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破再旧都不要紧,如果不能跟自己的家人在一起,就算给我最好的楼房我都不会开心”……
粗眉丫头……
又过了几天,朱时京已经好了七八分。
正想着要怎么跟桃花说明身分,没想到意外却先出现——阿婉跟着桃花一起到了柴房。
当时他正看着一本桃花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传记,看得正起劲,冷不防的听见开门声。
以为桃花送茶水过来,一抬头却见她身后还有一人,两人一看到对方,都睁大眼睛。
朱时京想,她来这做什么?
而她却想着,三少爷不是要开画舫北上吗?怎么出现在这?
朱时京很快的回过种,以眼示意,她在朱家伺候了三十几年,自然懂得主人家心思,因此没开口认他。
“婉姐,这就是我那天跟您说过的病人。”
“你救的人是他?”
“嗯。”
那日,桃花一脸凝重的来跟她说,自己救了个人放在柴房里,没问过婉姐就自作主张,所以来领罚。
她觉得奇怪,外人可进不到朱府围墙里啊。
桃花说,那人以前是在朱府做事的,前两天被辞退了,可能是病了又无处可去,所以回来请求帮忙。
她想,朱府的人,如果不是有亲戚朋友本身就在里面工作,要不就是牙婆介绍,基本上都是清白人家,被辞通常也都是因为做不来,不会有偷拐抢骗那类的大问题,因此听桃花说救了个以前在府中工作的人,倒也不觉得紧张,只交代,如果那人醒了,她要过去看一下。
当时她只是不明白,朱府最近这一两个月也没辞退谁,那个“前两天”到底哪冒出来的?
但要说冒充也说不过去,只听过人家冒充大爷千金,没听过谁冒充奴仆的,何况那人是从小门进来的。
虽然说是小门,没钥匙也无法进出,而那钥匙还得工作一年以上才拿得到,一支一支都刻有编号,断不可能乱拿。
这事,怎么想都有点奇怪。
原本她是该当下就去看一看,但一来,桃花说他病昏了,昏了的人无法问话,二来,韵音小姐正在前来的路上,无论如何也算是表小姐,她还得把客院好好整理一下,实在也没那心力。
于是当下只交代了桃花,那人醒来时跟她说一声,她要问个话。
没想到这一看,还真不得了,是三少爷。
看着少爷们长大,三少爷会偶发热病的事她自然知道——只是不明白,少爷明显都醒了,怎么也不回竹院……
朱时京见状,清了清喉咙。
婉姐意会,“桃花,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话问他。”
“好,婉……婉姐,他……他病才好,可能有些糊涂,如果说了什么不敬的话,您别怪他。”桃花跟他相处七八日,发现他每次提起主人家都不是很恭敬,对福伯,秦姨也都是直呼其名,因此先帮他说好话,免得等一下婉姐不高兴。
没想到此话一出,婉姐跟金拾诸却不约而同笑了——桃花觉得奇怪,自己说错了什么吗?
见她一脸疑惑,两人笑容更大了些。
“好了好了,出去吧。”婉姐吩咐,“在门口远处守着,别听我说话,也别让人进来。”
桃花乖乖的出了柴房,把门带上,接着走到几尺之外,听不见里面的人说话,但也牢牢守住那扇门。
此时的她自然不知道里面两人在商议计策,而她昀小婢人生即将兴起剧烈的变化。
就在金拾诸病愈离开后,秦姨找人把她叫了过去。
这是桃花第二次被叫到管事院子。
虽然没有第一次那样怕,但坦白说,忐忑还是有的——尤其是看到秦姨后面那六个大丫头。
说“大”丫头并不只是年纪大,主要是位阶。
那些丫头专门近身伺候,更衣,递茶,帮少爷磨墨铺纸,帮夫人们梳妆打扮,这些工作,整体来说,要比较聪明伶俐,能懂主人家心思,至于粗活,就是她或者春晓这类的小丫头来做。
近身伺候跟洗菜打扫是不同的圈子,桃花也不敢去找她们攀谈,一次见到六个,而那六个都看着自己,忍不住又怕了。
“秦姨好。”
秦姨点点头,对后面几个大丫头说,“就是她。”
桃花更惊了,天啊,她是做了什么事情吗?
其中一个丫头见她惊疑不定,立刻笑了,“秦姨,这您哪找来的?这要去伺候少爷,行吗?”
“少爷吩咐了,把她打扮起来。”那大丫头一听是这样,走过来,绕着桃花转了一圈,下了结论,“先去洗洗,看那脸脏的,云族的人不懂得怎么洗脸吗?”
桃花即便再不懂事,也知道这话一污辱了族人,见她要来拉,立即格开,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脱口而出,“秦姨,您有什么事情吩咐下来,我会尽力做好,再困难的事情我也会努力学,我来朱家,是做事情换银子,光明正大,可没白拿一分钱,我可以不要在朱家工作,但不能因为这样让云族受辱。”
桃花顿了顿,转向那丫头,“跟我道歉。”
那丫头自然是不管的,“我又没有说错,你脸真的很脏。”
“我今日要顾火种,脸上自然有煤灰,这有什么好奇怪,倒是你,我来江南三个月,从没见人像你一样,讲话这样坏。”
那大丫头看她生气,立即转向秦姨,“秦姨您瞧,还没上位就开始摆谱,那怎么行?”
秦姨真忍不住叹气了——这园儿,真的学不乖。
上回听玉儿说,她在书房“指点”三少爷该怎么画画,惹得少爷不快,不要她服侍,还连累她在小姐们那里伺候的姨母被福伯叫去骂了一顿。
所以这一阵子,园儿就在管事院这边,给他们几个大管家使唤。
三少爷吩咐,把桃花好好整理一下,她想,桃花跟园儿年纪比较接近,因此才叫园儿过来,没想到这丫头学不乖,开口闭口就想挑唆,“桃花,少爷吩咐了,让你梳妆整齐,不过如果你觉得有人说话难听,不想给她打扮也没关系。”
“秦姨的意思是,我可以不要去洗洗吗?”
秦姨点点头。
“那我不要去了,我不要跟她在一起。”
秦姨笑,“好,那你记得,酉时一到,就过去三少爷那里伺候吃晚饭,饭菜会有人拿过去,你帮忙倒茶揭凉便行。”
“酉时?那打扫怎么办?”
“今天开始,会有人在其他时间过去打扫,以后你不用做这工作,知道了吗?”
桃花点点头。
“下去吧。”
等桃花离开后,秦姨接着转向园儿,“把她打扮起来,是你的工作,她现在不想给你打扮,晚一点等她这一身去见三少爷,到时候可不是一身煤灰的问题,而是你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的问题。”
园儿闻言,立刻说,“我现在去叫她回来。”
“叫?你凭什么叫?你是管事了吗?还是成主人了?”桑姨语气逐渐严峻,“谁给你权力在朱府使唤人了?”
“那……那怎么办……”
“你现在去求人家吧,看看人家愿不愿意让你打扮。”
“求?”
“桃花是单纯,但是别以为人家单纯就欺负她,要让我知道你吓她还是威胁她,我这管事院就不要你了,懂吗?”
第6章(1)
那天接近申时末的时候,桃花把脸洗一洗,头发重新绑过,换了一件干净的短服便往竹院去。
竹院,她是熟门熟路了,天天走,不过,去打扫跟去伺候毕竟不同,以前来来去去,也没见过半个人,现在一来就是大阵仗——春晓说了,有钱人家最重吃,看厨房那样大就知道了。
说来也奇怪,怎么会突然要她过去呢,听说三少爷脾气很怪,每隔几个月就换丫头,也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
而且她偶而看到那些近身丫头,头插珠钗,身着罗裙,脸蛋也会擦粉,每个都打扮得漂漂亮亮,至于自己,桃花知道样子一般般,所以……虽然心中奇怪,但无论如何也来几个月了,懂得一个道理,吩咐下来的事情,去做就对了,原因不用问,因为那是主人家的事情。
进到竹院,却没见到半个人。
奇怪,怎会这样?少爷小姐们吃饭至少有四五个人递茶递布巾,天气热了还要扬凉,可竹院现在也就凉亭那儿有人,是秦姨在伺候着。
那背对着她的那个人,就是传说中的三少爷了。
秦姨看到她,微笑招了招手。
桃花深吸一口气,快步走过去,“三少爷好。”
然后听见轻笑的声音。
怎么……有点耳熟……
“坐吧。”
咦?咦咦?桃花抬起头,见到人时,睁大眼睛,“金拾诸?你怎么在这?你病都好了吗?”
“都好了。”
“那就好,那日你不告而别,我还有点担心呢……”思,不对啊,她可不是被叫来叙旧的,她是来伺候三少爷吃饭的。
秦姨也在,那……
见丫头一脸困惑,朱时京挥挥手,让秦姨下去。
等到凉亭只剩下两人,他道,“我就是三少爷。”
“你是三少爷?”
“如假包换。”
“就是那个脾气很差的……”
“的三少爷。”
唉,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难怪她出谷时,太姑婆跟她说,江南人多诈,要她别轻信。
太姑婆年纪这样大,见识广,说的话自然不会有错,但一路行来,牙婆对她们挺好,福伯,婉姐,春晓都是好人,连大厨娘见她十三岁离家赚苗钱,都心生疼惜,每天总是早早就把给她的饭菜留起来,还给热在灶子上,等她工作一个段落后回来吃。
打扫,洗菜,都不是什么苦差,灶子的炉火也是大家轮流看着,没人欺负过她,渐渐的,她也就忘记太姑婆交代她,江南人多诈。
真没想到那个金拾诸就是三少爷……都怪自己笨,现在想来,“金拾诸”不就是“朱时京”颠倒着念?
如果比较机灵的人,恐怕一听名字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对,应该一看衣服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初过那日脏是脏,不过想起来,当时他穿的可是丝绸,还绣有山水图画,虽然比不上云族的隐绣,但也需要功夫,后来说被辞退那日,穿的也是上好的淡黄色衣裳——下人要做事,穿浅色衣服一下就染脏,所以大家穿的都是蓝色,黑色,灰色,没有下人会穿浅黄色袍子……
果然,太姑婆担心是有道理的。
云族人少,太姑婆年纪很大,因此这次出来的六七个丫头都是晚辈,喊她太姑婆或者太姨婆,这些人里,太姑婆最担心的就是她。
总说卦象诡谲,祥云中带着阴云,让她安静点,最好都别跟谁认输,乖乖巧巧的,怎么离家怎么回来。
平顺了三个月,就把太姑婆的叮咛给忘了。
虽然不到生气的地步,严格上说起来自己也没有损失,但感觉上就是有那么一点怪又不舒服。
那日见他眼中感伤,她以为他想家,还安慰过他,但其实他们所在的地方,就是他家的一部分啊……
“你好端端的,那日干么假装自己是小厮?”
“那日丢脸。”
“不过衣服脏了些,有什么好丢脸?”
“我肚子饿时叫起来像青蛙的事,这世界上,只有我娘跟我大哥二哥知道,万一传出去,我这三少爷要被笑的。”
桃花心想,江南人真麻烦,肚子饿发出声音好像很失礼,但是谁肚子饿不发出声音的?
莫名的又想起那句“江南人多诈”。
太姑婆说,所谓“诈”也不见得是骗人,只是有所隐瞒,那跟云族人人坦承相对是不同的。
还是鸳鸯谷好,江南人真是太复杂了。
见丫头似乎有些不悦,朱时京更觉得可贵了。
从小到大,锦衣玉食,一呼百诺,还真没人给他脸色看过,不过他也明白,爹娘跟哥哥疼他,是天性,嫂嫂们疼他,是讨好大哥二哥,至于丫头们对他,就更不用说了,看他的样子就像老虎看到肉,恨不得立即扑上,只有这丫头,单纯的以人与人之间平等的关系来看待他。
他隐瞒,她微嗔——
园儿说她脸脏,她要园儿道歉的事情,他已经听秦姨说了。
这丫头看起来普普通通,但其实,那普通正是最不普通的地方。
因为别人一污辱家乡而不高兴,因为别人对自己欺瞒而不高兴,坦然的表现出来,而不是一切都没关系。
朱时京清了清嗓子,“桃花。”
丫头抬起头,看着他,眼神干干净净。
这样的回应反而让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样开口——易地而处,他也不会觉得莴兴。
“我没有讲明我是谁,其实有很多原因,但无论如何,其中绝对没有捉弄的意思,毕竟几次见面都那样狼狈,我当然不想承认自己是谁。”
“那……那你病好了之后,也该跟我说啊。”
“你知道一个远房表小姐在家里作客吗?”
桃花点点头,“知道。”
听说这表小姐是京城来的,饮食习惯跟江南人不太一样,自己带了厨子,那厨子亦是从京城来的,自觉出白天子脚下,高人一等,每每在厨房嫌东嫌西,让大厨娘不是很开心。
“老爷夫人希望我娶她,不过我又不想娶她,最好的方式当然是躲起来了。”
“那你现在怎么不躲了?表小姐不是还在府里?”
“再躲下去,我就只能一直是金拾诸,可是我知道你把我当朋友,我也喜欢你——这个朋友,所以不想再骗你。”
桃花听了,有点高兴,“是吗?”
“当然。”不是。
越相处越觉得她可爱。
没有美貌,也没有学识,但令人如沐春风。
而当然,经过几日相处,也大概知道她的个性——性子是好的,就算得罪她,只要好好道歉,她都能接受。
这其中,当然有一些云族固有的思虑规则——女子天生不太会跟男子争论,若男子先行退一步,女子几乎不太会再去追究。
“我知道当时没说实话是我不好,不是有意,你别放在心上。”
“嗯。”
“那以后,还是跟我当朋友吧?”
桃花微笑,“你是少爷,怎么跟个丫头当朋友。”
“我跟你有话聊,自然是朋友了,那和是丫头还是少爷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们又没聊过什么。”
“怎么会,你跟我说起那鸳鸯谷的传说就很有趣。”故事本身是很普通的,但是她虔诚的样子很有趣。
他从不信这些,什么传说啦,天命啦,但是他看得出来,她对那古老流传下来的传说,深信不疑。
果然,听他这样一提,桃花脸露微笑,“不过鸳鸯谷的故事说完,我就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了,我懂的事情不多,连自己的名字,都是最近才学会的。”
“不要紧,我来教你。”
“你要教我写字?”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既然喜欢习字,我一定教你遍读诗书,算是……报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