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峨嵋自然不知在这弹指刹那间,这长姊心念已盘旋了几个来回,对自己敌意更深更重。
可便是知道了又如何?
她俩早已是不死不休之局,此刻亦只是暂时休兵,彼此对峙,静待时机罢了。
「好,我助你除族,净身出户,不管你手上拿捏了什么证据,都要全数交到我手上。」常峥玥昂首,目光犀利。「并立下文书,日后不得再『虚言矫词』攀诬我常氏一族,否则自愿认下构陷之罪,刑枷十日,发卖为奴。」
只要立下文书,便是权势惊人的大宗师,也没了插手此事的理由。
常峨嵋嘴角笑意消失无踪,「不愧是常家真正掌权人,常大娘子好厉害的手段,我真真自叹弗如。」
「彼此彼此。」常峥玥眯眼,皮笑肉不笑。「你反咬的这一口,入肉三分,何尝不是令我大开眼界?」
常峨嵋没有回答,乌黑分明的杏眼只是望向雕花窗外,「天亮了。」
好漫长艰难的一日一夜……不过,值得了。
常峥玥振振宽袖,语气透着一丝紧绷和厌恶。「你何时交出证据,我便何时请族长开宗祠,将你正式除族。」
「今日,午时。」她露齿一笑,毫不犹豫。「这个家,我是一刻也待不下了。」
第5章(1)
拜能在常家一手遮天的常峥玥所赐,和族长与常老爷闭门长谈了一个时辰后,面色凝重的老族长亲自开了祠堂,正式将常峨嵋的名字从族谱上划了去。
寥寥几笔,亦不过是——常氏二娘子,即日起出族。
当日黄昏,一身素衣体态娇小的常峨嵋在常老爷痛心疾首和常峥玥冷冷目光,以及闪闪躲躲的竹女那心虚眼神中,大摇大摆地走出常家大门。
呵,这常家,还真没有哪个是值得她留恋的——为此,她什么都舍弃了,甚至是阿娘一半的嫁妆。
若非如此,恐怕还有得纠缠不休……她可没忘记,尽管绥南公府就要面临覆灭之灾,可在此之前,公府和长平郡主还是随时可以轻易捏死她。
至于常府,以其备选皇商的身分和财富,只要能许给公府与郡主足够的好处,自然能花钱消灾。
况且常峥玥会毫不犹豫就把她抛给公府和郡主这两头恶狼,借刀杀人可比亲手弑妹的名声好听多多了。
「常峥玥,我很期待我们下一局的博弈。」她嘴角高高上扬。
待常峨嵋两袖清风双手空空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常老爷老眼赤红,也不知是难过还是愤怒,喃喃自语。
「不孝女,真真是个不孝女,老子白养她了。」
「阿父,您还有我。」常峥玥柔声安慰,眼神却沉郁危险。「女儿不会教您失望的。」
「是啊,亏得还有我儿……」常老爷恍惚了一下,随即提振起精神,像是想说服自己般地哈哈大笑道:「我儿精明能干,是女中豪杰,常家有你就够了……这就够了……」
「阿父,女儿扶您回去休息吧,这吵嘈了一天,您肯定累得狠了。」常峥玥温柔地搀扶着常老爷,刻意忽略他不知何时变得有些踉跄老迈沉重的脚步。
现在,常家的所有名正言顺都是属于她的了。
常峥玥心中迅速盘算着,明日一早便该和阿父亲自前往绥南公府和晏府分别致歉,这回常府虽得大大出上一次血,可危机亦是转机,趁此机会送上让两府满意的厚礼,对于常府日后自有大大的益处。
就在常峥玥命管事到库房搜罗各色漆金宝相瓶、尺高珊瑚树、雪锦霞花缎等等珍贵重礼的当儿,绕过转角后的常峨嵋迅速拔腿一溜烟儿,跑到城南的三清老祖观了。
静谧古朴的三清老祖观里,有个小道士正在扫地,一看到她立时眼睛一亮。
「二娘子姊姊!你没事吧?小道可担心死你了。」
常峨嵋笑咪咪地上前,好一阵搓揉小道士的发髻。「好丘子,真真是三清老祖保佑,也亏得有你,否则我想离了常府恐怕还不是这么容易的事儿。」
「当初若不是二娘子姊姊救命,小道早就被大娘子发卖流落到那肮脏的地儿去了,哪里还能这般幸运得以在此侍奉三清老祖?」小道士丘子眼圈红红。
「只要你一句话,小道便是刀山火海都去得,何况是那些个区区三五小事呢?」
小丘子原是常府的家生子,常峥玥令他爹娘顶名对外放印子钱,可这等杀头违法大事又岂是他们担得起的,故战战兢兢推辞,甚至还苦口婆心劝了常峥玥两句,而后被常峥玥大怒之下借词他们偷盗府中财物,一家老小打了个半死,并命人伢子灌哑药卖到山坳去。
当她得讯匆匆易装赶到的时候,小丘子的爹娘已伤重不治,蜷缩在人伢子茅屋中发着高烧的小丘子,正被满口嫌晦气的人伢子拖出去往外扔。
常峨嵋买了小丘子,转头就暂且将他安置在城南这处幽静古老的三清老祖观里。
这观里的老道长是个洒脱率性的,常峨嵋又替他找回了旧年流落在外的师祖手抄《道德经》,他老人家便二话不说收留了刚满十岁的小丘子,并且不知怎地忽悠得小丘子伤好了以后,自愿留下来入道传度皈依当唯一亲传弟子,就这么一来二去的,老道长多年心愿得偿,大喜之下,索性观门铜锁一扣,把古铜大钥匙往她手上这么一搁,眉开眼笑就云游四海去了。
「傻瓜,我救你虽是出自本心,立意却也没那么单纯,你帮我打探了那么多消息,便足以偿还一切。」她拍拍他瘦小的肩,眼底笑意温和。「你不欠我什么,反倒还是我要谢你才对。」
「不谢不谢的……」小丘子猛摇头,急得小脸都涨红了。
她嫣然一笑,「好好好,二娘子姊姊知道小丘子待姊姊的这片心,咱们就谁也别谢谁了,我饿得不得了,观里可有吃的?」
「有的有的,我今儿才蒸了炊饼呢,还烧了一小锅罗汉面筋子焖笋,二娘子姊姊尝尝看,可好吃了。」小丘子高高兴兴地一蹦三跳地往灶下端去了。
「……能再给摊个蛋吃吃吗?」常峨嵋摸着干扁扁的肚皮,嗷嗷叫道。
从昨儿个吃了大宗师请的香浓滑腴鲤鱼汤后,她就再没半点水米入口,饿到都能吞下一头牛了,这没半点油星的夕食……呜,五脏庙不满足啊!
半盏茶辰光后,油灯亮起,肌丰如酥酪的娇小少女和豆芽儿似的小童子相对膝坐矮案前,但见小童子「满眼慈祥」地看着少女埋头大吃,还不忘夹菜到她陶碗里,叮咛再三。
「二娘子姊姊慢些吃,炊饼还有很多,要真的吃不够,我水缸里还泡了一大块豆腐呢!」
「吁……」最后常峨嵋撑得心满意足直打饱嗝。「我总算又活过来啦!」
「二娘子姊姊,吃碗茶消消食吧!」小丘子殷勤地送上一碗山楂子茶汤。
「好喝!」她接过喝了一大口,满满甜酸香气充斥唇齿间,不禁愉悦地笑眯了眼。「对了,劳烦你打探的那陆家大娘子一事如何了?」
在庄严静穆、香火颇为鼎盛的道观里,前来参拜祈福的香客形形色色,其中最多的便是大户人家的家眷,也因此小丘子常常能不小心听到这京里各家后院中许多令人咋舌且叹为观止的私隐内幕。
这消息来源之神通广大,丝毫不输给常峨嵋重生一回的记忆。
说到这个,小丘子眼睛瞬间一亮。「二娘子姊姊,我正想同你说呢,那陆大娘子果然回京了!」
「当真?」常峨嵋倏然坐正,眸光炯炯。
前世,她便无意中从小丘子那个长随父亲口中得知此间秘事,虽然只闲叨了那么一两句,却也因此得知原来当初她阿父常老爷在年少之时,曾和吏部郎中陆大人的掌上明珠相互爱慕,只可惜常老爷是商户之子,就是再有钱,顶了天也入不了官宦人家的眼,以至于后来陆大娘子被陆大人做主,嫁给了当时的纪州副指挥使,一段姻缘就这么生生地断了。
常老爷黯然神伤,只得在父母之命下转为求娶同为富商之女的阿娘,结缡十载,在陆续生下长女与二女后,阿娘便因病过世,常老爷自叹妻缘浅薄,故而自此绝了续弦念头,只添了两三房姬妾,指望能生几个庶子出来承继香火。
常老爷大约作梦也想不到,自己当时方年过十二岁的长女,生恐庶子的出生抢夺常家产业,便在几房姬妾的饮食中下了绝孕散。
常老爷耕耘数年颗粒无收,还以为是上天注定他命中无子,这才越发把所有指望全寄托在聪慧灵巧、精明能干的大女儿身上。
「是的,那陆大娘子近日还来参拜上香过,形容模样只比姊姊绘下的肖像图老上几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小丘子挺起胸膛,志得意满地道:「小道特地端了壶清心茶过去,不一会儿她和随行的嬷嬷果然心神松弛许多,便在休憩的禅房里畅言声讨起那『无情无义』的江家宗族来。」
三年前纪州发生兵祸,当时江副指挥便死在那场战乱中,朝廷还发了抚恤恩赏家眷,前世,这陆大娘子被江家宗族们借口不忍她守寡孤老,以宗族名义把人给休回京,为的就是好吞下那笔朝廷抚恤厚赏。
只不过陆大娘子憋忍了那许多年,早已移转了心性,亦不知出了什么招,三两下便压得江家宗族敢怒不敢言,只好乖乖放她携着抚恤金归家返京。
前世,这桩事儿当时不过是坊间流言蜚语,常峨嵋重生之后便惦记上了。
这陆大娘子顶着寡妇的身分,一力对上整个宗族,非但不吃亏,还噎得宗族人财两失,名声毁了大半。
这么厉害的一步棋,怎能不安放在最适合的地方呢?
小丘子啧啧道:「那陆大娘子风韵犹存貌美如花,却也是个好手段的,放妻书拿到手,还撂下狠话说宗亲族老再觊觎她的美色与钱财,她便滚钉床告御状,把江家那一窝子肮脏事儿全掀了,届时谁都别想好过!」
「看看,」她笑靥如花,满眼赞赏。「这才叫狠角色,女中豪杰呢!」
「便是小道,当时也听得瞠目结舌叹为观止。不过陆大娘子的本事还不仅止于此,那日她和随行嬷嬷说起什么『初嫁由父,再嫁由己』,她还不老,搂着大笔金银傍身,凭什么要为副指挥使那个……呃,死鬼一辈子守寡?」
常峨嵋眨眨眼,再眨眨眼,内心敬佩之意真是犹如黄河滔滔。
果然是不在沉默中消亡,就在沉默中变态啊!
「老爷要是知道昔日初恋情人今日这番境遇,定也是感慨万千……」
「那可不?」她笑吟吟的附和,「老爷虽然上了年纪,认真捯饬捯饬,也还是翩翩儒雅一中年呢!」
「……咦?」小丘子一脸茫然。
「还有什么比添柴加薪、隔岸观火,看着人从内里自己打杀得稀巴烂,还要来得爽快的?」她慢悠悠地拉长了音,欢畅中透着一丝阴恻恻。
小丘子吞了口口水,后颈有些毛,可也忍不住高兴起来。「二娘子姊姊,小道虽然不是听得很懂,但,这是不是表示我爹娘的仇能报了?」
「自然能!现在,只等猎物入坑了,你且看着,看姊姊怎么为你出气!」
她一把抱住小丘子,咧着嘴大笑着把个小豆苗在怀里狠狠搓了一通。
「太好了,啊……无、无量寿佛,男女授受受受不亲呀啊啊啊……」小丘子羞得小脸通红,耳朵都要冒烟了。
「傻样儿,姊姊这是疼你呢!」常峨嵋满心畅快地对着他小脸蛋啵了一声,嘿嘿直笑。
她那个阿父昏庸无能耳根软,长姊心狠绝辣手段毒,不说前世被他们活生生推入炼狱死状其惨的自己,便是今生,他们又几时少作孽了?
一个腰缠万贯美貌犹存,甚至身后还有陆家为靠山的昔日无缘情人,阿父会不心动吗?
而常峥玥……
她眸底笑意更深,幽微而危险。
有个官家女作嫡母,无疑能为常峥玥的商女身分刷上一道金漆……这饵,常峥玥可舍得不吞?
「好丘子,你定也打听了陆大娘子此刻落脚何处了吧?」
「原来,我还是小看她了。」
豻修长指尖在宗卫巍受命随时呈报上来的关怀……咳,监视密帖上,把这两日来常峨嵋经历的点点滴滴尽收眼里,嘴角不禁微微上扬,隐含赞赏。
这小鬼头,原来狡兔有三窟,还有一个又一个圈套和伏笔,不动则已,一动就是咬得入骨三分!
只是她既已设下机关,为何那一日在晏府还有玉石俱焚的念头?
豻自然不知,前世的阴影与冤仇孽债压得常峨嵋时时喘不过气来,理智清明之时自能步步为营,与之周旋筹谋,可一旦旧日阴霾心魔涌现袭来,她便有恨不得一把业火将仇敌和自己一同烧熔了的疯狂念想——
尽管重活一世,背在身上的泪与恨,还是在她魂魄之上深深烙下了痕迹。
而在此同时,豻低眸看着这短短两日她所做的一切,眼底的赞赏不知何时被隐隐的心疼取代了。
常家,竟将她逼到了这地步?
唯有被欺到绝境,再无生路的困兽,才会用尽所有气力拼死也要咬下敌人一大块肉去……
「宗师,这常家二娘子确实是适合做暗卫的好苗子,」巍也生起了爱才之心,殷勤地补了一句:「属下愿意收她。」
豻胸口那复杂的酸涩感正莫名纠闷得生疼,闻言鹰眸杀气一射而来——混帐家伙!你算哪头蒜?
巍一抖,内心哀号:娘啊喂!我刚刚脑子是进水了不是?怎么就一时狗胆包天跟主子抢起人来了?
「属属属下方才是说笑的,哈,哈哈。」巍后背全是冷汗,干巴巴笑着。
豻冷哼了一声,霍然起身,负手道:「陆大娘子那里,命人去敲打一二,如果不想她在江盛尚未阵亡前就在外养了个小倌的好事人尽皆知,小丫头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江家宗族吃了那么大个亏,红眉赤眼地盯着她手边那笔巨款,陆家碍于族中未嫁娇娇们的名声,是不会明火执杖地为她撑腰,既然那小丫头为她规划好了前路,她就得乖乖走下去!」
「诺!」巍慨然领命,心底暗暗警醒——哟,主子这是护上了人家小娘子了,看来等会儿得紧急通令各宗师部和暗卫部,等日后「小师妹」进门了,千万得好好捧着护着,否则惹恼了主子,被剥上三层皮都不够!
瞧,这常家和陆大娘子不就快倒霉了吗?
而且排在他们前头的绥南公府,现在想必已经鸡飞狗跳了……
第5章(2)
京城另一头,富贵已极的绥南公府冲进了大批银甲卫,一瞬间,绥南公府从主子到奴仆无不被像牲口般捆成了一堆往地上一砸,霎时惊恐声求饶声哭泣声嚎啕吵嘈喧天,直到银甲卫手中寒光闪闪的戟威胁地架在了脖子上,顷刻间哭喊声一消,只余瑟瑟颤抖,生怕惹火了如狼似虎的银甲卫,立刻就血溅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