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屋子人都不敢多话,连崔姨娘也表现出一副畏首畏尾的模样。
就在大家都不知所措的时候,守在外面的丫鬟急急进来禀报,“老爷来了。”
天赐良机!田姨娘难以克制的滑出一抹笑意。
杨耀华进门,那边屋子适时传来一阵桌椅倾倒声,他皱眉问:“怎么回事?”
他的目光逐一扫去,谁也不敢说话,直到与田姨娘视线相接,她才往大少爷房里瞄去一眼。
杨耀华对着阎氏一笑,嘲讽道:“没人敢说是吗?我亲自去看。”
几个女人各怀心思跟了上去。
上个月杨耀华收到梓烨的来信,他本以为梓烨受了重伤在庄子休养,没想到他竟是为着躲避阎氏的迫害,不得不装病潜逃入京,以便参加科考,怎料梓烨一诗成名,阎氏知道他在京城后,不断派人想要杀了他。
他很早就知道岳父与恭亲王往来甚密,他三令五申,让妻子不可与娘家人过度亲近,没想到她非但没有把他的话听进耳里,反而让岳父出手对梓烨痛下杀手。
蠢妇!倘若在皇帝即位那年恭亲王有勇气发难,谁输谁赢还难以定论,但经过六年的励精图治,皇帝的作为朝野均看在眼底,现在想扳倒皇帝,那是痴人说梦。
长叹,他太重视嫡庶也太疏忽梓烨,竟不晓得在躲避阎氏迫害的同时,他还能练就一身好本事。
杨耀华骄傲了,谁能想得到因缘巧合梓烨会成为皇帝的救命恩人,他尚未入官,却已经在替皇上办事。
梓烨信上是这么说的——
恭亲王的一举一动全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他翻不出大风浪,还请父亲好好约束族人与嫡母,免得恭亲王事败,累及杨氏。
他不傻,不会听信梓烨的一面之词,于是派亲信入京,明察暗访,意外发现梓烨竟拥有十数家铺子,并且经常出入皇宫。
如果只有铺子,他可以解释是父亲在背后支持梓烨,但出入皇宫……他是个四品官员,能见皇上的机会不多,儿子居然能在皇帝跟前行走,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杨家要发达了,即使不靠阎氏的提携,杨家依旧可以在朝堂上占有一席之地,更重要的是,今早传来消息,梓烨是新科状元!
儿子有才又得皇帝看重,身为父亲的他,怎还能三心二意?
他走到梓轩屋里时,虞嬷嬷刚把月儿给五花大绑,正准备收进麻布袋里,月儿已经放弃挣扎,空洞的双眼潸然垂泪,她知道自己快死了。
“怎么回事?”
杨耀华的声音传来,月儿像是抓到救命浮木似的,急急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松开她。”杨耀华一声令下却无人敢动作,他冷笑道:“原来在这个家里,夫人不发话就没人敢做事?
行,你们不做,我来!”
田姨娘看看间氏再看看老爷,抓住机会立即表态,“老爷,我来!”她快步奔向月儿,为她松绑的同时低声道:“不要急,把事情经过讲清楚,老爷心善,会救你的。”
月儿嘴里的布条一被松开,她便忙不迭的道:“老爷,是月儿的错,月儿咬疼了少爷那话儿,月儿跟少爷说过,月儿真的不会,不是故意……”
这天下午,杨耀华派了二十几个人从澄心湖里头捞出八具尸体。
姨娘们生不出儿子的秘密被拆穿,阎氏掩面大哭,却还是逃不掉被送往家庙的命运。
杨梓轩为了替亲娘说话,与父亲争执不休,冲动之下言语失伦,被父亲狠打一顿,两条腿再断一次。
大夫见状频频摇头,表示他已然尽力,可是大少爷这两条腿没得救了。
而田姨娘在紧要关头表态,众多不孕的姨娘中,她独独受到老爷的信任,照顾两个通房丫头,从此在杨府的地位不会动摇。
今儿个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是个好日子。
新科状元、榜眼、探花郎就在今日骑马游街,这是莫大的荣耀,他们将要经过的大街两旁已经站满了人,身为闻香下马的管事,小茱当然要想办法发一笔横财。
有两家闻香下马在游街路线的旁边,她临时把二、三楼用屏风隔成一处处的雅间,一间房、一扇窗,价钱提高五成,还是早早就被订满。
外人的钱要赚,自己人想把钱送上,她也赚。
只是……梓烨轻哼一声,她只好乖乖把银子吐出来,无所谓啦,反正比赛已经结束,赌坊是她的囊中物,而且那些诗集直到现在仍在热卖中。
离题了,她要说的是阿苏、司徒爷爷、红红和孙大娘都站在二楼的雅房往下看,大家都在等着梓烨骑马经过。
只是他们不晓得,对面迎宾阁楼上阎立帼也订下一间雅房,但是在里头的不是阎家姑娘,而是一群黑衣蒙面人。
阎立帼不是阎氏,看事情的眼光不会那么短浅。
声名算什么?进士又如何?就算杨梓烨成为状元,他也不会把一个小子看在眼里,等他从七品官一路往上爬,爬到能与自己齐肩……就算他的运气再好,也得忙个二、三十年。
若不是被他查出些许内幕,他怎会劳动自己去杀一个无名小子?
那日江启尘进府拜访,提到杨梓烨带着两名男子去参加诗词大赛,听他形容,阎立帼便猜测那两人是皇帝与穆大将军。
他寻机让江启尘见穆颖一面,确定当日所见之人是护国大将军。
他正怀疑呢,三年前他使计助恭亲王挤下穆颖,夺下边关的军权,逼着皇帝把他眨到东南驻守,事情进行得一帆风顺,可这几个月他怎就领了闲差返京?四十岁就养老实在说不过去。
江启尘的密报让他发现可疑之处,他派人日夜盯着穆颖和杨梓烨,这才发现惊人内幕。
杨梓烨不只与穆颖过往从密,还联络了齐铮那个老不死的,杨梓烨进出皇宫的次数多到令人心惊,更重要的是,他身边有一个皇亲苏子洛。
这个杨梓烨果然不简单,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暗暗成为皇帝的左右手。
他派人细细探查,竟发现皇帝不但派心腹尉迟宽前往边关,而且爪子已经在不知不觉间伸入军中。
既然皇帝有所准备,他再不动作更待何时?虽然眼下并不是举事的好时机,但情势危急,要是拖着错过了时机,他们就没有机会了。
因此他决定削去皇帝一臂,只是他没想到杨梓烨的能耐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冷眼望向对街,穿着青衫的男子就是苏子洛?跟他爹长得还真像,不对,那双眉眼更像苏贵妃,认真算算,苏子洛还是皇上的表弟。
当年他策划了冤案,让先帝断绝苏家一脉,苏贵妃得知此事,哀恸欲绝。
苏贵妃招了他的夫人进宫,咬牙切齿的说——
请回去转告阎相,今日他所做之事,来日定当加倍奉还。
当时他压根没把苏贵妃的恐吓放在眼里,后宫一年要死多少人呐,何况她是皇后娘娘的死对头,能活多久呢?报仇是命够长的人才能做的。
谁晓得先帝最后竟会决定让苏贵妃的儿子登基,苏贵妃那句话成了悬在脖子上的利刃,让他决定投到恭亲王阵营,尤其在发觉皇帝暗中调察苏家冤案之时。
苏子洛还没与皇帝认亲吧?他知道自己与皇帝的关系吗?当年出事时他才几岁,应该没有记忆吧?
就在阎立帼遥想当年血案时,锣鼓喧天,一甲进士的队伍到了。
百姓齐声欢呼,年轻的姑娘们纷纷从楼上往下丢帕子。
今年的状元、榜眼都是未成亲的少年郎,怎能不令众家女子心狂?
杨梓烨甭说了,阎立帼倒是看好江启尘,阎欣瑶有意于他,只不过……就算得自己的帮助,一个进士得熬多久才能熬出头?
所以比起江启尘,他更属意恭亲王世子,虽然世子已经娶了世子妃,但那是个多病多灾的,也许也撑不了太久,恭亲王喜欢世子,承诺让阎氏女做侧妃,日后他有从龙之功,又是皇帝亲家,阎家将要发达……
队伍越来越靠近,人声鼎沸,大家都在讨论这次的状元和榜眼多么年轻、多么潇洒,这样的男子是所有女子梦想中的夫婿。
队伍接近了,红红大喊:“烨哥哥!”
梓烨闻声抬头,看见二楼的孙大娘、红红,眉心微皱,小茱不在那里?他视线转移,略略往下,他看见了,在人群后头,小小的个子踩在凳子上对他猛挥手,他也笑着朝她挥手,要不是人太多,他真想飞身过去把她抱上马,这个荣耀他想与她共享。
小茱心里甜甜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他们在彼此的视线中幸福。
与此同时,十几名黑衣人从对面的酒楼里一跃而下,猛地向梓烨进攻。
谁都没料到阎氏这么大胆,居然敢在众目睽睽下发难,梓烨没有准备,阿苏、铁心也没有准备,不过转眼功夫,梓烨已经被迫下马。
阿苏、铁心、孙大娘连忙从窗口一跃而下,飞身助阵。
情况混乱,小茱根本看不清情势,这时旁边的官兵一拥而上,层层包围。
小茱只听得厮杀声,却看不见情景,她拼命推开人群,试图靠近,这时她听到孙红红的尖叫声——
“娘——”
第十二章 恭亲王兵变(1)
入骨不深,但刃上涂有药毒,而那一刀本该砍在梓烨身上的,是孙大娘替他顶下。
司徒不语真的不语了,对方欲致梓烨于死,下手才会下如此狠恶。
那是五毒散,难解的不是毒物本身,而是要确定此毒是由哪五种毒混合而成,天下的毒物千百种,不同种类混合就有不同反应、不同解法,若毒性发作缓慢,尚可多方试验,只是此毒来势汹汹,毒粉一沾上血,孙大娘立即瘫痪。
司徒不语预估,三日之内必定毒血攻心,不治身亡。
“是没救了,对吗?”孙大娘大口大口喘着气,像被钓上岸的鱼。
“谁说?司徒爷爷一定会想到办法救娘!”红红两只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司徒不语不接话,铁心、阿苏皆沉默。
梓烨坐在床边,紧紧握住孙大娘的手,试图给她力量,而小茱远远站在门边,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屋子静默,唯有红红低声啜泣。
孙大娘了然,视线在屋里每个人身上流转,她担心她要是死了,女儿该怎么办?女儿被自己养得如此任性,她放不下啊!
视线定在梓烨身上,他是有恩报恩、从不欠人的性子,如果……孙大娘为难,如果有一点点可能,她不会做挟恩求报这种事,可是她真的别无他法了。
她的视线转到小茱身上,小茱有感,抬头,与孙大娘目光相接,她眼底的哀求让小茱无力接招,一颗心跳得厉害,猛烈的第六感瞬间袭上,不安在胸口扩散,两条腿几欲瘫软,她直觉想夺门而出,但还是慢了一步。
“童姑娘。”
心沉谷底,童小茱暗自长叹一声,逃不掉了……
她缓缓走到床边,轻声道:“孙大娘,您别多想,司徒爷爷一定会想到办法。”
“你是个心地纯善的好孩子,大娘知道。”
“大娘……”
“别打断我……”孙大娘的胸口起伏不定,猛喘个不停,一口气几乎要上不来。“大娘明白,阿烨喜欢你,谁也取代不了,可是大娘求你了,让红红也嫁给阿烨,好吗?”小茱的牙与牙碰撞着,但她的心比牙齿抖得更厉害,她的第六感为什么要这么准?真的很讨人厌。
前世梓烨为了国家放弃她,今生他又要为了责任离开她,他们终究情深缘浅,上天终究不愿意成全两人。
明白了,只是这个明白让她好痛。
她想摇头、想大声说No,想告诉孙大娘她为了梓烨忍受了多少个孤寂无依的日子,但是声音被掐在喉咙口,对着孙大娘的哀求,她只能回以两行清泪。
“求你,红红只当姨娘就好,你是嫡妻、是阿烨心爱的女人,她影响不了你们……”怎么可能不影响?谁的爱情能允许第三者涉足?
但此刻小茱无法辩驳,只能任由孙大娘冰水似的言语一阵阵朝她身上浇,任由寒意在全身上下泛滥。
“对不住,为难你了……我就红红一个女儿,放不下啊……她认定阿烨,大娘说过她了,可她扭不过来……
只能把她托给阿烨,对不住,你帮帮大娘……”
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起,鲜血从孙大娘嘴里喷出,喷得小茱一身,温热的液体却像溶浆滚烫,灼了她的肌肤和知觉神经,她错愕的抬起头,意外对上阿苏、铁心、司徒爷爷的眼神,大家都在看她,都没有说话,却又已经说了千言万语。
这是孙大娘的遗愿,点头吧。
心肠别这么硬,孙大娘托孤,你怎忍心反对?
别让梓烨为难,孙大娘是因他而死……
所有人都在逼迫她,所有的眼光都在求她点头,她不是恶魔,可在他们集体的目视下,她成了撒旦。
她快要被他们逼退了……不懂啊……她重来又重来,寻找几百年的爱情,为什么要拱手相让?她真的做错了吗?她真的自私吗?她的坚持始终只是一厢情愿吗?
摇头,她想要反对,蓦地,一股力量将她往后拉,下一刻,她被圈进梓烨的怀里,他的力量很大,把她锁得紧紧,像是害怕她消失似的。
不是她要消失啊,是他要消失、他要远离,是责任感把他圈在高墙内,让她触不到他。
小茱浑身抖得厉害,她试图阻止,但她无法……她的天快要塌了,她的地已经裂成两半,她就要摔进无底深渊,可是他救不了她。
她使尽力气终于抱住他,双手却还是止不住的颤抖,她好害怕最后还是落得一场空。
梓烨心疼不舍,亲亲她的额头,在她耳畔低语,“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小茱蓦地一怔,整个人仿佛瞬间失去力气,手臂松开,滑落。
他的对不起像槌子敲击着钉子,随着每一次的震动,一寸寸朝她心脏深处扎去,说不出口的痛,形容不出的沉重,她没看见血,但她知道,爱情将灭。
他说对不起,是因为他要成全孙大娘的遗愿?他无法负荷责任感带来的压力,所以只好对不起她?
呵……她又输了,再一次输给他的道德、他的正义、他的责任……
为什么她不爱上一个没有良心的下三滥,反倒要爱上一个以世界为己任的好男人?为什么她始终无法在他心占住第一位?
轻轻推开梓烨,小茱笑得凄凉而哀伤,如果这是他的选择……好,她同意。
从今天起,她发誓再不会傻得去遵守几百年前的约定,她不会笨得再让自己在同样的轮回中徘徊不定。
歪歪头,她试图笑得正常一点、开心一点、自然一点,但失败了。
她笑得肝肠寸断,笑得悲凉,她说服自己,没有人的爱情能够永恒,几百年前的誓言太空洞,她牢牢守住的只是自己的固执,而非爱情的原样……所以,取消约定,反正誓言早已在他的记忆中销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