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缭绕的高峰上,寒风凄凄。
幽淡的月,被厚重的云层遮盖,仅透出些许光线。
冷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干枯的落叶及沙土。
微光下,张牙舞爪的树枝结了一层冰晶。
冰冻的空气,凝结的氛围,两道挺拔的灰色身影相互对立,肃杀的气氛一触即发。
其中较为清峻消瘦的男子,尽管顶上无毛,却拥有俊美无俦的容貌,浑身上下充满粗布僧袍也掩不去的贵气。
他衣衫破烂、浑身是血地站在危崖边,眼眉低敛,寡情的嘴角噙着一抹冷笑。
执剑杀得俊俏僧侣节节败退的另一名僧侣冷眼打量着他,他原是天之骄子,却从云端狠狠摔落,其实在这最悲惨落魄的时刻了结他的性命,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也算好事一桩。
「承恩,垂死挣扎不过是增加痛苦罢了,不如让我赏你个痛快。」
听闻承恩二字,俊俏的男子仰头大笑,讥讽的话语自冰冷的唇瓣吐出。「承恩?真是讽刺,我苟活至今承了谁的恩?倘若真是恩德,他就不会将你安插在『龙恩寺』,时时刻刻监视我,更不会下令要你取我性命,满口仁义道德不过是虚情假意,我不领情!」
失去家人兄长,失去心爱的未婚妻,被迫出家为僧,被无情的圣旨困住,永生永世不得入京再见心爱的人儿一面,使他在这世间多活一日,便多一日痛苦。
早已如同行尸走肉的他,根本就不屑承受那远在京城、满口宽恕的君王恩情,那全是假象,只是要作给天下人看的一场戏,兴许是厌腻了,如今才会下令取他性命。
他不明白身为前丞相的父亲为何会起谋逆之心,对于父兄的计划他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东窗事发,至亲被捕下狱,亦沦为阶下囚的他才自旁人口中得知父兄的谋反计划。
当至亲九族一个个掉了脑袋,他在狱中苦尝椎心之痛,终于明白过去的自己有多嚣张愚蠢。
在素来疼爱他的皇太后求情之下,他保住了一条命,可他一点也不感激,要他背负耻辱及丧亲之痛苟活世间,他宁愿死。
只是啊只是,可悲的他对这世间仍存有最后一丝留恋,他想再见她一面,很想、很想。
即使她已派人送信来,言明与他再无瓜葛、两不相欠,他依然无法收回爱她的心……
「承恩,圣上已经对你十分仁慈,你该懂得感激。」奉圣上之命扮成僧侣的杀手沉着声要承恩谨言慎行。
「感激?哈!真是太好笑了。」他摇头大笑,随即正色纠正。「记住!我不是承恩,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叫宫熙禛,是前丞相宫启先最疼爱的么子,是在京城胡作非为、目中无人的小霸王——宫熙禛。」
杀手一愣,想不到承恩死到临头仍不改狂性。
「你是承恩也好、宫熙禛也罢,一切都已不重要,总之你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有何不满,下地府跟阎王爷说去!」杀手急着完成任务,一双三角眼迸射杀意,长剑疾驰而去,直指承恩心口。
宫熙禛偏不让杀手得逞,就算是要死,他也要死在自己手中,浑身淌血的他仰天大笑,双臂展开,整个人往后躺倒,衣袂飘飘,坠入万丈深渊。
杀手没想到他会自我了结,一个箭步冲至崖边,只见承恩坠落的速度极快,崖边缭绕的白雾快速吞噬承恩灰中带红的身影,不过眨眼间,已不见踪影。
「摔了个粉碎,其实也没啥不好。」杀手冷哼一声,收起带血的佩剑,冷酷地转身下山复命。
缠绕整座山头的云雾犹如恨中带怨的白纱,阴郁飘扬,久久不散。
第1章(1)
清晨的浓雾,漫布整片青葱山林,葱郁的老树盘根错节,遍地枯黄落叶,冰凉的空气,使动物们皆躲在洞穴中避寒。
整座山林清灵、空荡,没有半点声响。
突地,隐隐约约一声接一声冰晶被敲碎的清脆声响回荡在空寂山林中。
茂密的杂草丛里覆满晶莹冰珠,犹如水晶般美丽剔透,在一颗颗剔透的水晶珠后,一道伏低的土黄色身影忽隐忽现,削瘦的身躯背着一个大竹篓。
冻红的右手持着小锄头规律地敲碎地面的冰晶,再挖开坚硬的泥土,苍白的唇呼出一阵阵白雾,偶尔放下手中的锄头,用双手小心翼翼松动泥土,找出深埋在土里的珍贵药材。
当挖掘到所需药材时,蜜色小脸便会漾出明亮光采,使容貌不突出的脸蛋瞬间神采飞扬,散发出女性魅力,不再平凡得让人过目即忘。
黑灿有神的双瞳欢喜地将刚挖到的丁茄根放进背上的竹篓中,只见竹篓里有空心泡的根、人蔘、苍耳子、走马胎、谷精草、百合等各类药材。
秋天的山林谷地冷得让采了大半天药材的戚瑶光瑟缩着肩头,将粗糙的双手移至冻紫的唇边呵气,试图让双手温暖些。
「呼,今天真的好冷。」戚瑶光呵出热气,自言自语,双肩因背负大半天的药材酸疼不已,她捶打双肩,伸伸懒腰,活络着疲累的筋骨。
「不过收获颇丰,真是太好了。」想到今日辛勤采到的药材,蜜色小脸便漾满喜悦,觉得所有辛苦全都值得了。
戚瑶光是位芳华二十四岁的女子,一般女子到了她这个年纪,早已嫁为人妇,生养孩子,她却不然,不是因为没人来提亲作媒,而是她全副的心神皆放在悬壶济世上。
行医数年的她刚开始因一介弱女子的身分,并不被病患接受,直到发现她认真钻研医术,一视同仁对待每位病患,众人开始口耳相传她的仁心仁术,这才开始信任她,视她与其他男大夫无异。
戚瑶光背着竹篓到处晃悠,试图寻找更多药材,伸手拨开挡路的树枝,冻枯的树枝应声而断,双脚踩在细碎的冰霜与落叶上,发出沙沙声响。
「咦?那是什么?」她心下打了个突。
灰扑扑带着艳红的物体横躺在毛千金藤上,待戚瑶光定眼一看,猛然发现那灰扑扑的身形是人而非动物,心下疑惑的她立即加快脚步前去一探究竟。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一身破碎的灰色僧袍,原来是名受了重伤的僧侣,她急于救人,连忙上前使力将僧侣翻过身,以确认对方是否仍有呼息。
当僧侣的容貌映入眼帘时,戚瑶光大吃一惊。「竟然是他!」
这名僧侣她曾见过,并非在寺庙中,而是在繁华富丽的京城,当时的他不是僧侣,而是意气风发、飞扬跋扈的丞相么子,她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除了他在京城素有小霸王之称外,最重要的是他有一张比女人还美的容貌,教人只消看过一眼便记忆深刻,再也无法忘怀。
戚瑶光镇定地伸出食指到他鼻间,发现他尚有一丝微弱的呼息,当机立断先以手边可用的药材为他止血。
暂且处理好他身上的大伤口后,戚瑶光卸下背上的竹篓,马步扎稳后,用力一喝,便将意识不清的宫熙禛背在背上,因偶尔需要背负、扶持病患,是以她的力气比一般寻常女子要大,才有办法背起昏迷不醒的男人。
「他不是出家当和尚当得好好的吗?怎么会受这么严重的剑伤?」她满脸疑惑,吃力的背着他小心翼翼前进。
关于宫熙禛是如何由丞相府最受宠的么子突然出家为僧一事,她很清楚,当年她人就在京城行医,京城上上下下全在议论势如中天的宫家自云端跌落烂泥堆中一事。
问题就出在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宫启先的野心与欲望,起了不该有的贪恋,竟密谋造反,结果东窗事发被圣上发现,下令逮捕且株连九族,宫熙禛因此沦为阶下囚,圣上开恩,饶他不死,仅命他出家为僧,代其父兄赎罪。
当时宫熙禛正要和美丽绝伦的户部尚书千金成亲,不料遭遇此变故,就这么出家为僧,可怜的未婚妻孤零零被留在京城……
事隔三年之后再见到宫熙禛,尽管他伤重昏迷不醒,可眉宇间仍留有当年狂放不羁的影子。
「难不成宫熙禛在庙里还会跟其他僧人起冲突,以致身受重伤?但出家人不是慈悲为怀吗?有可能为了一些争执就把人伤成这样?」
她实在难以想象僧侣拿剑互相砍杀的画面,那太突兀诡异。
「既然已出家为僧,还是要学得六根清净、归于平淡会好过些。」
纵然宫熙禛陷入昏迷,一路上戚瑶光仍不住自说自话,一路背他走出浓郁山林。
「宫熙禛,我能不能救活你,全看你的造化了。」他的伤势颇重,其实她没有把握能救活他。
「有些事,一辈子都不晓得,或许对你而言才是最好的结果。」她见过他那教人惊为天人的未婚妻,在宫熙禛尚未落难前,他们两人如同说书人口中的金童玉女。
狂放不羁的宫熙禛小心翼翼呵护美丽无瑕的苑舞秋,两人在京城同进同出,羡煞所有人。
可惜好景不长,当她再见到苑舞秋,已是宫熙禛奉旨出家之后,当时的苑舞秋不仅十分消瘦,还生了病,她被请去为苑舞秋诊治,赫然发现陪伴在苑舞秋身旁的是另一名男子——君傲翊。
君傲翊为镇国大将军的独生爱子,深受皇上器重,和宫熙禛、苑舞秋三人为青梅竹马,打小一块儿长大,她看得出来君傲翊对苑舞秋的关切饱含情意,一年多之后便听说两人成亲了。
倘若宫熙禛知道这件事,肯定打击很大,是以她认为当一个断绝七情六欲的出家人对宫熙禛而言未尝不是好事,如此对于过去一切才能放下、释怀。
苍白的小嘴吐出白雾,蜜色的脸庞因使劲背着人而泛红,额际流淌细小汗珠,她愈背愈感吃力,暂缓脚步,深吸一口气,将下滑的宫熙禛再往上提背,她低声激励自己。「戚瑶光,只剩一小段路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这真是崎岖难行的一段路,她多次踩到滑脚的冰晶,差点失手带着宫熙禛跌得四脚朝天,虽全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稳住,却已吓得冷汗涔涔。
此时,猛地脚底突然打滑,吓得她惊声尖叫。「啊——」
不行,宫熙禛已身受重伤,禁不住落入冰冷溪水的折磨,她当机立断松开手,让宫熙禛摔到地上,而止不住跌势的她则一路滑进溪里。
宫熙禛重重落地,突来的重创使昏迷的他趴在地上闷哼一声,脸颊接触到冷沁的地面冰霜时,有如千斤重的眼皮缓缓撑开,意识迷茫看着地面,紧接着疲累地又合上眼。
扑通一声,戚瑶光跌入溪里,忍受刺骨寒冻,急忙划动四肢,以免被溪水冲到更远的地方,她拚命的划,好不容易终于全身湿漉漉地上了岸,气喘如牛的她冷到牙齿不停打颤,双手环抱瑟缩的身躯不住摩擦双臂,全身滴淌着水狼狈走回宫熙禛身旁。
「好冷……」她冷到泪水不由自主流下来,双颊、双耳及鼻子被冻得通红。
宫熙禛迷迷糊糊地再次睁开眼,吃力地抬起头,看见一名女子走向他,情根深种的他自然而然扬起一抹温柔的微笑,痴痴对那身影道:「我的蝶儿,你终于又飞回我掌中……」
戚瑶光没料到他会突然醒来,听到他细微的说话声时愣了下,连忙快步跑向他,蹲在他身旁关心询问。「你还好吗?」
经过方才重重一摔,他的伤口再度流出血来,也不晓得有没有更严重。
宫熙禛恍若未闻,颤抖地伸出沾有血的手抚向她的脸庞。「蝶儿……我就知道……就算所有人舍弃我、伤害我、奚落我……你也不会松开我的手……」
「什么?」戚瑶光总算发现意识不清的他认错人了。
「蝶儿……我不能没有你……再也不要离、离开我,好吗?」宫熙禛提出微弱的要求,渴望心爱的小女人能够永远守在他身边,就像从前一样,他们之间只有快乐、欢笑与爱恋,没有泪水、痛苦与分离。
戚瑶光不禁叹了口气,想起以往曾听人说,宫熙禛私下爱戏称苑舞秋为蝶儿,看来传言不假,他正对思思念念的苑舞秋诉说情衷,同情心旺盛的她为他感到心酸不已。
「你……为何不回答我?」迟迟等不到心上人的回答,使伤重的他焦急不已。
「你伤得很重,不要乱动,你放心,我不会离开你,永远都不会。」戚瑶光深恐他的伤势加剧,也不多想,直接替他想象中的苑舞秋回答。
得到肯定答案的宫熙禛总算不再硬撑伤重的身躯,满足一笑,旋即放纵疲惫的身躯与意识,遁入频频呼唤他的黑暗中。
戚瑶光见他再次陷入昏迷,松了口气,有感而发。「原来你只是外表像和尚,其实内心还是过去那个宫熙禛。」
一个仍受困于过往情爱的人,纵然清醒,铁定也是在爱恨情仇中浮浮沉沉,如何当得了和尚,天天过着吃斋念佛、潜心修行的生活?
对他而言,现实定比坠入炼狱更加痛苦万分吧,唉!
在群树环绕的浓密林间,有两间木头搭成的小屋,深夜里浓雾缠绕,使得小木屋更显空灵寂静。
充满药味的屋内陈设简单,屋内倚窗而靠的木床上躺着受重伤的宫熙禛,精瘦颀长的身材,使木床显得特别短小,一双长腿露出床外。
昏睡中的他睡得并不安稳,被恶梦困住而不住呓语,头颅不安转动,额际冷汗涔涔。
木屋另一头隔着简单木头屏风后的小床上,累了好些天的戚瑶光正安稳沉睡着,睡得小嘴微张,发出细微轻浅的呼吸声。
恐怖的幽暗中,足以照亮黑夜的火光里里外外包围整座丞相府,家仆、护卫顽强的抵抗声,府内女眷、奶娘、婢女的尖叫声,手起刀落、血花翻飞、兵器撞击声,一道道教人心惊肉跳的声浪再次于耳边响起。
惊骇的宫熙禛排开四处窜逃的家仆,急切的到处寻找家人。
爹呢?娘呢?两位兄长在哪儿?还有年纪尚小的两个侄子,嫂子们有没有护着他们?
「在哪里?你们都在哪里?」被昔日可怕梦魇困锁住的宫熙禛全身上下抖得如风中的落叶,咬紧的牙关因恐惧不住打颤。
睡梦中的戚瑶光隐隐约约听到说话声,迷迷糊糊地回应道:「谁、谁在跟我说话……」
话才说完,旋即抱着棉被又遁入梦乡与周公大谈棋艺。
第1章(2)
「爹、大哥、二哥,你们先走!我帮你们挡着,不要到前头硬碰硬,别去!」不能去,一去就会全军覆没,所有人将沦为不见天日的阶下囚。
干裂的唇慌张阻止父亲与两位兄长,但是爹和两个哥哥都不听他的劝,还将他推开要他快逃,为什么不听他的话?
家中向来最不成材、最会惹是生非、教所有人摇头叹气的人是他,所以该活下来的从来就不是他,为了家人,他可以牺牲,为何没人肯听他说?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