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觅回来了,见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却始终喝不醉,太清醒也是一种折磨。不知道过了多久,冉撷羽开口:“小觅,帮我解开。”
她把刚缠绕在手指上的线绳扔给好友,于觅接过,看着那细小的绳子互相绕在一起,一圈一圈纠成了结,不禁皱眉。“你这都打成死结了,怎么打开?”
冉撷羽勾唇一笑。“我跟他,就是这样。”
于觅一愣,看她又拿了两条绳子,打了一个结。“一开始,我以为我只是因为我妈的事,不想把感情看得太重。”她再缠上一个结。“可他一直不放弃,我看着他一步一步追来,而我不过随口拒绝,他却当成了圭臬,他用情太深,我很害怕……”
打上第三个结,线绳已经变得有点乱。“但久了,我开始想,也许应该试着放开一次,虽然当初那蛇确实咬得我挺痛的,但十年都过了,我不该再那么怕草绳。那么好的男人,如果只是因为这样就拱手让给别的女人,老实说还挺让人不甘心的,但……”她把绳子搓成一团。“有天,我终于知道为什么。”
于觅沉默了,良久,她掀了掀唇。“撷羽,那不是他的错。”
“我知道。”理智知道,但感情上,那个事实仍旧无时无刻提醒她,她以为自己没放心上,但只是一种自我催眠。当初考大学,她下意识选择远地,就是不愿再看见他,他们……长得实在太相似了。
“我告诉自己他是无辜的,但无辜又怎样?这一辈子,我都不可能毫无芥蒂地爱他……”
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想方设法让他离开,去找一个可以回报他感情的对象。
看着好友颓丧的模样,于觅叹了口气,把视线放在她身后不远处,一个男人站在那儿。她不知道他来了多久,但有些话,他应该已经听进去了。
“你听到了?”
“嗯,一些。”
陡然介入的熟悉声嗓使得冉撷羽悚然一惊,瞬间抬起脸来,在吧台昏暗不明的灯光下看清了那人的脸,她不敢置信。“昱凯?”他……怎会在这里?
“于小姐打给我,说你心情不好在喝酒,叫我作好准备,我怕你喝多了就先过来看看……不过,你刚讲得太专心,没注意到我。”
他耸耸肩一笑,在她身旁的位子坐下,并朝于觅送去一个眼神,后者接收到,点了点头。“你们两个好好聊吧。”
“什——”冉撷羽来不及阻止,看着好友弃她而去,她转头,看着宁昱凯,他脸上依旧还是那抹淡淡的笑,眼神被垂下的刘海遮挡住,她看不清。
良久,他掀唇。“撷羽,你知道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我还能一直喜欢你吗?”
这也是冉撷羽一直以来不懂的问题,她机械式地摇头。此刻的宁昱凯语气虽然温和平淡,却给她一种极为陌生的感觉,她分不清他此刻的情绪,只能听他讲。“我一直以为你其实是迷失了,谈恋爱就像你当初拒食一样,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多得到一点旁人的关心,所以我想,如果哪天连我都不理你了怎么办?我答应过你的,没有人要你,我要你。”
没想到他竟会把十多年前的一句话记得这么牢,冉撷羽喉头一紧,想说些什么,却被他打断。“不过,现在看起来,我好像弄错了。”
记得第一次告白的时候,他感受得出冉撷羽的惊讶,明白那时的她只是把他当成一个邻居小弟,从没将他往爱情的方向深思过。
第二年,她仍然意外,他高中一样读男女合校,与他同龄的女生那么多,怎还会记得这个大他四岁的女人?
第三年,她的表情变了,尽管还是笑着,一派落落大方,可眼底多了些迷惘,她不由得开始将他视为“男人”,第四年、第五年……
然后,每一次等她分手,他都会送上告白,她曾回应过一次,可宁昱凯不笨,看得出来她不过是自暴自弃,打算藉由交往让他满足,等他看到她的“真面目”后便失望离去。她不是为了和他在一起而答应,而是为了让他离开。
他以为这代表了自己在她心目中与众不同,却没想过他们之间其实卡着更大的一个难题,原来……这一切全是他自作多情。
宁昱凯终于侧过头来看她,注视她的眸光里暗藏一抹冷冽的平静,令冉撷羽打从心底发了个颤。面对这样的昱凯,她陌生,甚至惧怕——
他笑了。“原来你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还以为你不懂,结果真正没搞清状况的人是我。你何必这么辛苦?只要明白告诉我,我是那个女人的儿子,我就懂了——”
当年撷羽的父亲外遇,对象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母亲。
他父亲早逝,母亲独自一人拉拔他长大,多年不曾再嫁,没想到近水楼台,最后选择的对象竟是住在他们隔壁的冉父。
换个角度来说,他的母亲,也正是间接造成冉家悲剧的罪魁祸首。
可那毕竟是他母亲的作为,和他无干,因为撷羽从不曾在他面前指摘过这点,所以他以为她也是这么想的,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她始终没释怀过。
她不爱他,不是不敢爱他,而是无法爱他。
甚至宁可找个假的欺瞒他,也不愿把话说白。他晓得她是不愿伤他,问题是她心底压着,他就能好过?
想起于觅告诉他的内容,他想这次,他是彻底受伤了。
“我想……我应该没有理解错误吧?”
冉撷羽讲不出话,或者说是无话可说。昱凯的眼神阴暗,彷佛陷入永夜,再无一丝光采。他就这么瞅着她,看着她的方式却不带任何温度,锐利得像不放过她脸上任何细微颤动,或者……他在等,等她说出一句反驳,驳斥他的推论,即便那是谎言,他也愿意相信。
只可惜,他失望了。
冉撷羽在灯光照耀下的脸色很苍白,漆黑的眸子里转动着水光,她唇片颤动,数度欲言又止,那副脆弱的模样使宁昱凯看得心疼,终究还是无法冰冷地待她……他扯出一抹涩笑,抬手抚上她的脸。“撷羽,你其实一点都没变。”
从过去到现在,她讲不出任何一句违背自己心意的话,就连拒绝他时都不曾讲过一句“不喜欢”,所以他才会一直期待,期待有天当她愿意放下受过的伤,她就能看见他。
现在想来,是他想得太美了。
宁昱凯看了眼被她搁置在吧台上的绳线后起身,在离去之际,他说:“你以为,只有你是受害者?”
★★★
“你以为,只有你是受害者?”
这是第一次,宁昱凯用那样的表情对她说重话。
他从头到尾都很平静,但深沉的眸底却蕴含着一抹深深的挫败,使她看得胸口发疼,好似被什么东西紧紧箍住,近乎晕眩。
然后,他就这么独自一人回去了。
第3章(2)
之后整整一星期,他们尽管住在隔壁,却始终不曾打过照面,想到过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情况,冉撷羽才明白,原来,当一个人要回避另一个人时,居然可以做得这般彻底。
前两天,Kevin打来问:“嘿,你之前说的那个计划何时要实行?”
冉撷羽苦笑。“不用了。”
“嗄?”
“因为那个人……已经放弃了。”就像圣诞夜那天他说:“如果哪天我真的受不了了,不用你说,我也会放弃的。”如今,他终于受不住了。
也许她应该开心,这是她唯一还能替他办到的事,只是午夜梦回,他那句近乎心碎的指责不断在她脑袋里盘旋——你以为,只有你是受害者?
她当然知道不是!
可倘若世界上的事真的都能理智地分辨是非黑白,就不会有这么多复杂离奇的事件。她没办法,只要看着他就会回想起来,想起他的母亲是如何介入她本来和谐的家庭,破坏了一切。那些敦亲睦邻的举动全成了别有深意的示好,她觉得恶心,那种痛苦,不是一句“和你无关”就可以抹灭的。
“这样就好……”冉撷羽如是告诉自己,她并不想报仇,只想给彼此一个清静,因为不管是为了哪种理由,她都无法回应他付出的感情。
然后就在半个月后的某天,她出门上班,却难得地看见隔壁昱凯家的门大敞,一群工人来来回回搬动里头的事物。她一怔,顿住脚步。这阵仗显而易见,昱凯他……要搬家?
她下意识地走进他的房子,看见宁昱凯修长身形正倚着窗口,嘴里正叼着烟吞云吐雾。
冉撷羽愣住了,因为在她记忆中的昱凯是不抽烟的。
“你……要搬家?”
他听闻询问转过头来,忙了一个早上,他身上沁着一层薄汗,黑色的T恤紧贴身躯,显露出藏于其下的精壮线条。他头发乱着,细长的眼里再没过往那种看见她便会漾起的柔润光泽,他吐出一口烟,语调很轻。“是啊。”
简单两个字,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多与她攀谈的打算,他将视线移回窗外,继续吞吐烟圈,姿态熟稔得好似抽了几十年的老烟枪,冉撷羽动了动唇。“我不知道你会抽烟。”
至少她从没见过他抽,也不曾在他身上嗅闻到任何一点烟味。
“你不知道的可多了。”
他这句话一出,便似力道强劲的拳,一口气狠狠撞击在她心口,她脸色苍白,好半天无语。眼前的昱凯,简直就像换了另一个人。
宁昱凯捻熄了烟,淡眸睬她。从冉母试图自杀后,冉撷羽便极度害怕瓦斯的气味,所以她不敢开瓦斯炉,甚至对于烟雾之类的也很敏感。他在高中时抽过一阵子,后来为她而戒,之后就很少抽,可现在没了这个限制,他只想放任自己,做任何之前她不喜欢而他想做的事。
“我其实还满不喜欢做饭的,因为很麻烦,不过你又不敢开火,我们若要在一起,总要有个人会做。还有,我讨厌女孩子喝得烂醉,你都不知道照顾喝醉的人有多辛苦,想到之后终于可以轻松点了,也许我应该高兴。”
“你……”冉撷羽瞠眸,不敢置信。“原来你过去这么勉强?”她哭笑不得,心头委实泛酸得厉害。“那真是辛苦你了,但我不记得这是我要求你做的,既然这么不喜欢,干么强逼自己?”
“因为我想做。”
“啊?”
宁昱凯看着她,阴暗的眸子里终于带了点温度。“我不喜欢做饭,但能为你做,我就觉得很开心。我讨厌女孩子喝得烂醉,但你只有在喝醉时才会亲近我一些,我以为我做这些你也同样开心,但其实真正在勉强自己配合的人不是我,是你。”
他觉得烦躁,再燃起一根烟。有什么比看明白了自己这么多年的一切,不过只是自我满足还要让人痛苦?但偏偏这是事实。“你说的没错,你确实没勉强过我这么做,我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我想做,我没打算拿这些勒索你忘记我妈做过的事,但一想到你在心底竟是这么看我的,我就觉得很受伤。”
他连同叹息吐出烟来,看着这个曾在他怀里脆弱恸哭渴望被爱的女孩,终于承认。“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自以为她需要他的爱,没了他,她就难以活下去,而他竟还沉浸于能够解救她的沾沾自喜中,殊不知他的存在才是造成她痛苦的真正原因。
“你一直都没很明白地拒绝我,但那只不过是‘没拒绝’而已。我在你心里的位置始终没有改变……”
他蓦然伸手,在她显得有丝错愕的表情下轻抚她的脸,他指尖仍带着一丝烟味,侵袭着她的嗅觉。冉撷羽睁大眼,还不及回神,便看见他俊雅的五官在她面前放大,然后是一个吻,很轻浅,带着香烟气息的一个吻。
“我终于知道了。”
他说,然后放开她,转身走入房内,开始跟着工人收拾东西。
而她只能呆愣着,杵在原地,被方才那瞬间的柔软彻底扎疼了心口,久久难以平复。
★★★
昱凯搬走了。
等她下班回来,他的屋子早已完全净空,连搬去哪都没说一声。他下定决心要与她断得干脆俐落,就连这点,都是贴心配合她的期望。
她以为自己会轻松,因为这样,她便不用再陷入那种矛盾的挣扎里,一面如磁石般受他吸引,另一面却又极尽所能地抵抗,想爱而不容许爱。两种念头在她体内拉锯撕扯,痛了她,如今终于得以解脱,可喜可贺。
日子回归平常,她还是那个活泼开朗,和人把酒言欢大声谈笑的冉撷羽,唯独夜深人静,独自一人,她脑里便会回荡起那天他说的话,一字一句,如利刃般挖刨着她的心,她想吐。
然后,她就真的吐了。
她开始吃得少,失眠的症状越来越严重,吞再多颗安眠药都没效,有时倦极好不容易睡去,却又被恶梦惊醒,如此反覆数回,冉撷羽近乎崩溃。
周围没人觉察到她的异常,只是在每月一次的选题会上,她竟频频恍神,连向来罩她的主编都看不过去。“冉撷羽!你要不想做了就给我滚出去!”
“我大姨妈来了啦,饶命——”
“我管你大姨妈还三叔公!这小学生剪贴簿你给我拿走!”主编气呼呼地把她的提案本扔在桌上,但没再开口赶人,只因冉撷羽的气色真的很差,连厚重的腮红和遮瑕膏都掩不住。
“好嘛。”冉撷羽吐吐舌,把那本被嫌弃到死的簿子收回来翻了翻,确实……主题不明显,色搭不均衡,画面乱七八糟,连她都看不懂自己到底想做些什么。
《Flawless》每月的内容除了一部分直接转译自美国版,多数还是配合出版当地的需求与品牌特性做不同规划,冉撷羽负责的是服装和采访企划,任职三年多来,对于时事和流行的敏锐嗅觉极受上层赏识。
但这三个月不知道怎么了,三魂七魄跑了一半,主编再挺她还是得狠下通牒。“两天内再不拿出你该有的水准来,别怪我把你调去文书组。”
那完全是下放,文书的地位相当于助理,专司打杂。见主编表情认真,没得商量,冉撷羽也不敢再嘻嘻哈哈。
好不容易散会,同事任婕宜一脸担心。“撷羽,你还好吧?”
“还好,死不了。”
“你不要在意主编的话,你也知道她没恶意,只是希望激励你,你最近……真的有点怪怪的。”任婕宜皱眉,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还有,你是不是瘦啦?怎么感觉你好像都没好好吃饭?”
“我在减肥,效果不错吧?”冉撷羽一笑,四两拨千斤,忽略自己过于骨感而微微发颤的手。她现在还有更多该做的事,没空也不想在意其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