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她没看错。
这个叫做桃花的小婢女,的确把朱府的棘手工作做得很好——虽然方法有点笨,但不要紧,润儿那些女孩儿就是太聪明了,才会聪明反被聪明误,想来,也都听过汪家的事吧。
汪家就一个单传少爷,十五岁成了亲,妻妾数人,但不知怎么着,一连生了十来个女儿,就是生不出儿子,眼见年纪都过三十了,原本就很老的汪老爷,这下为了烦恼香火的事情更显老态,想着要不要再给儿子娶几个妾,没想到这时候汪少爷却带了一个女人跟一个小儿回家,说儿子早几年就有了,不过儿子的娘是画舫的陪酒姑娘,怕爹娘不接受所以养在外头,如果早几年,汪老爷当然是万万不肯的,但现在……当然是肯了。
难听的猜测自然是有,不过在看到孩子后通通都闭了嘴,那孩子长得跟汪家少爷一模一样。
此后三年,那陪酒姑娘又生了两个儿子,这下真的母凭子贵了,那干读书识字的小妾谁不来讨好一番——大家生的都是女儿,将来可都是要嫁人的,得罪了这陪酒姑娘,可就得罪了未来当家,即便是出身名门的汪夫人,也是妹妹长妹妹短的,亲热得很。
这未来主母给出身寒微的人立下新的目标,润儿刚来时挺老实,后来肯定也是听了汪家的事才会做出那等事情……
秦姨定了定神。
这丫头干干净净,老老实宾,看着就舒服。
“三少爷吩咐——”
桃花深吸一口气。
“以后打扫,改成酉时过去。”
桃花紧绷着,等“然后”出现。
秦姨跟婉姐看桃花那模样,都笑了。
“就这样。”秦姨说。
桃花一时之间还不敢相信,就改时间去打扫?就这样?吓死她了。
她还以为自己不小心损坏了什么东西,三少爷不高兴了,要换人,这样的话,她就不能再待在朱府了。
朱府的待遇很好,只要她乖乖的,两年就能回家。
大前日,厨房大娘放她跟春晓半天假,让她们去市集逛逛,透透气,春晓家就在高远府周围,因此回家了一趟,桃花则去兰草设籍的绣纺,兰草说,她一个月的月银是一两。
桃花大惊,刚好是她的一半,后来说起月菊,月菊在客栈帮忙,月银比起兰草好一些,但还是比不上朱家。
她们总共有七人设籍在高远府,说来说去,桃花的运气最好,看兰草一脸羡慕,桃花答应她,如果有缺人,再帮她问问。
在朱家,她两年就能回鸳鸯谷,月菊要两年半,兰草则要四年。
她不是怕苦,只是四年真的太久……
原来三少爷不是嫌她手脚不俐落,真是吓死她。
秦姨看着眼前十三岁的丫头,一脸惊吓后又一脸放心,忍不住又笑了。
虽然不知道三少爷怎么知道这丫头,不过大概明白为什么会特别吩咐了,丫头讨人喜欢。
现在刚立夏,天气还好,等到端阳过后,午时可是热得不行,别说做事,就算有人帮忙揭扇子,有时都还会热出一身汗,那时候要干活,肯定辛苦,换到酉时,那可凉爽得多。
“就这件事。”
“是,那我明日起改成酉时去打扫。”
桃花又给两人鞠了躬,“秦姨,婉姐,那我回厨院去做事了。”
第3章(1)
落下最后一笔,朱时京站直身子,看着这幅画了两日的初夏湖景。
远山,水波,渔女摇桨,暮色霭霭淡淡的和山色掩映,将水墨画的悠然挥洒得淋漓尽致。
“把画拿起来。”
园儿玉儿两个丫头闻言,立刻一左一右从案头小心翼翼拿起那幅水墨,退到几步之外,好让他看清楚。
把画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差不多了,要再加点什么就显得繁缚,天色的留白,刚刚好,如果是懂画之人收到此画,定当十分喜爱——
太平盛世,大户们喜添风雅,加上他少年成名,不轻易赠画,更显希罕,因此到朱府求画的人,要说终年不绝也不为过。
有些是帖子,有些是亲自登门,有些则是采买了礼物让晚辈携来,但无论如何,是烦不到他的,他那八面玲珑的精明二嫂,自会找各种理由替他推辞,该回信的回信,该回礼的回礼,万一人来,便好好招待,总之,不会让他被打扰,也绝不落人口实。
他画画,是因为自己喜欢,如此而已。
会画这幅晚湖算是比较少数的例外,因为来信的人是他大哥。
大哥说,过些日子岳父生日,想来想去不知道送什么好,因此让他画一幅江南景致。
自家大哥,当然是没问题的。
富贵人家,孩子甚少只由一母所生,朱家算是比较少数的例外。
朱夫人是官家小姐,身分本来就比较高,加上肚皮也争气,一连生了三个儿子,有人考功名,有人掌家业,自然断了老爷子娶小妾的意念。
也因为同母所生,他又小两位哥哥十余岁,从小备受宠爱,大哥即便是长居京城,每年也都会带妻子回家省亲。
他记得小时候大哥回家省亲时,官家出身的大嫂,总会带上几车子京城才有的新鲜玩意儿给他,那些东西可以让他玩上一整年,至于几个小妾,谁不是自己缝制一些衣服披风带来,当时还以为全天下的嫂子们都这样对小叔,后来长大了才知道,也有些嫂子对小叔是不理不睬的,关键当然是取决于丈夫对小叔的态度。
大哥疼两个弟弟,妻妾们为讨丈夫欢心,自然就会跟小叔们示好,小时候给他买玩具,长大了便帮他寻文房四宝。
他打算过两日再画一福晨曦山景,与这幅晚湖做成套图,会更有雅趣。
“可以了。”
两个丫头再度小心的把画纸搁回案上,他在画下方落了款,盖上朱印,便算完成。
一旁的园儿意会,“少爷,要收笔墨了吗?”
“收起来吧。”
“少爷……”
见那丫头喊了他又没吭声,朱时京头也不抬,“以后若没事,就别喊人,既然喊了就把事情说完,下不为例。”
他最没耐性听人支支吾吾。
园儿见他不高兴了,连忙把话说下去,“少爷,您这还有一大片空白呢。”
“空白怎么着?”
“不如画几只鸟儿,漂亮些。”
朱时京闻言,哦的一声,语气不冷不热的说,“园儿什么时候懂画了?”
“前些日子女夫子来教小姐们看画时,我在旁边伺候了一会。”
“园儿可真聪明,只伺候了一会就懂哪里该加,哪里该减了。”
园儿一时没听出他话中之意,喜道,“少爷过奖。”
二少爷总共生了六子四女,男孩女孩都一般喜欢,女孩子也让读书,约莫一个月之前,府里住进一位女先生,听说大江南北都走过,见的世面很广,专门教小姐看画以及玩赏艺品。
小姐的院子自有小姐们的丫头,当时原本是轮不到她去伺候的,但那读书院的管事刚好是她姨母,便央求姨母让她过去瞧瞧。
几次下来,自然也懂了一点。
见三少爷的昼上一大半还空着呢,于是就开口了——她在这书房也待了三个多月,虽然之前秦姨千叮万嘱别惹事,但她觉得也还好,三少爷没有传说中那样的恐怖。
即使脾气比较不稳定,但也不是永远只板着脸,偶而还是会跟她们说几句话,要是当时他心情好,还会笑上一笑。
三少爷笑起来可好看了。
若能让三少爷喜欢,收做小妾,以后日子可就舒坦。
要什么有什么不说,家乡的弟弟们也可以接来高远府这里住,到时候再请她的“夫君”给弟弟们买个宅子,聘几个人照顾,让他们专心读书,说不定,家里也能出个状元郎……
入朱府前娘就说了,那汪家的小姨太,以前就住在同一个村子,都是互相认识的,丈夫欠债,被钱庄的人打了两顿之后,只好把她卖给画舫陪酒,当时大家都说这女人命苦,谁知道她会搭上汪家的少爷,还一连生了三个儿子。
娘还说,那小姨太其实也不美,当然也没读过什么书,但就是懂得讨好人,哪怕汪少爷把白菜说成黄瓜,她也会跟着说是,所以迷得汪少爷早早就赎她出来,金屋藏娇,加上肚皮争气,这下真不得了了,就没看过有人这样好命。
娘最后说,自己的妹妹在朱府工作,已经请她帮忙介绍进去了,让她自己想办法,当不成妻好歹也当个妾,何况,她长得比那小姨太美太多了,没道理二十几岁的人都可以当大户夫人,她却不行。
说来运气也好,她才入府,便听说先前有个丫头惹事被捻去厨房,姨母就去拜托秦姨,秦姨当时还不太愿意,后来是姨母再三拍胸脯保证,才答应让她来这里伺候,只不过上个丫头不知道做了什么惹得少爷大怒,所以规矩改了,没人叫的时候她不能进来,等三步爷需要人伺候,她才能进书房。
三少爷嘛,跟传说中一样俊俏,脾气虽然比较不好,不过那也没办法,一家子捧着长大的自然是那样了。
这几个月,她总在想,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三少爷注意到她,但又不讨厌她,能进朱家是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她自然是很小心。
观察了许久,总算在今天搭上话。
刚刚三少爷说她聪明,看来应该是有希望的。
能让三少爷看上就好了。
二少爷那房中即便是姨太太,哪一个不是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即便四姨太生不出孩子,进出也是好几人跟在旁边递茶递水,谁又敢对她不恭敬了。
“念过书是吧。”
“是。”园儿喜孜孜回答,“回少爷,四书五经念过一些,《女诫》是从小读熟的。”
“那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班门弄斧?”
园儿一呆,隔了一会才说,“知道。”
“解释来听听。”
园儿这下才发现三少爷脸色不善,连忙跪下,“少爷对不起,是我多嘴了,请少爷别生气。”
“来这之前,秦姨没向你交代一些什么吗?”
“少爷,您别生气,都是我不好……”
“你们一个一个惹火我,又一个一个求我别生气,传出去好像我多难伺候一样,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朱时京是妖魔鬼怪,专门吃丫头,不然怎么没隔几个月就要找新丫头。”
园儿急得都要哭了,糟糕,她惹三少爷生气了。
上个丫头据说被派去厨房,那她呢,该不会也要去厨房吧?厨房又是煤灰,又是油烟,夏天时更是热到不行,晚上还要轮流起来顾火种,那是苦到不行的差啊,她可不想去那里,弟弟们的前途还靠她呢……
“茶。”
大概是看园儿被骂,玉儿那一盏茶端得战战兢兢,茶杯与杯盖不断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朱时京抬眼一看,玉儿的手,抖抖抖。
烦。
一个一脸懊恼,一个满脸畏惧。
他还真的是妖魔鬼怪吗?
正当这时候,门外传来声音,“时京?”
朱时祥的声音。
朱时京放下茶盏,“二哥,我在。”
来人大步走了进来。
三十岁,一脸精明,身形也高大得多。
朱时祥一进屋子,见一个跪着哭,一个站着抖,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摇了摇头——这群丫头也真是,讲不听,教不会,看不清,好似人人都以为自己就是那个天命真女,可以取代柳诗诗。
“时京,来去后院走走。”想想又补上,“莲花开了。”
朱时京果然起了兴趣,“是吗?”
他昨天才去后院看过,花苞挺饱满,但没一朵开。
“我叫你嫂子早晚去荷塘瞧一眼,她刚跟我说已经开了。”
朱府后院极大,有荷塘,有梅林,还有牡丹,紫藤等各种花卉,说来也奇怪,那莲花总是晚上吟琴湖两三旬才开。
朱时京习惯让每年的第一株莲花入画,因此一两日就过去看看,听二哥说水塘已经花开,便跟着一起朝后院走去。
初夏黄昏,天气十分凉爽,两兄弟坐在凉亭里,喝酒赏花,聊些往事,分外悠闲。
几巡酒过后,朱时京笑说,“二哥,春末夏初,可是茶庄最忙的时候,得炒茶,竞茶,往年这时,你连饭都不在家里吃的,所以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我本来也就打算喝完这杯跟你说。”放下杯子,已经做了几年生意的朱时祥难得的为难了,“这件事情,我本来不该知道的,所以,你听了自己有个底就行,可别去找娘理论。”
朱时京想,太好了,这下扯到他娘——他脾气虽然不好,但是,朱夫人才是府中脾气最大的人。
听二哥的意思,娘不打算让他们兄弟知道,但家大就有这个坏处,人多嘴杂,自然有贪赏的家伙会跑来跟当家的报告事情。
第3章(2)
“你记得韵音吧。”
“记得。”
那是诗诗的异母妹妹,他见过两次,但由于诗诗与韵音的娘斗得厉害,因此没有什么来往。
毕竟诗诗的娘跟朱夫人是亲姐妹,跟朱家有关系的人是诗诗,至于韵音长什么样子,他现在也模模糊糊,只记得那孩子很活泼,镇日跑来跑去,其他的就想不起来了。
“韵音十六了。”
“她这么大了?”印象中明明还是个黄毛丫头的,转眼居然已经是二八年华,都可以嫁人了……慢着……嫁人?
朱时京心中浮起一阵不安的感觉,转向二哥,只见他二哥颔首一笑,“就是那样没错。”
皱眉,“什么时候?”
“听说已经启程,过几日就到。”
姨母是正妻,但没生儿子,韵音的娘是小妾,偏偏传了香火,两人各有所恃,互不让步,斗得很厉害,要说姨丈家被掀翻也不为过,明明身为军统,却拿这两个女人没办法。
因为元配跟小妾之战太可怕,所以他们只去姨丈家作客过两次,而且都是短短数日而已,反倒是姨母每年都会带诗诗回江南小住半个月。
照说他们朱家跟那韵音拉不上关系,现下她居然要来家中作客?
姨母不给她写信,她连朱家大门都进不来,只是姨母怎么肯,韵音的娘又怎么会会肯?
“姨母不是很讨厌韵音的娘吗?”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姨丈前年不是又纳了一房小妾,这小妾一口气就生了双脆胎儿子,过完年,肚子又大了,姨丈现在最宠的就是她,百依百顺,呵护备至。”
朱时京有点好笑,所以元配跟如夫人联手,要对付这刚进门的小妾?
要想享齐人之福,得像他大哥二哥这样的才行,不管正房小妾,不管受不受宠,一旦吵了便令其搬去别院,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要是敢使计,便是一纸休书,因此即便是妻妾成群,也从不吵闹,彼此互相照顾,从不说对方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