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冷的白玉地板上,跪着几个受伤的黑衣人,他们身上负着重重枷锁,一个个垂头丧气,颓唐萎靡。
正厅两旁有二十几名老老少少立着,双手缚在身后,身上颤抖不停,他们脸上满布惊恐,望着跪在地上的亲人,有人忍不住泪流满面,只是迫于靖王的威势不敢号哭出声。
“都看清楚了?你们可以选择说出真相,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也可以选择对主子效忠,让自己和亲人、家族,因为你们错误的决定而灭绝。”
卫翔儇说话的速度缓慢,不带一丝温度,扫过众人的目光中隐含着冷冽。
卫翔儇占尽重生先机,预知葛氏一族将会做的每件事,五年来他每每抢先一步,暗中布置,以至于葛氏一族屡次功败垂成、铩羽饮恨。
最有趣的是,他们甚至搞不清楚背后是谁在与之作对。
他和大哥卫翔祺一点一点翦除葛氏一族羽翼,灭其势力,相较起前世,现在的葛氏一族远远不及前世,他还曾经乐观猜想,这样的葛氏一族断无造反的可能了吧。
没想到天底下的蠢货不少,大还丹事件尚未摘干净呢。
今日,与上辈子相同的八月初三,与上辈子相同的皇帝召唤,与上辈子相同的东安大街上,葛皇后动用宫廷侍卫,刺杀卫翔祺。
幸好他有备无患,充分布置,否则……
前世的今日,大哥所受的伤让他足足半年无法下床,导致宁王妃文珈玥能够顺利地在大哥汤药中动手脚,更因为大哥无法下床,皇上不得不偏倚葛氏一族,等大哥重返朝堂时,已无立足之处。
今生,情势迥然不同。
卫翔廷染上天花,虽然治愈,但太医说了,他脸上的麻子终生不会退。
原本的风流俊俏变得丑陋可怖,本就阴晴不定的个性更加暴戾凶残,这些日子甚至传出虐死宫女、内侍数人的消息。
皇帝不喜,数度斥责,且谣言甚嚣尘上,都说皇帝有意立太子,所以葛皇后按捺不住了?
葛氏一族频频闹出事故,葛从悠那桩破烂事,换上别人肯定要株连九族,偏偏皇上亲手置,以至于葛氏一族屡次功败垂成、铩羽饮恨。
替葛家人止血,而大还丹一事是他的疏忽,没注意到大理寺里还有葛兴儒的人。
于是认罪书都呈到皇帝跟前了,神医竟临时翻供,写下千字血书后在狱中投镮自尽。
那张血书狠狠倒打卫翔儇一耙,层面从“毒害皇帝”转为“夺嫡之争”,把事情变成“神医误人”,而靖王为打击政敌严刑逼供,栽赃诬陷。
卫翔儇不得不自清,找来一堆人证明自己并无栽赃诬陷。
那阵子忙得足不点地,好不容易挽回一些局面,皇帝既不相信葛兴儒,也不完全相信自己。
皇帝总念着葛家的从龙之功,屡屡抓小放大,以至于五年来,卫翔儇、卫翔祺运筹帷幄,几乎把葛氏的枝枝叶叶全给翦除,主干却依旧挺立昂然。
这样的葛氏一族,再给他们一点时间,肯定又会很快长出繁茂枝叶。
皇帝性格念旧,这种性格在太平盛世会被百姓赞扬一句仁德宽厚,可若是生在乱世,当断不断的性情定会替朝堂埋下祸源。
所以……皇帝不砍,那就他们来动这一刀!
守在门口的卫六转身,对主子一点头,卫翔儇示意,让侍卫把所有的人都带下去,在眼角余光瞄见一道明黄色身影时他才开口——
“本王着实不明白,身为宫廷侍卫,吃的是朝廷俸禄,理该为皇上、为朝廷尽忠,怎能干下这种不忠不义、背主忘义的事?”
冷厉目光扫过,恍如一阵寒风掠过,冻得满屋子人一阵惊寒。
卫翔价停过数息,方又开口,“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是谁下令让你们狙杀宁王?”
家人的性命捏在靖王手里,这会儿谁敢说半句谎话?自己死就死了,岂能连累亲人?于是一人一句,把葛皇后推了出来。
听着卫翔儇和宫廷侍卫们的对话,隐身在门后的皇帝再按捺不住满腔狂怒。
好啊,好一个皇后!不过是一点谣言,就让她迫不及待地对付翔祺?很好,他真真是小看了葛氏一族的野心。
怒甩袖,皇帝大步跨进厅里,卫翔儇看见皇帝,一脸“惊讶”,飞快起身,走到皇帝跟前三、五步,单膝跪地问安。
皇帝瞄一眼地上的刺客,有两、三个熟面孔,确实是葛皇后身边得用的。
他不是没想过,是否有人刻意陷害皇后,但刺杀的地方在东安大街上,人来人往、目击者众,即便卫翔儇有意陷害,怕也没那么容易。
街头事发,卫翔祺受伤,亲眼目睹的官员进宫禀告,而那些人素日里与卫翔儇、卫翔祺并无来往。
“是。”卫翔儇领命起身。
“你说,为什么知道翔祺会有危险,身边暗让隐卫跟随?”
果然疑心自己?皇上对葛氏一族不是普通的偏心呐,难怪五年来他们用尽心计也无法扳倒葛氏。
“因为,今天的刺杀不是第一次。”仰头,卫翔儇温和却坚定的目光与皇帝对上。
人人都说皇帝偏爱靖王,给他足够的权势与兵力,倘若他有心那个位置,举事并非难事,唯有他心底明白,皇帝给的不过是种试探——测试自己有没有野心,想不想取而代之?试探他是不是全然地忠心,誓死效忠皇帝。
微微的失望,微微的……伤心……
从小,他一直想要父亲、母亲,想要一个家,但他们都给不起……没关系,不难过,现在他有绮年了,她会给他做糖,把他酸酸的心变得甜蜜。
皇帝闻言大怒,“谁那么大的胆子?!”
卫翔儇没有回答问话,只是平铺直叙地说着,“这五年当中,宁王殿下十数次遭到刺客劫杀,六次受到意外波及,并且每次查到最后都会查到同一个方向。
“更有趣的是,即便在自己的王府里也不平静,皇上可曾想过,为何宁王殿下与臣成亲多年却始终无所出?”
一句问话问得皇帝哑口无言,他们的王妃是葛皇后亲手挑的,莫非……“把话说清楚!”
卫翔儇转身挥手,让侍卫把刺客架出去。
大门关上,他双膝跪地,哑声道:“宁王无意夺嫡之争,一心为国尽忠、为皇上尽孝,只是身分摆在那里,行事气度、聪明才智明摆在那里,谁能不思虑?
“宁王殿下性情像极了皇上,以后百姓为子姓为子女、以天下为已任,可是为百姓喉舌,便会坏了某些人的好事,一次、两次,人家能不怨慰、能不下套使计谋?不铲掉挡路的石头,车子怎能行走顺利?
“这些年,葛相一党出过多少事,哪次皇上不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臣明白,宁王殿下更明白,这是君臣情深,这是皇帝仁慈,对旧臣于心不忍。因此皇上下了明令,就算有臣子认为惩罚太轻,宁王殿下也从不置一词,直到……”
“直到什么?”
“半年前,宁王殿下再度被刺,伤口不深,但剑上喂毒,中了此毒每月里必有几天会发烧、下痢,症状类似伤寒,三个月内将会病重身亡。
“幸而殿下身边谋士精通药理,发现伤口不对劲,挤出脓血,验出毒物,开出解毒药物,外敷内服,整整花了四个月才将此毒拔除。
“而服药期间,即使行房也无法孕育子女,但,宁王妃却怀上孩子……”
闻言,皇帝倒抽口气,这、这是……混乱皇室血脉!
皇帝气得双手颤抖,咬牙怒问:“孩子是谁的?”
“宁王妃每月到承惠寺礼佛,小住三、五日,葛嘉祯亦对佛事上心。”葛嘉祯是葛兴儒的嫡孙,葛从升的嫡子。
真是好盘算呐,倘若卫翔祺被他们得手,日后能登基为帝的只有两个,一个是葛兴儒的外孙卫翔廷,一个是曾孙文珈玥之子,这天下到底是卫家的还是葛氏的?
卫翔儇低头,嘴角噙起冷笑,这次终于触到皇帝的逆鳞?终于让葛氏一族再无翻身之机?
“翔祺他……”
“禀皇上,在宁王妃确诊有孕之后,宁王殿下的饭食中被下了绝育药,往后再无子嗣。”
“该死!”皇帝雷霆震怒。
“皇上莫急,多年前,宁王殿下发现王妃与葛嘉祯过从甚密之后,便已在外做下安排,如今殿下已有几位子女。”孟可溪肚子里那个她总说是女儿,虽然还未生下,就当是位小千金吧。
这是大哥坚持的,其实他并没有吃下绝育药,生育无虞,他只想逼迫皇上接纳孟可溪,并且杜绝皇帝塞人。
卫翔儇的话让皇帝松口气,幸好没让葛氏一族得逞。
想着卫翔祺、卫翔儇,皇帝想到自己的后宫佳丽三千人,竟除了葛皇后,谁的肚皮也不见动静,目光瞬间转为凌厉,果然……葛皇后知道了,知道翔儇是他的儿子。
所以断他的后宫子嗣,给翔祺下绝育药,也让翔儇生不出孩子,葛家这是要断绝卫氏一族呐!
皇帝没有多说其他,但黯淡的眸子里有一道锐光转过。“翔祺伤得怎样?”
“皇上放心,宁王殿下伤得不重,现有三名太医守在屋里,只是微臣不想让宁王妃和夏侧妃进屋,生怕……”卫翔儇顿了顿,再开口,“微臣自作主张,夸大宁王殿下的伤势,让皇上受惊了。”
皇帝冷笑,现在宫里怕是上上下下全传透了,葛皇后肯定开心无比。
“不怪你,你做得很好。前些日子有御史上书,葛从升鱼肉百姓、强抢民女,你替朕到卢州查查。”
葛从升的劣迹何止是鱼肉百姓、强抢民女?卫翔儇面上不露,心头却乐得开花,看来皇帝终于下定决心要铲除葛氏一族。
眼底微亮,卫翔儇提醒自己,得找个时间向“为民伸张正义”的崔御史道个谢。
别小看崔御史上书,眼看子孙——出包,葛兴儒依然屹立不摇,可见葛相深得圣心,在这种情况下还敢拿针戳葛氏一族的可不多见。
“禀皇上,葛氏势力庞大、盘根错节,若大张旗鼓,定查不出个子丑寅卯。”
这话又扎在皇帝心窝子上了,势力庞大、盘根错节?这天底下的势力都是皇帝的,关葛氏一族什么事?
皇帝表情依旧,然而可看得出眼底冒出熊熊烈焰。“你想怎么做?”
“微臣想以照顾宁王殿下为由,搬进宁王府,再暗中离开京城,前往卢州,待证据搜集齐全,把人捉拿了,皇上再大张旗鼓,令微臣出京捉拿葛从升。”
搬进宁王府?这是防着靖王妃,怕她进宫泄漏大事?好,非常好,一个个都是葛氏的好子孙。“你考虑周详,就照你所说的办。”
“微臣遵旨。”
皇帝满意地看着这个儿子,卫翔儇聪明懂事知进退,长得像他母亲,她是他这辈子最心仪、也最放不下的女子,他不后悔当年的错误,只是……为了天家名声,他无法认下卫翔儇。
“翔儇,陪朕去看看翔祺吧!”
“是。”卫翔儇躬身退到皇帝身后。
看着皇帝的背影,卫翔儇微皱眉心,他始终无法厘清对这位父亲的感觉。
第十六章 葛氏一族倒定了(1)
娘家传话,说葛老太爷身子不舒服。
照理说,袓父有恙,葛嘉琳应该立刻回娘家探望,但她不过是个小小庶女,凑什么热闹呢?早在嫁进靖王府时,她就明白自己是葛家的弃子,图的不过是她在娘家需要时,可以从背后捅靖王一刀,她又不是傻子,怎会自毁前途?
身体有恙?说穿了不过是崔御史的笔挑上二叔父,这才要召她回去,问问王爷的动静。也该让二房吃点苦头,免得处处打压大房。
至于王爷的动静?她怎么会知道呢,就是要问也得问问待春院那位吧!
想起顾绮年,她满嘴苦涩,像是谁掐住她的鼻子,迫她喝下一碗烫舌药似的,那股苦味儿从嘴里一路蔓延到胸口,然后停在胃里,压着、堵着、积着,隐隐地疼痛着,让她夜里难眠,心头难静,一把火烧得她越来越浮躁。
眼底浮起浓浓的一圈墨黑,唇上干涸龟裂,她必须藉由打骂下人才能透口气。
既然知道张柔儿只是王爷扯的大旗,她就不客气了。
前天,她寻了点事儿,狠打张柔儿二十大板,听说人到现在还烧着呢,能不能熬过这次端看她的命,谁让她跟自已叫板作对。
葛嘉琳咬牙暗恨,还以为王爷为张柔儿心疼,刻意让唐管事来敲打自己,原来是想转移她的心思呢,好让顾绮年在待春院里过上安稳日子,是不是等她把王府上下的女人全数收拾妥当,爷才让顾绮年大摇大摆登场?
他舍不得顾绮年伤神,却让她双手沾血,这份疼惜可是头一份儿。
她把待春院里的景况摸清楚了,盖新房、立新门、买新人、开新铺……连夫子都请进门了,人家在那儿出出入入、自由自在得很,哪像她,挺着背、咬着牙,为王府名声门面着想,再不痛快也得咬牙和血吞。
都说她心肠硬、手段狠,袓父曾说,若她是男儿定能做出一番事业,可惜她是女子,只能在后院翻云覆雨。
她对袓父的话不以为然,比起葛嘉为、葛嘉祯,她半点不输,除了在后院,她还能做更多的事。
淡然一笑,很快,很快王爷就会明白自己对他多有用!
至于目前,她该做的事是……顾绮年……
顾绮年伸伸懒腰,看一眼伏在案上练字的春天、夏天,笑得看不见眼睛了,他们越长越好、越大越帅,她养得很有成就感呢!
先生赞他们天资好,学习快,阿儇自夸自擂,说道:“那倒是,我小时候也这样的。”
确实阿儇从小便不同凡响,小小的男孩却有宽宽的肩膀。
没有亲爹,亲娘于王府大小事漠不关心,他这样一个小小人儿就把王府给撑起来了,莫怪她一个三十岁的剩女灵魂会爱上小正太,实在是他强大得不像个小孩。
小时候这样,长大也这样,他事事设想周到,算无遗策,有他在,她的脑袋会越变越简单。
她其实很感激,阿儇在算计葛氏一族、算计帝心,为宁王的太子之位筹谋时,还有余力管她爹的事情。
阿儇派人冒充在刘府曾被夫人救下一命的奴婢,让她找到管叔叔,透露萧瑀已逝的消息,并传达“萧瑀遗言”,让管叔叔找出萧瑀的匣子,前往京城寻找老主子萧梓华,也就是何宇杉。
管叔叔上京,主仆相见,不胜欷吁。
萧瑀的死讯让何宇杉悲伤不已,幸而有妻子、儿子,和顾绮年在旁安慰,他才慢慢恢复过来。
管叔叔眼光毒,看着顾绮年目不转睛,说道:“顾姑娘和咱们家小姐很像。”
这句话让何宇杉改变主意,收顾绮年当干女儿,于是绕了一大圈,顾绮年再度回到亲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