款项早些到手,早些拿去奉养老母亲,而后自己充军流放也没有多少关系,上哪里不是好汉呢?
拿定郭安不敢动用私刑,他开始卖力的表演。
正卖力的陈述,却听见门口传来了一个颤抖的声音:“你是谁,我根本不认识你……我与你又有何怨恨,你一定要杀了我?”
张宛抬眼看去,却见门口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粉红底子湖蓝玉兰折枝刺绣缎面圆领袍,下面是白色长裙,露出一双粉红色的绣花鞋子。头上不见什么珠翠,手腕上却是套着一个明晃晃的绞丝金镯子。脸上的肌肤是白嫩水滑异常,只是那眼睛里,似乎含着泪,让人看着心疼。
见着少女的穿着,听着少女的说话,张宛当然猜到说话的少女是什么人了,当下尖声说道:“四小姐,请您见谅……我实在不是有意想要出卖您!”
听那少女直接这样说话,上面审问的郭安直接就怔住。不过他也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这时候,不说话才是正经。
那少女恨声说道:“你……果然是……无赖!居然……你收了人家多少好处,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张宛声音有些发酸,说道:“小姐,实在不是我有心出卖你,实在是昨天说话不谨,落到了锦衣卫手中,现在如果改口,那就是死定了……因为,无奈何,只能继续说实话,请小姐原谅一个!”
那少女听张宛这样说完,一张脸再度变了脸色,竟然轻笑起来。轻轻抚掌,说道:“郭安叔叔,太太,三太太,您可真的听明白了?这个无赖,居然将我叫做小姐!”
这时候,再蠢笨的张宛,也知道自己上当了,露馅了!
面前这个少女,衣着虽然也有几分华贵,但是很明显,她不是小姐!她是丫鬟!
郭安厉声喝道:“居然连小姐都认不出来,居然还敢称说与小姐有私情?这等诬告,乃是死罪,两位太太,我们也不消盘问了,直接送交应天府处置罢!”
张宛知道,只要上应天府,郭家将这次盘问的情形随意一说,自己就死定了!唯一办法就是咬定他们家的四小姐,或者会因为四小姐的闺誉,郭家不敢将自己送交官府!当下厉声叫道:“方才是因为丫鬟与小姐衣服接近,无暇细看,所以错认……两位太太如果有心,可以查查四小姐的闺房和身上,我曾送了四小姐一条手绢,手绢之上,是高山悬泉!”
郭莲珠的脸上,白了一白。
郭莲珠的袖子里,露出了手绢一角,手绢之上,正是高山悬泉。
听见陈氏的声音:“将四小姐请过来,先查查四小姐身上,再去四小姐闺房看看!”
陈氏这样说话,却是将郭莲珠惊得脸色煞白。就看见陈氏的一群丫鬟走进来,领头一个对郭莲珠说道:“四小姐,三太太说了,这事情说明白,也是为了四小姐好。”
郭莲珠冷笑了一声,说道:“三叔母听了一个流氓无赖的话,却来逼迫自己家的女儿,也不怕外人笑话!”
郭菀央悠悠说道:“今天这事情,说出去,只怕有一堆人要笑话呢。四姐姐,他们说的,就是你手上那个手绢儿罢?给他们瞧瞧罢。”
郭莲珠心中忐忑。然而看着面前丫鬟的架势,自己如果不合作的话却是难免受辱,当下看了郭菀央一眼,终于将手中的手绢砸给那个丫鬟,嘴上冷哼了一声,说道:“狗仗人势!”
那丫鬟知道,二房与三房已经势成水火,自己奉命来做这等不讨人喜的事情,挨几句骂也是情理之中,当下只当做没听见,接过手绢,高声回禀道:“回太太,果然看见了手绢,果然是高山悬泉!”
这边这样一回答,屋子里外的人,全都变了脸色。
张宛松了一口气,不管出了多少岔子,只要抓着了这个细节,自己也就算是完成了任务。
陈氏也是松了一口气,如果万一郭莲珠将那手绢藏起来或者毁掉了,自己啥也找不到,那岂不是吃不着鱼反而惹了一身腥?现在有了手绢,郭莲珠无论如何都说不明白了。
自己也不是要置郭莲珠于死地,要郭莲珠说不明白,这样最好。
丁氏也是脸上变色。听陈氏张宛言之灼灼,虽然郭菀央用了方法证明张宛不过是撒谎而已,心中还是忐忐忑忑。其实心底隐约也有些明白,郭莲珠不一定是全然清白。理由很简单,看郭莲珠的脸色就明白了。
然而一旦罪证从郭莲珠身上搜出来,那性质又是完全不同!
郭安也是脸上变色。奉行两位太太的命令主办这事情,本来以为,他的任务很简单,只要努力洗刷四小姐的罪名就已经足够。谁知道三太太竟然半路插了一杠子,竟然非要将这盆脏水泼在四小姐身上才甘心!
虽然也知道三太太与二太太关系不和睦,但是这样不顾大局的行为,却还是难免让郭安心中叹息。也想要阻止,可是自己的身份,却无法阻止。而二太太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就任凭三太太的丫鬟去下了手。而且,居然就这样搜出了手绢!
这事情,已经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了。
海棠也是面如土色。芷萱也是面如土色。郭莲珠是豁出去了,脸上反而是最平静。只是指尖却是微微有些颤抖,暴露了她的真正心态。
却听见隔壁传来张宛的声音:“是了是了,就是这条手绢!就是这幅高山悬泉……下面还绣着我的名字!”
张宛话音落下,丁氏是面无人色,厉声喝道:“四娘,过来!你……毕竟还是做出了这等不要脸的事情来!”
却听见郭菀央的声音:“母亲切莫心急,别上了这个泼皮无赖的大当!兀那泼皮,你可看清楚了,那手绢果然是你的手绢?是你赠送给我们四小姐的手绢?”
张宛听隔壁间一个少女的声音清清朗朗响了起来,其中自有一种自信的味道,不自觉的竟然担心起来,嘴上却依然强硬道:“不错,正是我的手绢!手绢之上有我本人的名字……”
郭菀央声音里带着笑意:“天下名字叫‘宛’的人多了,见到一块手绢上有这么个字,你就确认是你的?”
张宛听那少女声音,竟然是胜券在握的样子。心中愈加不安起来,想起幕后之人之前的安排,却依然硬着头皮叫道:“试想天下哪里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我手上手绢,有小姐的‘珠’字,小姐身上的手绢,却有小人名字的‘宛’字!”
郭菀央轻轻拍掌,说道:“正是正是,天下果然没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声音蓦然一变,有几分严厉的意思了:“思忖周密,果然是暗算我们郭家小姐的好计谋!却不知什么人偷眼看到了我家四姐姐有这么一块手绢,又悄悄偷走了我家小姐的一块手绢,就设计出这样的一个大计谋来!如果不是你们聪明反被聪明误,我家四姐姐,岂不是就这样被你们暗算了,就是一个死,也不能洗刷自己的冤枉!”
却听那边陈氏的声音响了起来:“人证物证俱在,这个物证还是从四娘身上拿出来的,七娘难道还有话说?”
郭菀央轻笑道:“郭安叔叔,您看清楚了这块手绢。这块手绢明明是我赠送给四姐姐的,如何却成了野男人赠送的了?手绢下方,明明有我的名字,一个带着草头的‘菀’字!不过就是草头稍稍做了一点隐藏,看起来有些像石头下面的一点黑影,如此而已!这手绢乃是我亲手绣成赠送给四姐姐的,丫鬟兰叶可以为证,太太三太太可以明鉴!”
郭菀央这样一番话说出来,一群人都是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