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红儿呢?小绿不见了,她怎么办?”
这“蠢”君姑娘很爱追根究柢啊……
邝莲森装作没听到她的问话,他借着伸懒腰的动作抽回衣袖,摆脱她的抓握,跟着整个人如昙花夜绽般懒洋洋地从躺椅上坐起。
黑软的散发让他带笑的脸更添颓废气味,他好好大哥似地轻拍她的头。
“我口好渴,再不喝点香茶润润喉,这嗓子要哑了。你乖,自个儿玩乐去。”她愈要问出个所以然来,他偏就不说,刁着她,让她心悬着,放不下。
瞧啊,小姑娘真急了,鼻翼歙张,朗丽双眉都揪了,噢,黑溜溜的瞳仁如浸在水里似的……该不会急得要流泪吧?
他心中颇乐,恶质地觉得舒坦。
“邝莲森,我帮你端茶去,你喝了茶、润过喉,我再听你说,好不好?”
“你是咱们家的贵客,怎能麻烦你送茶?”他套布袜的大足把搁在躺椅下的一双鞋勾出来。
“不麻烦、不麻烦!”
他薄唇勾了勾。“再有,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你还想听我说什么?”蠢蛋!不就是个胡乱编造的故事,她也能听得这般认真。
“可是明明还没完呀!红儿她很可怜,小绿突然不见,她怎么办?她啊——邝莲森!小心!”颇含哀怨的童稚脆嗓骤然一凛。
邝莲森循着她凌瞪的眸光迅速回头,一条珊瑚小蛇盘在他刚起身的位置。
他素袖略震,似要动作,安纯君却在此时伸臂挡在他面前。
鹅黄色的一只小袖,袖中的细瘦膀子他略施劲便能折断,如此脆弱,挡在他前头干什么?
他不自觉屏住呼息,按捺而下,欲动未动的臂膀震了震。
安纯君以为身后的人在发抖,感觉他全身硬邦邦的,吓坏似的。别人弱,她就强,锄强扶弱乃走踏江湖的第一要则,她登时勇气百倍。
珊瑚小蛇嘶嘶吐信,她听到邝莲森发出一个奇异的短声……八成是他的惊呼吧?她来不及多想,因小蛇在那奇异短声响起后,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朝他们飞窜过来!
“快走开!”大声提呼,她抬手疾挥,另一手把身后的人拐开。
“噢!”小蛇被她挥飞,她食指猛地感到剧痛,心知不好,被咬了。
她下意识抓住受伤的那一手,定神一瞧,食指第二个指节处留着两个小孔,渗出的鲜血以极快之速变成殷黑色。
完了完了,有毒啊!
爹说过,色泽越艳、越亮、越少见的花草虫蛇,毒性定也非比寻常,那条小蛇朱红美丽,全身滑溜溜泛光,被啃了这一小口,她一条小命还保不保得了啊?
倘若保不了,她……她可真不甘心,他们邝家的奇谭,她还没听完啊……
头一晕,她双腿发软,有人抱住她。
安纯君呼息顿感沉窒,勉强抬睫,对上青年那双漂亮的凤瞳。
他的眼神古古怪怪的,深究般瞪着她,像有几分着恼,薄唇绷成一条线。
她弄不明白他想些什么,事实上也没力气多想了。
她指节处钻肉蚀骨般的剧痛开始趋缓,因为蛇毒扩散,她指头发麻,知觉渐失,脑子也开始发麻,变得混混沌沌的……真、真要命啊……
“邝莲森,那条小红蛇在哪儿?得……得逮着它,它要跑了……危、危险……”她舌头也跟着不太灵光。
他目光终于挪动,瞅向她冒黑血的食指,原就偏白的玉面更罩霜色。
安纯君皱紧眉头苦笑。“拜托帮个忙,快找我爹来……他、他能帮我……邝莲森,我才流一点点血而已……你脸白到透明,跟冰块似的,你、你别给我‘血晕’啊,你要真晕了,我……我可真死定了……”
不成……她撑不住了……
翘睫一合,泛紫气的小脸无力地歪进青年怀里,意识昏灭前,她还嚅着双唇,心心念念低喃——
“……那个红儿……和小绿……你、你得给红儿一个交代啊……”
蠢!
邝莲森心中怒骂。
有个感觉模模糊糊堵在胸间,一时难以厘清。
他俊脸微偏,两指扳正她的脸细细打量,从没一刻看得如此仔细,像是此时才识得她,初次会面,得好好看清她的长相。
该说他外表皮相生得太斯文单薄,抑或是他演得太好、装得太像?她当真把他归在“老弱妇孺”那一区,一遇危险,身为强者的人就得相助弱者,而自诩“强者”的她连半点迟疑也没有,二话不说,挡在他面前逞英雄。
蠢毙了!
在那千钧一刻间,她明明来得及闪避,只要撒手不理他,她要躲开蛇吻并不难,耍蛮勇,讲江湖道义,平白挨这一咬,值吗?
这直性子的莽撞姑娘,便是他将来要娶进门的傻媳妇儿?
他一瞬也不瞬地瞪着她,蹙眉,细眯双眼,内心那股对于“指腹为婚”而生的烦躁感被某些东西取代,他这个未过门的蠢蠢小娘子头一次让他费了些心神去留意。活生生的一个人,活生生的一个好玩意儿落在他手中,她这蠢到家的直傻性情,够他玩上好些年吧……
拇指指甲抵着自个儿食指,他运劲于无形,在指上划开一道平整血缝。
鲜血随即渗出,他扶着她后颈,将血喂进她微启的唇间。
“五梁道”的山风回旋,此时节又为春季,风中夹有远山汇聚而来的香气,拂过他身旁,香气更浓,稠稠漫漫的挥之不去,是他的血味。
他专注喂血,忽地一只小腿感到微痒,他瞧也没瞧,小腿往旁轻甩。
“回你的地方窝着。”
适才被小姑娘大力扫飞的珊瑚小蛇受他血味吸引,从角落里再次钻出,慢吞吞缠上他,甫爬上他的小腿肚便被“送”走,这一甩,真把它甩远了,它飞出一个好大、好大的弧度,不知落哪儿去。
被灌下小半碗香血的安纯君,脸上的紫黑之气渐散,拢起的眉心也已松弛。
他收回血指,跟着探探她鼻息。
她气息仍相当幽微。
他心一震,不禁倾身靠近,俊庞贴近她鼻间,用脸去感受她的呼息。
一吸。一呼。一纳。一吐。虽微弱,那力道正慢慢增强中。
然后,他又贴耳听了听她的心音,她胸中鼓动徐慢却有力,小命确实保下了。
他目光再次回到她脸上。
她睡着,睫毛在眼下投落两弯阴影,看起来很无辜,也相当可欺……她丰软下唇沾有血点,那是他的血,一时间,邝莲森不知道那份冲动是如何生出,脑中无任何思绪,他只晓得把脸凑近再凑近,凑得好近,伸出舌,舔上她的唇。
他吮得太深了,有些忘我般地得寸进尺,不只尝她的唇,舌更是钻进她贝齿间,轻轻在女孩儿家的檀口里搅弄。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拔起头,离开那张稚嫩小嘴。
他凤目难得瞠圆,瞳底精光乱灿,两眉插天般飞挑,对自己近似变态的偷香行径感到无比震惊。
老天!他在干什么?
她才十二岁……
邝莲森,你着了什么魔?!
他没来由地想笑,舒心畅意又充满兴味的那种笑,因为从未见识过自己的这一面,原来啊原来,他也会有所谓“情不自禁”的时候吗?真奇……
“你可真是个呆宝。”他摸摸她略凉的颊面,轻拨她额前的发丝。
“敢嫁来‘五梁道’,可有的你好玩了。”唔,其实是有的他好玩吧?
面对清俊青年不知是幸灾乐祸抑是恐吓的低语,安纯君依旧昏睡不醒。
她睡着、睡着,被吻得湿嫩嫩的小嘴竟抿出傻乎乎的笑意,浑不觉处境堪虑……
第2章(1)
“五梁道”地处北方,五条高山活水蜿蜒在群山间,穿过建在山腰和谷地的聚落,又分往不同方向,往低处流。
若按邝莲森那则胡诌的“邝氏奇谭”,“五梁道”一开始仅来了邝家人,圈地为主,先占先得,然不管事情真相如何,今日“五梁道”邝氏一族仍未没落,不但未呈败相,在天然野山参一年比一年难求的处境下,邝家人在养参这门学问上下足功夫,分区圈山、植苗、分枝、移种等等,每道细节都不得马虎,养出来的参绝对不输野山参。
如今这片宁静的深山之处少说也聚集了五百户人家,绝大多数是在邝家底下做事的人,而一小部分迁居于此的人则做起小买卖,卖杂货、开面店、打铁修农具等等,甚至也办起学堂,俨然已成一个小山城。
山城春夜,风大,虽无隆冬之际那种风吹雪的酷寒,亦凛冽寒肤。
邝莲森仍穿着午后那袭春衫,风将衣衫吹得服贴着他的身,单薄身形徒有精骨,不长肉似的,仿佛风再强些,真能把他刮跑。
银冽月光下,他走过人工池上的小桥,穿过两面假山,来到小园角落。
略弯身,他推开搁在角落的三只大盆栽,在最幽暗的边角土堆上出现一个小洞,像是嗅到他的气味了,那条珊瑚小蛇缩在洞口里探头探脑。
盆栽中所种的是毒茄参,根、茎、叶皆含剧毒。
茄参长得特别好的地方,恰是毒得要命的珊瑚小蛇最爱盘踞的所在。
茄参与小红蛇的两种毒性,不论哪一种皆可轻易取人性命,奇异的是,这两种毒素互为解药,既相生亦相克,好耐人寻味,至少……邝莲森确实被深深吸引,才会在几年前玩起这两种毒玩意儿。
八成今天遭他无情一甩,小红蛇仍在那儿踌躇,不太甘愿出来见他的模样。
他无声笑了笑,发觉自己遭小姑娘影响,竟也偏信山野奇谭,眼前这小毒物不过是条蛇,哪有什么甘不甘愿?
“我就晓得不对劲。”好听的女子柔嗓从廊上清楚传来。
邝莲森似乎未受惊吓,但小红蛇突然一缩,躲回洞里了。
既已确定小蛇有乖乖回洞窝着,他随即推回三大盆茄参,然后慢吞吞转过身,隔着一小段距离回望。
廊上的女子修长窈窕,绾着松松的发髻。
她有着邝莲森那种单单薄薄的漂亮五官,但凤眸艳了些,唇瓣较丰润,颊面与下巴也多三分腴嫩,不知情的人一瞧,定以为她是邝莲森的姊姊,那可小瞧她了,她是“五梁道”女家主——邝红萼。当年未出阁便与“五梁道”外的男人有了孩子,她是邝莲森的娘。
“你这坏孩子,心眼有够不好,连自个儿未进门的小娘子也拿来玩。”邝红萼虽骂着儿子,眼角眉波却有笑意。
“今晚在前厅摆席,你不来便也罢了,还让底下人过来传话,说是要把纯君留在你这‘风雪斋’用饭赏月、秉烛夜谈,所幸亲家大爷够开明,以为你们两只小的想亲近亲近、多培养感情,哪里知道小纯君早被你折腾得不成人形。”
“她只是中了点小毒。”邝莲森面对不良娘亲的挖苦,早练到面不改色的境地。
“小毒是吗?”邝红萼皮笑肉不笑。
“是。”
“所以现下毒解了?人没事了?”
邝莲森点点头,有些勉强地磨出两字。“没事。”
邝红萼柳眉微挑,了然笑问:“呵,那很好啊,这么快便没事,肯定是拿你自个儿的血喂她了?”
他镶着月光的白颊似有若无地晕开暖色,凤目微眯,抿唇不答。
自小他即遭不良娘亲的“毒手”,按邝氏的传家参典中所记载的古老法子,每日服以微量毒参,再以蛇毒相攻相解,如此行之多年,他体质异变,百毒难侵,血亦具有解毒功效。
只因体质大变之故,他气血偏寒,脸色常白得几近澄透,而他五官又属俊秀,即便身强体壮得很,整个人仍流露出淡淡的病态阴柔美。
知子莫若母,见好就得收啊……邝红萼很知进退的,怕再闹下去儿子要翻脸喽!
她香肩轻耸,将挽在臂弯的一只食盒微微提高。
“你喂她香血,我喂她一点好吃的,总得把她喂得饱饱、待她好好,可不能落人口实,说咱们邝家欺负未过门的小媳妇儿。”
冷月下,邝莲森垂袖静伫,目送娘亲重新挽好食盒、旋身走往“风雪斋”主屋。
邝红萼微撩罗裙,前脚方跨进主屋门槛,她忽而一顿,似思及何事般回眸觑着他,那带笑眼神让他背脊一凛,两眉不禁压得更低。
他这个娘常不安好心,会生出他这个没好心眼的儿子,半点不奇。
“你那是什么表情?防豺狼虎豹似的,你娘有这样坏吗?”
“有。”他平稳答。
邝红萼半嗔、半开玩笑地骂:“坏孩子!真不贴心……娘只是心里欢喜,替你欢喜啊!因为……呵呵,你拿自个儿的血喂纯君儿,心里是有丁点儿当她是自己人了……”笑叹。“你终是瞧出你媳妇儿的好处了。”
率直。豪气。纯良。
重朋友、讲道义。
安家小姑娘的好处自然不少,但能被他不肖娘亲如此看重,绝非那些原因。
知母亦莫若子啊……
他听她带着似有若无的幽思,道——
“小纯君这么好玩,跟她阿娘一样善良、一样好脾性、一样重情又长情,当年我可没玩够,谁知纯君她娘便被安大夫娶了去,离开‘五梁道’,她怀孕产女,最后却……唉……还好我早早指了她那颗肚子、结这桩儿女婚事。这小纯君啊,与其将来让别人玩去,不如留她在‘五梁道’,你留她在身边玩,偶尔也让为娘的玩玩,一箭双雕,一举两得,多美妙。”
他眉峰拢起,有什么悬于心间,像独属于自己的玩意儿正遭旁人觊觎,这种近乎心焦的浮躁感让他相当不悦。
今日午前,安纯君对他而言什么也不是,甚至光听她的名字,他心里便觉厌烦,然而才过短短半日,情势大大不相同了。
他对她生出兴味,一把她瞧进眼里,独占的心思也就浓了,别人想沾上一口,即便对方亲如亲娘,他也不让碰。
“要玩,也只有我能玩。”他语调一贯徐慢。
那话音嗅得出警告意味,邝红萼被亲生儿子要胁,不怒反笑。
“这媳妇儿还是你娘我替你牵成的,如今想过河拆桥,有这样简单吗?”
要拆那座“桥”,确实不容易。
他不想情绪外显,不想表现得太挂意谁……只因有人欲跟他争,这种相争互夺的心态很容易让人上瘾,而他已许久不曾对某物或某人兴起趣意了,突然一个小姑娘家憨傻地闯进来,他竟有些惋惜自己太晚察觉到她。
两年前,她十岁。
四年前,她八岁。
十岁、八岁……甚至是六岁、四岁……该都是好玩的年纪,但她随爹亲入“五梁道”,他见她心就烦,遂有意无意避开了,就算被她逮到、陪她说话,他无心于她,总随意应付,没想到……没想到……这蠢姑娘是个宝……
见娘亲将吃食送进主屋后,邝莲森在园子里又待了一刻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