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自己不该对他心软,可是多做的糕点已然泄露了她的心事。她不想解释什么,只是默默的递上了一杯茶。
锦琛见到那杯茶,眼泪都快落下来。虽然他缠了她近一个月,但每回来她的态度都是淡淡的,虽不至于差,却感受不到任何情感与关怀。他想吃什么喝什么,都还得自己动手取,所以才会有红杏每回抱怨食物都被他抢走一半的事。
因为她,压根没做他的。
但今天可能是他转运了,居然有幸得到她做的糕点,不是他硬抢来的,是专门做给他的。
他知道或许是这几日仪容太过不修边幅,牵动了她的恻隐之心,但他真的没时间整理自己。然而不管是同情他也罢,可怜他也罢,至少他慢慢的影响了她。
「我下回来,可能至少是一个月之后了。」他幽幽说起了来意,今日紧赶慢赶就是想来和她说这个。吃了个半饱后,他拿起茶就喝得精光,然后巴巴地望着衣向华。
衣向华心里好笑,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面无表情地替他又续了一杯。
锦琛像个孩子般笑了起来,自他进了大理寺就戴起了面具,对每个人都板着脸,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发自内心的愉悦表情。
「最近京里发生了几宗杀人案,都发生在无人僻静处,你和红杏那蠢丫头若进城,别往没人的地方去。」他絮絮叨叨地交代着。
「这便是万岁交代给你的案子吧?你离开一个月就是为了这个?」衣向华问。
「是啊。」她既问,他就答了,要是换成别人,休想从他口中知道一个字。
不若在外办差他是个闷葫芦性子,在她面前,他总是很想把所有事都与她分享,即使是差事上的秘密也一样,因为他信任她。
「几宗杀人案连结起来,我查到了京城以西藏在五台山里的一处寨子,那处寨子可能坏事做多了,怕被官兵围剿,居然把邻近寨子四周树林伐了,方便他们监视。
「如今万岁命我去剿寨,但我资历甚浅,京营的人并不服我,凭我一己之力能调动的人马,很难拿下那寨子,还怕反被人拿下。所以只能多埋伏几日,找到他们的弱点,借机以少胜多。」
衣向华听到这里像是想到什么,突然站起身来,默默的进到里间去。锦琛看得莫名其妙,不过知道她行事必定有其原由,便也耐心等着,继续吃完剩下的糕点。
还真别说,他第一次吃到这样用栗子与菱角做的糕点,美味得他连舌头都想吞下去。
他其实有些挑食,但她做的东西就是合他口味,在驰江镇的时候,无论她用多么粗糙的食材做成的食物,他都吃得津津有味,才会一年多的工夫就变得又高又壮,回京城那时还把安陆侯夫妇吓了一大跳。
不一会儿,衣向华回来了,这次她不是给他一个盆栽,而是给了他一包种子。
「这包种子叫牛筋草,我已经用特殊的方法处理过,五至十日便可长成,你找个轻功好的半夜偷偷洒在那寨子周围,能帮助你们御敌的。」
锦琛二话不说,笑嘻嘻的收下了。从以前的经验得知,她给的植物就没有无用的,每次都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自从他回京之后,这还是她难得主动的帮他,他顿时有种她已对他放下芥蒂的错觉,伸手就想牵她。
衣向华自是很快地缩回了手,清清淡淡的神情看不出多少恼火,不过柳眉却几不可见的一皱。
光是这样,就让锦琛后悔莫及自己的唐突了,好像他努力了个把月,好不容易拉近了点两人的距离,如此一着便把两人间那微薄的连系打回原状。
「天要黑了,你再不回城门要关了。」衣向华不带任何情绪地道。
锦琛神色微黯,不过也没有痴缠,至少今天她愿意给他一点回应,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冷淡,这证明了只要他不放弃,总有一天能再焙热她的心。
锦琛好好地收起了那包种子,拿起披风便要走,却又被衣向华叫住。
只见她有些犹豫地道:「你……你那罩甲都破了,脱下来我替你补好,你应该不差这件衣服,一个月之后再来拿吧!」
也就是说,她亲口让他一个月之后再来?
锦琛笑得傻兮兮的,连忙脱下罩甲,要不是她阻止,他连曳撒都差点脱下来。
五台山脉横卧京城以西,是由西南面的晋省延伸过来,与南面的太行山脉连成一气。
五台山顶终年有雪,夏日凉爽,又被称为清凉山,是历代皇家的避暑圣地,上山的路沿途都有官兵把守。
然而居然有一群穷凶恶极的人在深山里建了一个大寨,粗估里面男男女女至少有上千人的战力,都不知道存在多久了。
大理寺本身是个文人衙门,锦琛只能借兵,但京营那些老兵油子根本不理他这个一点威望都没有的年轻官员,五城兵马司的人也不管出了京城的部分。
幸而当年的九江卫千总秦放居然升了官,任京卫战兵营的游击将军,当年锦琛在南方时与秦放也有几次合作,两人也算颇有交情。
此次借兵,秦放听到锦琛准备去剿匪,心知这是个立功的好机会,二话不说便应允,
而且亲自领兵跟着他前往五台山。
只不过秦放的权力也很有限,他只能领五百人,加上锦琛自己的班底约百人余,勉强凑了个七百人的军队,分头潜入了山林,将那寨子围了起来。
因为寨子砍掉了四周树林,他们无法离得太近,所以也无法确定里头的状况。不过趁着夜里,锦琛倒是乖乖地按照衣向华的吩咐,将牛筋草种子撒在了寨子四周。
过了几天,寨外的草地有了些许变化,不过大概也只有锦琛等人看得出来。
这情形令众人啧啧称奇,因为如今已是严冬,只差没有下雪,这草居然还长得起来,衣向华给的种子简直生猛有力。
亥时,星月无光,他们正埋伏在几个寨中出入的必经之路上,这几个出口还是斥候刺探了十几日做出的结论。
锦琛在一旁的树林与秦放等人商讨着,决定何时才是最适当的出击时间。
「根据余不凡带人打探来的消息,这个寨子约有八百至一千人的战力,还包含了女人。我们在人数上虽是完全的劣势,不过因为出其不意,加上今日无月,冰天雪地冻得人都犯懒,我们应能占点便宜。」锦琛将整个情况全盘托出。
高天进心急,低声抢话道:「大冷天的他们都在炕上睡死了吧!那咱们现在就立刻冲进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德叔对行军布阵最有心得,不由敲了下高天进的头。「冲进去是找死吗?月黑风高的,这里可不是一般村子,你居然想冲到敌人的地盘里,光是地利之便就够我们死的。当然要让他们冲出来!只可惜他们将寨子周围的树砍了,我们无法做陷阱……」
「不,我们已经做了陷阱。」一直听着众人讨论的秦放,突然指着寨子外的大片平地,沉吟开口。「你们洒的那种子长出来的草,我白天看了下,发现那种草我认识,乡下管它叫『绊倒驴』,那草的根系发达,紧实的扎入土地,要清除十分困难,你们洒了那一大片,别说绊倒驴了,绊倒牛都有可能。」
锦琛听得眼睛一亮。「所以我们应该采取德叔的建议以逸待劳,让他们冲出来,试试这绊倒驴的威力!」
众人又低声商议了一番,决定了行动方针后便四散而去。
子时,寨子周围突然同时发出了冲杀之声,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响彻云霄。寨子里一阵骚动,里头的人很快点燃了火把,负责巡夜的人发现四周围满了官兵,似要来攻寨,便马上摇响了警钟。
一时之间钟声大响,寨子里也出现了黑黝黝的人头,接着便看到他们东西南北的寨门大开,一大群人蜂拥而出。
「官府来剿寨了,咱们上啊——」
「杀光那些朝廷走狗,杀——」
里头的人气势汹汹的朝着官兵杀来,锦琛等人虽然营造出人多势众、杀气腾腾的表象,事实上却立在原地未动。
而后,令他们瞠目结舌的画面出现了。
由寨子里冲出来那群人,有大多数往前跑没几步就被绊倒,跟在他们后面的人则是被前面的人绊倒。当然也有不明所以的人闷着头往前冲杀,踩着自己弟兄跌倒的身体都不知道,然后还没冲到锦琛等人埋伏的地方,他们也绊倒了。
居然还能这样?有人打了一辈子仗就没看过这玩法。官兵一方全数哑口无言,连要呐喊都忘了。
眼见敌人还没开始亮刀就直接扑地,像下饺子似的一个个倒下,真可谓前仆后继。锦琛等人士气大振,乘机上前补刀,也不冲进牛筋草种植的范围。没多久时间,再听不到冲杀的声音,寨子里的人死的死降的降,剩下的就是清剿寨里一些老弱妇孺了。
子初开始发动攻势,子正不到战事就结束了,同时锦琛和秦放带来的人一个也未损伤,可说是压倒性的大胜。
秦放简直瞧得目瞪口呆,最后清点战果时,忍不住一脸钦佩地对锦琛说道:「我真是服了,你说那绊倒驴的种子是嫂子给的?我怎么就想不到这种方法?」
「还不是嫂子,但以后会是。」对于整个过程与结果,锦琛也是惊讶得哑口无言。他们好几个在战场上打滚过来的将官,居然还比不上一个在小院子里侍弄花草的小女子。
「每回我出任务,她都会给我一些花花草草,像我在赣省调查毒粉一事,她就给了我几种植物做成香囊,在我险些中毒之际救了我的命,那香囊我到现在还戴着。之后我就任巡按时她给了我一盆一叶草,当时我们几个弟兄,被毒蛇咬伤还有各种热病,也是靠那盆草侥幸活命……」
锦琛滔滔不绝地说起衣向华对植物的精通及神奇,惊叹地摇头,「最后事实证明,她给我那些花草总能帮上大忙,而且对我的任务她通常只知道个皮毛,却总能切中要害、对症下药,我也搞不懂她怎能如此神奇。」
说实话,她每次都开玩笑她能与植物沟通,他从一开始的不予置评,到中间半信半疑,现在已深信不疑了。
在锦琛的团队中,德叔常常喜欢倚老卖老,不过对衣向华同样佩服得紧,听到锦琛的话也搬不出什么前辈的架子,叹息地道:「衣姑娘那才真叫运筹于帷幄之中,我还常以智囊自居,相比起来简直汗颜。」
余不凡已经由斥候的队伍中回来,听到他们在聊这个话题,突然插口道:「大人,我们之中好几个都被嫂子的花草救过命,或是因为她的植物协助而受了恩惠,哪天你带我们去拜见一下嫂子,让我们表达谢意吧!」
高天进也点头如捣蒜地附和。「是啊!听说嫂子做的东西很好吃,大人南巡时一直念念不忘……」
锦琛无力地瞪着众人。「这才是你们的目的吧?」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将战后的肃杀气氛驱散不少。不过他们感激衣向华的心情却很真诚,因为这次战事不仅仅是完成了万岁的交代,也是这些军方的后起之秀奠定地位的关键一役。
冬至馄饨夏至面,是京里人的习俗。
冬至这一天,除了汤圆,家家户户还会包起馄饨。因为冬至天冷,至此之后阳气上升,天地处于混沌,所以吃馄饨代表混沌初开之意。肉馅要用精肉,搭配熬得奶白的大骨汤,蘸以紫菜、香菜、虾米、酱醋等混合的调料,现煮现捞。
比较富裕的家庭还会吃羊肉锅子,羊与阳同音,吃羊肉补阳气,在大冬天是切合节气的食补。汤底要用老母鸭汤,加入海鲜干货如虾米干贝等下去熬煮,底料除了切得极薄的羊肉,还有羊肚、羊肝、羊腰等也是不可或缺。
衣向华原本想着冬至那日,衣云深可以到城外小院或是她入城至官署与其团聚,想不到衣云深派了仆人来说,锦琛办的那案子有了结果,成功剿灭了山寨,所以他必须留在衙门里处理,冬至无暇他顾,而衣向淳也要留在国子监,所以仆人送来一堆吃食,让她好好过节,因此她又是一个人了。
以往还没什么感觉,今年这个冬至,她孤独时特别难受,心中有个影子呼之欲出,又总是被她压抑下去。
当衣云深的下人提到他办成了差事时,她先是松了口气,然后隐然兴奋起来。虽然她表面上看起来仍是那么云淡风轻,不过日日一起相处的红杏还是看出来了她的异常。
衣云深遣人带来了半扇羊肉,羊下水,鸡鸭鱼猪,一袋糯米,一袋红豆,一袋糖,都是冬至需要的东西;国子监中的衣向淳也命人送来一幅他亲手绘制的九九消寒图。
见到父亲弟弟送来之物,衣向华心情终于好了些,先是将消寒图的梅花涂红了一瓣,之后马上拉着红杏着手准备冬至吃食。
羊肉的腹肉切薄,与羊下水清洗处理后留着做锅子,鸡鸭炖成高汤做为汤底。羊排骨拿来红烧,羊后腿剁馅拌入调料做包子,猪肉剁馅调味做成至于红豆,掺入糖做成豆沙,糯米炒干后磨碎,加水揉成面团后包入馅料搓圆就成了汤圆。衣向华见家中还有花生、芝麻等,又做了这两种口味的汤圆,甚至连包馆饰的猪肉,都被她挪了一些用来做猪肉馅的咸汤圆。
想到晚上那么多吃的,红杏越做越起劲,到后来自己都不好意思地嘿嘿笑道:「姑娘,我们又做多了……」话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促狭地望向了衣向华。「我知道了。
姑娘是听到锦大人凯旋的消息,想着他可能会来,所以才做了这般多吧?」
自己的心思这么容易被发现,衣向华有些害臊,不过这种情绪她往往不会表现出来。
锦琛与她重逢后便来得勤快,帮忙干活,送各种礼物、低声下气讨好、为她料理各种生活琐事,他的诚意与毅力瞎子都看得到,他既有这个心要重新追求她,那么她偶尔给点回馈也算礼尚往来。
毕竟当初两人被拆散是那样的无奈,横在彼此之中的问题算是侯府的家事,只能由他去解决,他又新官上任忙碌不堪,如此内外交迫,她若毫不动容,那真是没有心了。
可是衣向华却不想让红杏白白看她的笑话,所以只是淡淡地瞄了她一眼。「我让爹的下人晚点再来,做这么多就是要让他拿回去给爹吃,还有送一些去国子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