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开……”这死丫头在说什么,她明明被铁炼炼住,居然说她在偷练功!
皱得连眼皮都下垂的老妇抿抿干裂的唇,一声吼叫竟显无力,她趴在腐朽的木板上努力地睁开又沉又重的眼,一点点透进的光刺得她双眼发疼。
“打个商量不要用滚的好不好?老滚说我滚起来很难看,只会吓走飞鸟野兽……咦?潭中有肥硕的银鱼耶!婆婆,你有没有钓竿?我们钓几尾鱼来烤。”好肥的鱼呀!铁定鲜美甘甜。
“你……很吵……”叽叽喳喳,吵得她老太婆耳根子不清静。
“婆婆,你的头发好长,我刚还以为是发菜呢!你把眼睛都盖住了,瞧不瞧得见我?我叫欧阳春色,被一个名为柳绣娘的女子骗来的,她怕你吼她就先溜了,我一个人很可怜地被留下来……”
她叨叨絮絮说个没完,好像停下来就会断气似,莲舌滑溜得令人惊奇,她一步一步地往前滑动,很慢很慢地,让人几乎察觉不到她细微的动作。
胆大心细的欧阳春色先搓起一小撮带着异味的灰白发丝,再扯扯看来脏污的裙摆,一寸一寸地移动,两片唇瓣开开阖阖,虽然她很有心想助人,可是就差那么一步,她还是忍不住冲到窗边大口吐气。
她一再安慰自己不是圣人,失败了再重来,一点小挫折算什么,不屈不挠勇往直前,她就不信会被打败。
但是……
“受不了?”哼!不过是个自言自语的笨丫头。
“是呀!挺难受地,你怎么待得住?要把一间房子搞得臭气薰天可不简单。”换做是她,早举白旗投降了。
老妇扯动着铁炼,发出铿锵声响。“因为我走不了。”
“嗯、嗯,那倒是,钉得很牢,直接打入底下的平石,除非是力大无穷的巨人,或是内力深厚的高手,否则谁也拔不起来。”太恶劣了,一丝逃生的机会也不留。
不管犯了多大的错,都该给予当人的基本待遇,虽说这年代是没有人权可言,但情理法人情是排在第一位,凡事不一定要那么严苛,黑白之间总有灰色地带,留人一条后路就是对自己慈悲。
“你是来嘲笑我的?”不知不觉中,老妇的话不禁多了起来。
“不,我是来帮你。”鱼儿鱼儿水中游,你们一条比一条肥。
“那你在干什么?”怎么会有这种怪丫头,怪到让人无法忽视。
“喔!我想钓鱼……呃,不是啦!说得太快,我是说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不寂寞吗?你有没有儿子女儿?”难道都没人肯理她?
老妇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不想回答似。“我有一个儿子。”
“那你儿子呢?”不孝,不孝,大不孝,要是她有个妈她一定好好孝顺她。
看到老妇的际遇,欧阳春色忽然觉得很难过,想到她那不知面孔、不知姓名、不知去处的母亲是否安好,有没有人照顾她?
“他……不肯认我。”她语气哀伤地说道,流露出深沉的悲痛。
“什么?这个不孝子是谁,我替婆婆你把他揪出来痛殴一顿。”欧阳春色做了个挥拳的动作。
“他是司徒……”
欧阳春色又反胃地吐了一口酸液,根本没听见她说了什么。
“不行、不行,实在太臭了,我先帮你把屋子打扫一下,有话待会再说。”再不清理她会中毒。
我刷刷刷……我洗洗洗……潭水真洁净,不用走远,两步之内便可汲水,不论是食物还是秽物,全把它们扫出屋外喂鱼。
欧阳春色不是勤快的人,因此她清理的方式也很绝,除了简单的摆设和桌椅外,她一样也不留的扫进潭里,不到一会儿工夫,茅草屋内顿时宽敞了许多,也非常明亮。
不过,她好像也把被褥扫出去了,夜里风寒要盖什么才好?
“婆婆,你的伤口都化脓了,你就别再扯铁炼了,反正咱们心知肚明一定扯不断,何苦为难自己。”脓很恶心,别看,把它挤出来就没事了。
“你……你在干什么……”她居然还会……痛,她以为自己早就毫无知觉了。
“上药,听说这种百花凝玉膏去瘀生肌,你用了很快就会好……”
老妇突然神情激动的捉住她的手。“你怎么会有百花凝玉膏?是谁给你的?”
“婆婆,你轻点,捉痛我的手了。”明明瘦骨嶙峋,只剩下皮连骨而已,力气还这么大。
“快告诉我,是不是司徒长空?”那个狠心的夫君呀!竟然将她一关便是十七年,枉顾结发情不闻不问。
噢!别摇,她头好晕。“婆……婆婆,你冷静一点,我不认识什么司徒长空。”
“真的不认识?”她仍狂乱地捉着她。
“婆婆,我没骗你,我真的不认识司徒长空。”为什么又是姓司徒的,司徒是大姓吗?
没想太多的欧阳春色忘了身在隐月山庄,山庄主人就姓司徒,凡是与此姓有关的人都有可能是司徒太极的至亲。
“是吗?”老妇略感失望的松开手。
怨了十七年,恨了十七年,也念了十七年,她终究还是无法忘记曾经爱过的人,他带给她的伤痛是一辈子也抹灭不了的。
“放心,婆婆,以后我会常常来看你,再想办法把铁炼弄掉……”可以用锯的,慢慢地磨呀磨总会磨断。
“不用了。”她灰心地说道。
“咦?”为什么不用。
“这是千年寒铁所铸成的链子,没有神兵利器是砍不掉的。”她早就认命了,终老此地。
“神兵利器、神兵利器……”欧阳春色喃喃自语,蓦地,灵光一现。“啊!婆婆,司徒太极有把软剑很锋利,我向他借来一用。”
一听到“司徒太极”这个名字,老妇的神色又变了。“你……你说司徒太极?!”
“对,无礼又粗鲁的司徒太极,他真该捉来喂鱼……婆婆,你又捉痛我了。”这次是她的肩胛骨,她猜想肯定又瘀青了。
“极儿,我的极儿……极儿……我儿……”她的儿呀!娘好想你。
纤弱的身子为之一震,欧阳春色不确定的问道:“司徒太极是你儿子?”
“我儿……我儿……我的极儿……”两行泪顺颊而下,滴湿了一个母亲的心。
“可是你看来……呃,很老。”欧阳春色老实地说出心中话。
“我……我很老了吗?他会不会认不出我?我知道我憔悴了很多,镜子呢?我想看看自己……给我胭脂,给我花粉,我要装扮装扮,极儿会认出我对不对……”
因为太想见到儿子了,老妇语无伦次的掐住欧阳春色双肩,不知轻重地使劲摇她,枯瘦的十指掐入她肉里犹不自知,恍若疯了似的直问她是不是老了,需不需要梳个发,换件衣裳?
她不是真疯,只因太急切了,因此一时失去控制,十分不安地想获得肯定,她太久没有接触人,人际应对全失了准则,此刻她唯一的念头就是见到亲儿,其他什么也不顾了。
“婆婆,你小力点,好痛,我会被你害死啦!”她不会把她两只膀子给卸了吧!
“告诉我,告诉我,他在哪?我要见他,快带我去见他,我一定要见到他,你说,你说呀!他在哪里、在哪里……”老妇拖着铁链一直摇她,由外头看来像是掐紧她的颈项,似要置她于死地。
“好……好……你不要再掐我了……”肩膀快痛死了。“婆……我要死了,要死了啦!你再不放手……”她又要见红了。
“放开她,魏知秋——”
第七章
有什么比骨肉相残,母子相见却不相识更残忍的事?
司徒太极几乎是毫不迟疑地拔出软剑,剑锋凌厉的指向亲娘,快如闪电的直取咽喉,逼近的冷芒映照出他残酷无情的表情。
要不是欧阳春色手脚灵敏的推开魏知秋,并以身挡在剑前阻止他弑亲,此时的老妇恐怕已是一具尸体,什么话都来不及对久别重逢的儿子说。
“你以为你在干什么?!把剑放下。”这个鲁莽的家伙到底在做什么?
“让开。”
“我不让,你疯了。”居然连自己的娘也想杀!
“疯的是她,她要杀你。”而他不容许任何人动她一根寒毛,包括他的娘亲。
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司徒太极从未这么害怕失去一个人,当他看见鹰爪似的双掌紧扣欧阳春色喉间,他的心几乎要停止跳动,生怕一个迟延,倒向他怀中的人儿将了无生息。
那一瞬间,他想起当年娘的无情,不论他如何哭喊哀求,她仍冷笑地走向他,要他乖乖受死,她会让他死得非常痛快,不会感到痛苦。
十岁的他绝望的等着死亡的来临,他曾经美丽的娘变得丑陋,高举森冷的刀子要刺向他心窝,狞笑的脸庞充满疯狂神色。
他想他永远也没法忘记那一刻,正如她企图杀死他心爱的女子一般,那样的不留情。
是的,心爱的女子,在她面临生死关头之际,他更加感受到她在他心中的重要性,即使她不时惹他暴跳如雷,让他恼怒得想将她折成两截,但是他深深为她心动,狂烈的情火让他整颗心都为她发烫。
“杀我?”欧阳春色愣了一下,“你误会了,她没有要杀我。”
“她掐住你脆弱得不堪一折的细颈。”他看得一清二楚。
司徒太极的语调中出现少见的慌张,他的眼底竟然有着恐惧。
“不,你看错了,她捉的是我的双肩。”怕他过于顽固而不相信,她连忙解开衣襟,露出饱实晶润的玉肩,让他瞧瞧深陷雪肌的指痕。
他的唇抿得很紧,盯着雪背上的血指印。“她还是伤了你。”
“你娘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太急了,失了分寸,没想过自己会伤人。
“她不是我娘。”他否认得极快,黑瞳内藏着对她的恨意。
欧阳春色一听,叉起腰对他大骂,“你再说一次试试,你信不信我咬你,你敢不认你娘,你这个不孝子!”
怎么有这种人?!她看错他了。
“让你咬。”他宁可伤的是自己,也不想见她受伤。
“你当我不敢吗?好,我咬给你看。”她一时气愤,当真捉起他的左臂放在嘴边,张开编贝雪齿狠狠一咬。
好痛。
她后悔了,他的肉比牛皮还硬,她根本伤不了他,反而整个牙口痛得发麻,酸痛得像刚拔了牙,难以咬合。
“不够再咬,直到你满意为止。”他有两只手,够她咬到快意。
“你……”她很气,却也为他眼中的柔情而心酸。“你知不知道有一个娘有多难,为什么你不懂珍惜?”
“春色……”她在哽咽吗?
“我从小就没娘,我一直很想要个娘,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娘找回来,不管要我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她只想跟大家一样有妈,可是这小小的心愿始终难以实现。
司徒太极有点慌了。“你别哭呀!没娘就没娘,你还不是一样讨人喜欢。”
“你不懂,你为什么就是不懂,你娘抱过你,哄过你,还在你生病时彻夜守着你是吧!”她气愤的以粉拳捶他胸口,最后哭倒在他怀中。
“这……”他怎么忘了娘曾对他的疼爱,为了他的高烧不退,她在菩萨面前跪了一夜,求她保佑。
“我没有,我没有娘陪着我,甚至我梦中的她是模糊的,拼凑不出该有的容貌。”她好嫉妒他有个娘可喊,不像她是个没妈的草。
小时候,是师兄牵着她的小手到学校,恳亲会、亲子游乐会、毕业典礼……她的双亲永远是缺席的。
后来多了老滚,但他还是当不了妈,因为他是男的。
“我不晓得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事,但是母子之间能结多大的仇恨,深到你能不顾生养之情而举剑相向。”她真的无法理解。
司徒太极以指抚去她额侧落发,轻拭眼角玉珠。“她想杀我。”
“杀你就让她杀,反正你是她生的……什么?她要杀……杀你?!”蓦地瞠大眼,欧阳春色一脸惊愕。
她没听错吧!身后的老人家竟然连亲生子都……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她感觉起来,不像是这么狠心的人。
脑子里一片混乱的她无法静下心好好想一想,她总觉得有什么环节扣不上,可是这震撼太冲击了,叫人越思索越困惑。
司徒夫人真要杀他,到底是为什么?
乱了、乱了,全乱了,头好痛,是是非非理不清,欧阳春色开始体会到书到用时方恨少,若是以前肯勤跑图书馆,也许她就能学富五车解开难题。
“她拿着刀在背后追赶我,我叫她娘,她却喊我恶鬼,她说我一定要死,不死只会成祸害。”司徒太极说得很平静,却让人感受到深深的哀伤。
她忽然感到一阵鼻酸,将头埋在他胸前紧紧抱住。“不要难过,我陪你,人家说祸害遗千年,你那么坏心肠,不会太早死。”
“……”他真的不知该笑还是吼她一顿,她连安慰都像在损人。
司徒太极自始至终没瞧过缩在阴暗角落的老妇一眼,他不想看她,怕看了会更加恨她,心一横真举起剑,了结她的一生。
十七年来,这是他第一次踏上桎梧亲娘的囚室,少年时他曾远远地探过几回,但是她留给他的回忆太骇人,来了又逃了。
之后他就再也没来过了,是故意也是逃避。
要不是今儿个送饭的下人匆匆忙忙来禀报屋的门开了,大锁随着水流飘到潭边,他大概终此一生也不会再靠近,任其荒芜。
“走吧!”揽着欧阳春色的细腰,他提步欲往外走,可是……
“怎么了?”
低视紧捉他衣服、不肯动的人儿,一股火苗子又往上冲。
“跟她说说话,看她一眼也好,不要不理她。”也不知该心疼谁比较多,他们都一样令人心酸。
“不。”他眼神极冷,冲口而出的单音更冷入骨里。
“求你。”仰起头,泪眼盈盈的欧阳春色声哑地哀求。
“别为了她求我,不值得。”他的眼中有着挣扎,抚着雪嫩粉腮的指腹微微一颤。
“我只是不想我的遗憾变成你的遗憾。”没妈的孩子才知道想要拥有的渴望。
“你……”司徒太极眼底有着压抑的痛楚,上下起伏的胸膛转剧。“好,只见一眼。”
“嗯!一眼,再说两句话。”就算没有感人热泪的大团聚,也要有温馨的亲子对话。
他眼角抽动了一下。“得寸进尺。”
真要这般纵容她的为所欲为吗?他怀疑自己被她下了蛊。
“来都来了嘛!说说话有什么关系,反正她又不会咬你一口。”笑中带泪的欧阳春色推着他,不让他后退。
“一定被下了蛊,才会对她言听计从……”司徒太极喃喃自语,被动地被推前一步。
好重,他练了千斤坠不成。“你认命一点啦!我力气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