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怒她无情无义,更恨自己意志不够强悍,竟禁不住她那般伎俩。
他却不知,从未有谁敢将鹰族的摄魂术与香魂丹一块儿催动,毕竟过程太过凶险,后果难以掌控,自身会落得何种下场,谁也不知。
而在这场奇诡巨涛中,受害的他一开始还能稳住那么长一段时候,以他如此年轻气盛的年纪,这世间怕也没几人有本事办到。
罩着夜行黑衫的纤身缓缓动了。
她转过身,风将她的青丝吹作一幕海波,在她身后起伏飞荡。
她双眸眨啊眨,神情迷离,有什么就要淡在风里。
“……小哥哥,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啊……我想,苍鹰大神没选中谁的,所谓鹰主,说穿了只是咱们的一族之长罢了,而每个部族都该有个族长,理应如此啊,所以鹰族也是一样,什么天赋异禀,什么神选护佑,都没有的……呵呵,还说鹰主身体里有着苍鹰之魂,流着神灵的血液呢我想,都是族里人说来令自个儿高兴的,历代鹰主背上的展翼红印其实就是个普通胎记,哪来什么神神鬼鬼,是不是?”
聂行俨怒瞪她。“你过来。”
知道她是个小话唠,脑袋瓜里尽装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清醒后的她多少回到他记忆中的模样,但那双失焦的阵子透出凄迷,不像她该有的颜色,他瞧着气更不顺,却绝不承认是在为她担心。
“还不过来?”语气更硬。
见她依然不挪步,杵着任大风乱扫,他额角不禁抽跳。
她双眸微敛,似作沉吟,一会儿才慢吞吞说——
“陀离军打进鹰族神地的那一日,爹、大姊夫和二姊夫领着族里斗士迎敌,娘和姊姊们带着我,安排族里老弱妇孺往北山撤逃,但没能逃成……陀离军前锋分作两路,前头强攻,引走鹰族战力,绕到后头的这一支根本就是刽子手,斩杀族里的老人、女人和孩子跟砍香瓜似,当真轻松……”语调淡淡的,没什么起伏,表情亦淡淡的,好像昨晚经过那一场发疯作狂后,一切都归平静。
“我阿娘和姊姊们使香用药,刚开始迷昏不少他们的人,但香用尽、药也见底,再有本事也抵不住之后增援的大批陀离军……娘用最后一点香药封了我的哑穴,麻痹我的四肢,把我藏在小雪洞里,我发不出声,动弹不得,却还是能看清的……就从雪洞洞口留下的那道通气小缝,我能看清的……”
能看清什么?似乎也不须问。
鹰族遭灭的消息传来,聂行俨曾派人探过,回报给他的事,与她所述相同。
鹰族斗士与陀离前锋血战两日,后遭合围,尽数歼灭。
达赤王乌克鄯垂涎鹰族拥有高原之花美名的两位孪生公主,逮住鹰族一干老弱妇孺后,甚至亲临当场,欲夺丽昱、丽玥两位公主。
“……他让手下抛出好几颗东西,说是……是给咱们的见面礼……”她嘴角微抽,没有笑成。
“是头颅。全是鹰族男人的头颅,阿爹的、大姊夫、二姊夫的……还有好几位叔叔伯伯和大哥哥们……全不在了。娘不让他带走姊姊,那坏人仅动了动手势,娘就被陀离兵乱刀砍杀了,姊姊被抢了去,他也没放过余下的人,照杀不误……那一日,映进眼里的满满是殷红颜色,好多人倒下,数也数不清,他们眼睛都没合上,怎么合?不甘心啊,自然死不瞑目……姊姊们袖底藏着小刀,刀出鞘,没能杀死坏人,只好割了她们自个儿的颈子……大姊肚子里还怀着娃娃,才三个月大,我好想跟她的娃娃玩,每天都在期待,好想好想……可姊姊们不理我,也忘了我,只因我背上生了像鹰翅的胎印,大伙儿就把我藏着、掖着,全走了,却不肯捎上我……”
“你过来。”聂行俨没察觉自己语调已放缓,但命令口吻仍十足十。“有事回洞里再说,听见没有?”
这次,她微抽嘴角终于拉出笑弧,浅笑还带微甜。“好,回洞里说……我把那个大坏人杀掉,狠狠杀,报了仇了,能慢慢说的。”失明的双眸略扬,她软软唤——
“小哥哥,谢谢你,我可以见到我的亲人了。”
她往后倒,骤然消失在他眼界里。
“三公主!”
以为将她诱回,没想到被唬弄了去!
他惊心骇然,出手着实太迟,扑到绝壁边缘时,什么也没能捞住。
绝壁下端是云、是雾、是山岚水气,白茫茫不见底。
怎有活路?!怎有啊?!
她根本不给自己活路!
他跪伏,双臂撑在原地许久许久,两眼眨都不眨,死瞪到底,真真气到五官扭曲,额面青筋明显。
“丽扬——”吼声震天,怒涛滚滚冲喷。
“混帐——混帐啊——”
可恨!太太可恨!
第3章(1)
七年后。
北境来到春耕时候,好几座屯堡的田地都已犁整,种子与秧苗落了土,算来开春大事又了一桩。
天朝北境的“令军兴屯”政策始于老北定王聂樊驻守之时。
戍边需要长期驻军,大军驻扎自然需要粮草,若兵食尽资于民,民力必然困重,所以干脆一边戍守、一边屯种。
老北定王尚在世时,陀离忌惮其威名不敢妄动,北境着实安宁好长一段时间,当时政策采三分戍守、七分屯田的分配方式,遂沿着北边国境和地势建立起不少屯堡。
后来老北定王因病辞世,陀离新主达赤王曾一度兴兵来犯,结果出师未捷身先死,与天朝大军正式开战不过一场,竟就染了急症,病死在军中王帐——这是从陀离军中传出的说词,天朝人却是不信的。
当年与陀离军交手的天朝将士们只知,那时接手北境军的聂小王爷亲率精兵、潜入敌营救出太子殿下,众人按计划行事,目标达成后顺利撤走,唯独小王爷没在说好的时辰内返回安全所在。
小王爷迟了三日才出现。
几是同时,探子传来消息,说是太子被救出的那一晚,陀离王帐起大火,达赤王乌克鄯遭刺杀身亡,而刺客夺了马摆脱追兵。
艺高人胆大啊!
虎父无犬子啊!
有本事这么干的,除了聂小王爷还能有谁?!于是达赤王这条命就算在聂行俨头上了。
至于真相为何,聂行俨实也不知该如何解说,毕竟在这件“奇案”中,身为关键的某个人早已不在。
那一夜在地底洞中发生的事,仿佛仅是他跌进迷障中的一场异梦,斯人已逝,徒留香魂。
他时不时能嗅到那抹身香。
一开始以为自个儿想多了,但一次、两次、三次下来就明白了,那抹香是从他体内散出。
她那般利用他、欺负他还不够,还把这该死的身香染给他,解都没法解。可恨!
想他堂堂男儿顶天立地,横枪策马、沙场纵横,流出的汗与血竟被细香染遍,不少同袍还以为他喜配香囊香包……这都成什么事了?岂能不恨?!
许是为了与太过娘气的身香“抗衡”,他在北境的治军手腕格外严明有度、赏罚分明。本就不是爱笑之人,几年的军旅生活更将一张原本俊秀的玉面刻划得轮廓突出、眉目凌峻。
此时,这双寒星峻目就盯着不远处一桩正在讲价的牲口买卖。
场子是在大军屯的村中场坝上,今日恰是每月一次的集市,赶集的人潮这会儿渐散了,场坝边角就那牲口交易的活儿仍在进行。
“俨帅,便是那班人马,总共六人,属下已让人明面上盘查过,说是从北关外的天养牧场过来的牙口贩子,官衙所发的通行文件也都能对上,瞧起来并无错处,但……就是不太对劲儿。”北境军里最年轻的副将——李冉,同样眯目盯住那场交易,压低声量禀报。
聂行俨一手稳稳控缰,另一手在大腿上轻拍,状若沉吟。
按理,这种“疑似走私牲口”的案子由他身边一员副将查办,已是杀鸡用了牛刀,哪里还需请出他这尊大佛?
之所以看重此事,是因近日探子来报,陀离的龙瑶摄政公主又遣一批细作混进北境。而关于细作或探子这种往敌营里“埋桩”再“以桩打桩”的暗战,聂行俨就胜在消息灵通、行事迅雷不及掩耳。
龙瑶公主的这一批细作,他极早掌握消息,开头便狠狠拿下对方好几个人,但还是溜了几尾,令他不得不戒备。
尤其是眼前这种游走在大小屯堡、当起牲口买卖仲介的中间人,更需留神。
当年达赤王在帐中遭刺杀身亡,消息一传出,陀离军气势大溃。
军心既失,成败已定,陀离遂连夜拔营撤走,几万敌军一夜之间撤得精光,天朝北境的紧绷氛围立时缓解。
值得玩味的是,原以为陀离王廷必再掀一场夺位之战,然预估的情况却未发生,又或者说才刚燃起一簇星火苗儿、嗅到一点味道,很快已被控下——陀离王廷在殁了达赤王之后,大权迅速落入其一母同胞的亲姊姊龙瑶公主手中。
龙瑶公主的名号,聂行俨自然不陌生。
乌克鄯当年身为陀离国十三王子,且为庶出,最后却能一步步登上王廷宝位,若无他这位骨血至亲的姊姊为他献策筹谋,想来是不能够。
为王的亲弟一死,估计当夜陀离军尚未拔营撤走,消息已然飞递到龙瑶公主手中,才令她取得先机提前准备,之后以雷霆手段迅速控住王廷内外兵力与陀离几大部族首领。
龙瑶大权在握后,并未封王,仅领摄政公主之衔。
这些年,陀离的王公大臣、各部首领们虽一而再、再而三进言公主上位封号,却一直未被采纳。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聂行俨自“刺杀”达赤王、成功救回国之储君后,天子接捷报大喜,发旨明诏,正式将十万北境军归他掌握。
三年前,陀离大军在龙瑶公主布置下结合周边七个部族兵力,大军压境,他亲率五千铁骑绕至敌军后方暗夜奇袭,烧敌营粮草,切断陀离与七部族的联系,再分股斩杀……
敌不动,我不动。
敌虽不动,可若想试出敌方深浅,则诱敌出动。
他能推敲出陀离国这位摄政公主的用兵之法,然对她迟迟不肯上位、亦不肯释出王位的行径,明知定有蹊跷,琢磨许久却依然无果。
“俨帅,要拿人了吗?还是——”李冉口气有些发急,因双方买卖已谈妥,似要分道扬镳了。
聂行俨作出手势。“左右包抄,牙口和接头的买方,一个都不能少。”
“是。”李冉有力地答覆,随即指挥身后随行的十多骑人马冲上合围。
于是大将军王爷伫马原地纵观全局,藏身巷内的众将士准备随年轻副将一拥而上。突地,眼前情势急转,有人横空杀出——
“沙罗!你大爷的!再躲啊?有本事再躲啊!咱瞧你这回能躲哪儿去?!”十来人骑着大马从另一条石板巷内窜出。
为首的大姑娘扬声叫嚣,胯下的白鬃黑马跟她简直心贴心般默契十足,没见她如何控缰使劲,大黑马便随她身躯起伏,飞蹄连跨过好几头挡路的牛马大畜,朝那名刚跟人议完价的牙口矮汉冲去。
既是牲口买卖,场上少不了牛啊马啊羊的,连大狗都有好几头,这批人一杀出,现场登时大乱,牛只摇头甩尾哞哞叫,马匹嘶鸣喷气又趵蹄,羊群更被冲撞得四下惊逃,累得大狗汪汪叫,忙着满场子赶羊。
那个乱啊!
“大、大阳姑娘!哇啊啊——”矮汉抱头鼠窜。
“买家也给我拦了!倒要看看是谁下的刀子,敢坑杀咱们天养牧场!”大姑娘此令一出,跟着冲上的十余人大喝应声。
场坝上可说乱上加乱,逮人的、追人的、闪避大畜与羊只的,李冉那十多骑训练有素的骑兵一时间竟不知从何下手。
“俨帅,如何是好啊?!”李冉及时控缰,回首征询。
聂行俨忽地抬手制止,一干将士随即退回巷内,作壁上观。
平地一声雷般蹦出的这群人,个个身手俐落、马术绝佳,奇的是男女与老少皆有,实叫人看不出路数。
但有一点能确定,这些人不仅懂马,连赶牛、赶羊的活儿也熟练得很,这不,都把逃散的人当牲口赶,还往同一方向赶,迫他们逃进同一条石巷内。
巷内若没再设埋伏,极可能是死巷一条,方便逮人。
李冉看出来了,心想一旁的俨帅肯定也看出。
此时年轻小副将侧首正要说话,颈子后头陡地一凛。
呃,这是……出了何事?!他们家大将军王爷面色不好看啊……不、不!说“不好看”是轻巧了,那是五颜六色轮番上阵、从头到尾狠狠刷过一遍,然后……就是……既阴又黑,最后所有颜色皆退,只剩阴黑,衬得那双厉目炯炯有神,格外教人胆寒。
年轻副将暗暗吞咽唾沫,循着大将军杀人似的目光看去。
那白鬃黑马上的姑娘家身形修长矫健,张扬之姿与“剽悍”二字差不离。
她一手控缰、一手持了根弹力十足的韧鞭,三娘教子般朝着底下人左抽右打,边打边赶还边骂——
“当咱们天养牧场好欺负吗?嗯?!”
“大阳姑娘,别打、别打了……哎哟疼死我啦!姑奶奶饶命啊!哎哟——”
“还敢喊疼?天养牧场待你们鲁族人不够好吗?竟敢下黑手迷昏咱们一票人马,还把人抛在野地过夜,你想拿他们喂狼吗?!沙罗,咱以前是瞎了眼才会跟你一块儿喝酒吃肉!”
“痛痛痛啊——没、没要拿他们喂狼,那里没狼的,狼群都往更北边跑,没在那儿出没,是真的,真的呀!咱只是从他们身上拿走天养牧场‘五畜牙行’的官同书和通行文件,没想干么的!真的呀!”沙罗东躲西躲,黝脸已留下好几道鞭痕,哀叫一声,抱头就往唯一能钻的小巷逃奔。
姑娘娇口轻喝,黑马从羊群背上一跃而过,追进巷中。
偌大的场坝上,除无辜的牛羊马和大狗外,闹起这场风波的人全追赶跑跳地奔进巷内另辟战场,好几个胆肥的村民还不忘跟上去看热闹,凑在巷口探头探脑、议论纷纷。
聂行俨握缰的五指收紧再收紧,指节用力到微微泛白。
当那白鬃黑马上的身影一入他眼帘,他目光发紧,就没再从她身上挪开过。
看她轻松自在驾驭大马,看她生气盎然地上下蹦窜,再听她清脆明快地连声开骂……是她吗?
是。是她……
她那头好长的乌发高高绑作一束,飞甩在身后像马尾巴似。
他依稀记得那如云发丝扫过裸肤时的奇异灼感,热得有些刺麻,五指却恨不得探入那头丰厚中,用力揪住满掌的丝滑。
高束的发型令她清清透透露出整张娇脸。
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只是五官长开了,眉眼口鼻飒爽且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