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好与月穹有关的消息后,蓬莱将每个探子送来的信函都收在一个小木盒中,准备将它送往后山佛堂让大师兄过目,但在走出书房后,他也不知怎地,脚下一拐,就走去了月穹的房间。
取下门锁后,蓬莱推门而入。
安静的房间里,日光无言地照射着空气中飘飞的尘埃,入目所见,一切如昨,就像月穹从未出嫁过,只是因师门任务暂时出了远门似的。
桌案上四散乱摆的图纸与毛笔、床舖上起床后就忘了收拾的凌乱被褥、窗边那盆她养了多年一直都半死不活的兰花、还有房柱上,她小时候在挨他打后,故意用小刀刻上去的坏话……
瞧瞧这乱七八糟的房间,哪像个闺女的房间了?都跟她念了几百次,她就是懒得动手收拾!
蓬莱搁下了手中的小木盒,想也没想地就动手帮她整理了起来,在一屋子的凌乱中,唯有一处是他稍稍还看得过眼的,在靠近书柜旁的那个绣架,他买来后,月穹虽然没动手绣过几回,可她却一直都很爱惜它。
他伸手轻轻抚过绣架上那幅月穹一直没绣完的彩缎,然后拿起置在绣椅上,一只保存良好的陈旧布娃娃。
那是当年她入门后,他亲手买给她的。
月穹虽入门得早,可入门时年纪却很小。
他记得当年师父是这样告诉他的,月穹来自一个穷得可怜的渔家,她打鱼的父亲侍亲至孝,可兄长却不,早年就丢下双亲去了大城市谋生,即使发达富贵了,也不愿回乡奉养父母。
月穹的亲爹在她三岁出海打鱼时,碰上海难就再没回来了,爷爷奶奶接受不了这个打击,没过多久也相继离世。她的亲娘名唤水映,生得很娇美却本身就体弱,粗重的工作做不得,也就只能给人缝补衣服而已,所以月穹很小就为了温饱出门去做工,每天大清早去渔港边帮忙船家收拾鱼货,或是在大街上捡拾些值钱的东西去换钱。
直到有天,月穹在做完工回家,却没找着总是待在家中的水映时,经邻人的告知月穹才知道,她娘丢下她跟她那个富裕的大伯走了,水映顶着全村众人的唾骂,不管不顾地去城里当上了大伯的第四房小妾。
月穹原以为,水映是被那个以性好渔色出名的大伯给逼迫的,因此才六岁的她,闷不吭声地走了两天的路去了城里,找上大伯家后又哭又嚷的要带走她娘亲,岂料大伯家紧闭着的朱门一开,走出来赶她走的,不是府里的下人,也不是大伯本人,而是她娘。
“宁作富人妾,不当穷人妻。”换上一身绫罗绸缎的水映,当时就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穿得一身破破烂烂的月穹。
月穹听得心都冷了,“我爹究竟待你哪儿不好,你要在他死后这样糟蹋他的名声?”
“因为他穷!”水映咬牙切齿地说出她最恨的一点,“他就是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
“既知他穷,当年为何要嫁他?”
“你以为我愿意?”水映愈想愈觉得她浪费了她大好的青春年华,“若不是碍于父母之命,你以为我会嫁给他?这才是我原本就该过的日子!”
“我呢?你不要我了?”
水映像是看也不愿多看她一眼,僵硬地别开芳颊。
“你是他的女儿,带着你,我永无出头的一日。”日后,她还得在这座大宅内生活下去,她已嫁过一回了,她不能再有任何拖累。
沉重的府门在月穹的面前关上,生来性子就倔的她,随即转身就走,沿路连一次也没有回头过。
她就这样在大街上漫无目的流浪了几日,当向来就爱买人做徒弟的黄金出现在她的面前,拿出一袋金子,笑眯眯地与她商量要不要做他的徒弟时,她毫不犹豫,当下就答应了他。
回到师门后,天生就没有责任感的师父黄金,立即把孩子交到二徒弟蓬莱的手上。
低首看着被塞到他怀中脏兮兮的孩子,全身被日头晒得黑不溜丢不说,她还饿得像只瘦不拉叽的小猴子。蓬莱记得,他当时就为这名师妹的可怜境遇,暗地里偷偷抹了好几把眼泪。
拜入师门不久,月穹在大师兄的指导下开始习武,因她本身根骨就好,也很肯下苦心努力,所以她武功的进展速度就像株飞窜的春草般,只是她有个小毛病,就是不爱睡觉。
眼看自家师妹怎么养都养不胖,眼窝还一日比一日深,负责养孩子的蓬莱为此愁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左右都想不出法子的情况下,为免孩子因此病了,蓬莱只好亲自上阵,天天押着她陪她一块儿睡,好不容易终于等到月穹被他哄得睡着了,他却发现她在梦里哭。
作着梦的她,只喊爹,从不喊娘,还口口声声的说等她长大后一定要赚大钱……蓬莱虽不解于她的梦话,可还是捺着性子一夜夜的听着,并一次次地拍抚着她瘦弱的背脊,哄慰着老被噩梦惊醒的她。
直到月穹不再作噩梦,也开始像个正常孩子般睡觉后,蓬莱这才问她。
“为什么想要赚大钱?”其实他只是想要知道,年纪小小的她怎会有这个伟大志向。
月穹却把脑袋压得低低的,枯瘦的小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角不放,像是深怕他会不要她似的。
“我想让她后悔……”
虽然月穹话里的那个“她”没指名道姓是谁,但蓬莱还是从她忍抑的哭音中听出来了。
“傻孩子……”他把不肯哭出声的她抱起来,让哭得像只小花猫的她,用泪水彻底把他的衣裳洗过一遍。
待到月穹七岁时,大师兄再也不肯让蓬莱陪着她睡觉了,取而代之的,是蓬莱去市集上精挑细选老半天才挑来的一只布娃娃,而月穹她就一直宝贝着那个布娃娃,即使那么多年过去,布娃娃也都褪色了,可她就是没扔了它,反倒是保存得好好的。
将那只布娃娃放回原处后,蓬莱捏了捏眉心,发现自个儿现下还真像个忆苦思甜的老爹。
怎么在嫁了月穹这么久后,他才深刻体会到所谓嫁女儿的心情?
他摇摇头,“我该不会是老了吧?”
带着某种说不出口的失落情绪,蓬莱拖着脚步去了后山,将消息交给大师兄后,他在门外发呆了好一会儿,突然问。
“大师兄,你说老四咱们嫁得对吗?”虽然文大少人好性子佳,可就是不知道月穹能否与他琴瑟和鸣,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
佛堂里的大师兄显然很意外他会这么问,在蓬莱情绪变得愈来愈低落时,大师兄忽然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道。
“都收三成占股了。”
“咳咳!”蓬莱难得被堵得一脸狼狈,“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文谨他会对老四好的。”看人向来就看得很准的他,这点把握倒还有。
转眼间胸臆中所有的愁绪都被吹散得一干二净,蓬莱拍拍面颊,又再次重新振作了起来。
“师弟。”大师兄却在他要走时留人。
“不知大师兄有何吩咐?”
“别以为我不知你暗中昧下了多少老四的聘礼。”他这个老妈子有空伤春悲秋,还不如想点实际的。
“……”他是怎么知道的?
大师兄沉稳地道:“师门里还有一箩筐的师弟妹等着要娶要嫁,记得把它吐出来。”
“是……”
梦中长长的石阶,沉重高大的朱门,插满金步摇的云鬓,以及那个背对着她转过身的女人……
月穹睁开双眼,没有留住梦境的尾巴,只是静静地任由它远去,然后她在意识终于能够集中时,颇无奈地对上了一双温柔似水的黑眸。
“相公,我能不能有天醒来见着的不是你的这张脸?”他该不会又趁她睡觉时偷亲偷瞧她了吧?
文谨在她眉心印下一个吻,“不能。”
侧眼看了看外头还未大亮的天色,她仍有些睡意,所以她干脆钻回他的怀中,调整好一个已经很习惯的姿势,准备再睡一场回笼觉。
他却不让她睡回去,“娘子,昨夜你梦到了什么?”
“只是一些过去而已。”她随口应着,还没抓回那些瞌睡虫时,就又被他摇了摇,她只好再次掀开眼皮。
“不能说给我听?”听了她一夜的梦话,要他闷住一肚子的好奇心真的有点难。
月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不是我不想说,而是那真的没什么好说的。”都已是老掉牙的往事了。
“我想听。”
挨不过他半撒娇半哄诱,睡意都跑光的月穹只好对他说起关于小渔村的故事,和那些她已经很多年都没再想起的人。
文谨还以为性情开朗活泼的她,过往也该是充满阳光的,可没想到事实却不是他想的那般,他不禁心疼地搂紧她。
“你……恨你娘吗?”
“不恨,良禽择木而栖嘛,她也没什么错。”月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会在梦里哭的孩子了,她已经能很从容地对面往事,再轻轻地把那些烟云给放下。
文谨拂开她额间的散发,直视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眸。
“我只是为我爹感到不值得,我娘不值得他的深情。”她自小就看她那个傻爹将她娘当成心肝般地深爱着,所以她当时才会格外接受不了她娘的富妾论调。
他以额贴着她的额,不希望那些过往影响她太深。
“可我值得。”
“嗯。”这点她同意,自嫁他以来,他就一直是好到没处挑的好丈夫。
“你也值得。”
“那当然。”也不看看她是谁?
他喃喃地道:“所以你不能对一个人失望后,就对全天下的人都失望,你不能辜负相公我的一片痴心。”
“噗……”大清早就要惹她发笑,这是他对付她赖床的新手法吗?
眼看着外头天色已渐渐明亮,客栈里也传来早起人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文谨一把将窝在他怀中咯咯直笑的她拉起来,边帮她整理她那一头都快睡成鸟巢状的长发,边淡淡地对她说。
“你想写小黄书就写吧,想贪财就贪财,无论你想怎么样都行,让你快乐是我最大的希望。”
月穹乐不可支地道:“二师兄要是听到这话,绝对会骂你危害世人,然后把你绑起来揍一顿的。”
“妻子娶回家本就是要宠着和用力爱的。”他宠妻又不关别人的事,他高兴就好。
她两手环上他的颈项,“话是你说的,你不可食言。”
“这种求之不得的事,为夫我怎么会拱手让给别人?”他堵上她的嘴,慢条斯理地吻上她一回。
“咳咳咳!”
某对难得没晚起的夫妻,不约而同地看向邻房的墙壁。
“大少,一大清早的,你俩肉不肉麻啊?”博格朗很想装作不认识他们。
“你侬我侬也该有个限度!”海冬青用力敲了敲墙面以示抗议。
月穹没好气,“又没让你们偷听。”啥子气氛都被他们破坏光了。
博格朗说得好不委屈,“耳力太好这也是我们的错吗?”
第7章(2)
等到满嘴抱怨的某两名魂役用过早饭,并扛着行李走出客栈,文谨默默跟在月穹的身后,看她难得一早就有闲情去找那两个都拉长苦瓜脸的保镖的麻烦,时不时逗得他们一脸嫉妒羡慕的。
正当文谨套好马车准备邀月穹一块儿上车时,身为士级高阶耳力高强的他,在月穹和博格朗他们的一片笑谈声中,听见了某种异于常态的啸音。
“娘子——”他想都不想地就扑上去用力推倒月穹。
月穹在被他扑倒的那一刻,立即就发现周遭的异样,她下意识地抽出藏在袖中的短刀,转过头抽手疾射向远处的其中一道飞奔的人影,在一声惨叫过后,硬是留下了其中一名行凶者。
而这时医术不弱的海冬青,早已翻过文谨连点他数大穴,却怎么也不能阻止他面上的血色急速流失,看着他惨白中透着隐隐可见的青紫的脸色,海冬青的一颗心便直直地往下掉。
“……你有没有事?”文谨挣扎地腾出一手拉住月穹的衣袖。
“我什么事都没有……”月穹在看到他的情况时脑中一片空白,接着在她能反应过来时,她已心痛地朝他破口大骂,“你傻瓜啊?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功夫高了不只你一截,你替我挡什么挡?”
放下心的文谨喘息地应着,“嗯,是有点傻,但你没事就好……”
“大少!”海冬青在他两眼不住往上翻时忍不住喊着。
“相公?”月穹这才发现明显中了毒的他,另一手始终紧捂着胸口。
“先把他移到车上!”博格朗一把将昏过去的文谨抱起,经验十足地快步冲向马车。
彷佛今早醒来的一切都像个梦境似的,月穹生平头一回觉得,秋日的阳光洒在身上,竟比严冬还要寒冷,哪怕是当年她娘亲转身弃她而去时,她的胸口都没这般觉得空洞。
就在不久前,他还深情款款地对她说……
他值得。
马车十万火急带着文谨返回文府,一路上,坐在文谨身旁的月穹很少说话,她只是不停的把内力输到文谨的体内压制毒性,而海冬青则是差点急白了发,随着文谨出门做生意这么多年来,他从没见过这么古怪的毒性,也不知该怎么下手去解毒。
早已收到消息的文府,在文谨一抵家门口时,苦候已久的众人便迫不及待地围了过来,等到博格朗将文谨送至房里,最小的文逸便第一个忍不住哭了出来。
“大哥……”
文卿搂着直掉泪的文逸,在见着文谨那张青中带紫的脸庞时,也不禁咬紧了下唇。
“大哥……”文礼握着文谨的手,被他那过低的体温给逼出满眶的泪。
月穹不耐烦地震声一吼,“哭什么哭?人还活着呢!”
转眼间,房里束手无策的众人纷纷转过头,看向正在桌案上振笔疾书的她,他们不约而同回想起,出身黄金门的她,除了武功高强外,她最高明的就是医术。
“大嫂……”
“大嫂,你快救救大哥……”
月穹赶小鸡似的把一票弟弟都往旁边赶,她一把抓来文伯,将刚写好的药单塞进他的怀中。
“照着这方子抓药熬药,记得数量愈多愈好,务必要让熬好的药汁把浴桶装成八分满!”
“我这就命人去办!”文伯马上冲向外头那群把院子挤得水泄不通的人。
月穹又把挤在房中占位置的博格朗和海冬青给招过来。
“替他解毒需要时间,你二人就守在外头,绝不许让任何人打扰我。”瞧瞧外头都热闹成什么样了?她可不想半途出什么岔子。
“是。”
剩下来的,就是那三个泪眼汪汪的自家弟弟了……
月穹弯身抱起哭得脸红鼻子也红的文逸,不怎么文雅地以衣袖擦去他满脸的泪痕,然后柔声道。
“大嫂定会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哥,要相信大嫂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