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她心一慌,急急解释,“我爹爹从来没有要我刺探什么,他虽然是受命看管尔静哥哥,但是他其实──”
“我知道。”他神情一松,淡然道:“乔将军虽然尽忠职守,但从不是落井下石之人。”
乔婉不知该感到宽慰还是感伤好,怔怔地望着他。
“没事了。”他给了她一朵歉疚的微笑。“我就说吧,男人总是粗枝大叶、自以为是还蠢话连篇,你尽管别理我。”
“傻哥哥,”她怜惜不舍地摸摸他的脸庞,“婉婉这辈子永远不会不理你的。”
“就算将来有一日,我做出了对不起你、甚至是伤你至深的事?”他眸光灼然的盯着她。
“就算尔静哥哥要的是我的命,”她回望着他,声音温柔却很坚定,“我也会毫不犹豫把它交给你,入死出生,都由你作主。”
“不,我不要你的命。”他将她揽入怀里,低沉有力地道:“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像现在这样陪在我身边就够了。”
“婉婉永远不会离开尔静哥哥的。”她嘴角扬起了好美、好甜的笑意,一脸幸福地偎在他怀里。
永远别说永远……
朱尔静一颗心纠结痛楚,心知肚明,就算再怎么祈盼怀里的小人儿这辈子永远不会离开他,可只要他还是阶下囚的一天,他就无法夺回属于他的一切,更无法保全婉婉能够一生一世留在自己身边。
不。
“不!”他眸底燃烧起如钢的冷厉决心。
他可是朱尔静,朱氏皇朝的尔静太子,更是先皇嫡亲正统的龙脉骨血。
就算当年一纸遭窜改的遗诏,一道驱逐至封地的圣旨,将他自明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打落成穷困潦倒的苦囚王孙,这世上也永远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挡他拿回那些原属于自己的东西!
“……告老还乡,一家人若能重回江南故居,就是三餐粗茶淡饭也安然。”
乔婉捧了亲手做的玫瑰酿圆子想给爹娘尝尝,恰恰走到门外便听见她爹的叹息,震惊地僵立在原地。
爹爹要告老还乡?
“那尔静哥哥呢?”她冲动得想要奔进房里,向父亲问出内心最大的恐惧。“我们要是离了这儿,那尔静哥哥要怎么办?”
她知道爹爹虽明为看管、软禁尔静哥哥,暗地里总不忘护卫照拂这个落魄王孙,爹爹对他,甚至是有几分敬畏与愧疚的。
可爹爹一旦卸下武职官衔,朝廷就会改派另一个人来监视尔静哥哥,届时他哪还有活路可走?
她那声爹刚刚要唤出口,又生生吞回喉间。
不,她不能找爹爹说,万一爹爹反而因此急着成行,那该怎么办?
乔婉踩着悄然却匆促的脚步,急急另转他处。
“尔静哥哥,我爹说要告老还乡。”她伫立在小院子里的梧桐树下,拽着他的衣角,脸上盛满了焦灼。“怎么办?怎么办?”
这一天,终于来了……
朱尔静凝视着她忧愁惶急的小脸,指尖怜惜地抚摸过她深锁的眉心。
“婉婉,你信我吗?”他神情出奇的平静,嘴角噙着的微笑有些涩然。
“我当然信你。”她紧紧抓着他的手,眼神热切。“尔静哥哥,你想到好办法了吗?”
“最好的办法是,我们私奔。”八年的时光已将他淬砺成了一个卓尔不凡的翩翩男子,眼底蕴藏的危险寒光早也锋芒内敛,只化做一抹带笑的坚定。
“私、私奔?!”她登时心如擂鼓。
“我很想不顾一切这么做,”他顿了顿,笑意再度浮现唇畔。“但是你爹武功太好,手头上兵器又多,再加上我想见你身穿凤冠霞帔、端坐八人大花轿,风风光光嫁给我的模样,所以我们非得名正言顺,明媒正娶不可。”
她小脸红了,心却也牢牢地踏实了。“好。”
她是终生信奉他的信徒,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要什么。
那天,翠绿的梧桐叶子形若芳心,随着微风沙沙作响,乔婉确信她听见了幸福的声音。
同年,皇帝病殁,新帝继位。
纵然夺取他皇位的野心皇叔魂归九泉,他的堂兄依然霸据着原属于他的位置,他仍旧是那个被驱逐流放在“封地”太原的落没贵族。
但,多年来他矢志不移、潜心等候的时机终于到了。
两个月后,仲夏之日,朱尔静修了一封文情并茂、谦逊自省的罪己书,向新帝输诚、并坦认多年来不该因挟旧怨,擅藏先帝玉玺的滔天大罪。
但因受新帝仁德风范感召,所以他愿意将先帝所授的玉玺还予正统,正式宣告朱氏皇族尔字辈世世代代永伏首称臣于信字辈。
“朱信武……”朱尔静看着新帝钦印的私玺篆体,对着上头的“信”字冷冷笑了。“你这一支族系为了避讳,还改了尔字为信字,可瞒得过万千百姓,瞒得过皇天后土吗?”
无论如何,朱尔静此举令新帝朱信武龙心大悦,且为了彰显自己的宽仁大度,乃一代明君,他不顾身边母系势力劝阻,执意要恢复朱尔静皇族身分。但自古君王多疑心,名义上虽封朱尔静为静王,却将他远派于京师千里外的南方,远离京城势力,做个一辈子吃饱等死的闲王爷。
朱尔静欣然接受,并在恭送玉玺上京的同时,也“顺便”护送镇国将军清丽娴秀的女儿乔婉入宫选秀。
“终有一天,你会是我的皇后。”临行前的那晚,他脸上熟悉的笑容不见了,只有不忍与心痛。“但在这之前,我需要你帮我。”
乔婉脸色苍白,眼眶灼热,心底深处充满了恐惧与害怕。
可是为了帮助尔静哥哥拿回属于他的一切,为了克服残忍险恶的命运,为了他们可预期的、幸福的美好未来,也为了深深爱着的他,她什么都愿意去做。
“好。”她将脸埋入他怀里,坚定勇敢地宣誓着。
第3章(1)
那天,梧桐树下,他问──你信我吗?
她信。
这一生,她最信任最深爱最眷恋的,除了他之外,再不会有其他人……
十九岁的乔婉,受封为贵嫔,于宫中仅仅差一步就能位列妃座。
她身着芳绯如桃花的精致绣袍,乌黑长发并没有绾成宫中女子风行的飞凤髻,反而只是简单地梳整,别上由缤纷璎珞盘旋而成的一束紫薇花冠,和雪白耳垂上悬着的淡紫珠坠,随着莲步款款,摇曳动人。
她脸上永远漾着一朵浅浅微笑,令人观之如沐春风。
“贵嫔娘娘,”贴身侍女洁儿一脸喜悦地奔近,欠身作礼。“王公公命内侍来传,说皇上今晚起驾至茱萸苑,请娘娘先行打点更衣,静待服侍万岁。”
“知道了。”她温柔地一笑,“先在香笼里燃一束百合香吧,万岁喜欢那香味。还有,命小厨房弄点莲藕鸡粥和几色小菜,给万岁爷当夜消。”
“是,娘娘。”
乔婉将手中的狼毫笔搁在琉璃笔架上,眸光浮起一抹藏不住的忧伤。
她现在每天都练字,一笔簪花小楷飘逸曼妙,也算是颇看得过去了。
可是如今练得再好的字,还有谁来看?
今夜,她又将忍受着那一个不是“他”的男人,她的君王,双手在她光裸的身上四处游移,忍受着他气息粗重地躺在她身旁,装作一切都很好……很好……
“尔静哥哥,”她眼眶泛湿,强咽下悲伤,扬起了一朵好美好美的笑容。“我还是永远永远都是等着你的……你呢?”
“春妃娘娘到!”门外,趾高气昂的太监昂着公鸭嗓喊道。
乔婉心一惊跳,面上笑意不减,在侍女素儿的搀扶下从容跪迎。
“婉婉恭迎春妃娘娘。”长长睫毛低垂,掩住了她真正的心思。“娘娘千秋吉祥。”
“婉贵嫔今儿好大兴致,居然练起毛笔字来了。”容貌美艳、身材丰满的杜子春在宫女的服侍下落坐,染得娇红的纤纤十指轻弹了下那张字迹工整秀丽的雪浪纸。
“婉婉字不好,教娘娘见笑了。”
“是不好。”杜子春摆明了就是来找麻烦的。
洁儿不服气地抬头,正欲开口辩解,却被脸上笑意婉约的乔婉轻按住了。
“娘娘说得是,婉婉会记得常常抄写经书,一方面练字,一方面为娘娘祈福的。”
杜子春打鼻子里哼了一声,就是看不惯这清丽温柔,雪白肌肤似掐得出水来,连脾气也像水一般好性子的女人。男人都是贱骨头,吃惯了大鱼大肉,就爱换换这种清粥小菜的口味。
别以为她不知道,这狐媚子就是仗着这点,在皇上面前呢哝软语,哄得万岁爷连连晋升她爹的官位,甚至还有封他做安乐侯的打算。
开什么玩笑?若论后宫地位,她可是位及妃座,而她爹杜大将军论资历讲战功,又有哪一点不如乔家那个老鬼了?
“可别空口说白话哄本宫呢,”杜子春娇媚一笑,“既然你有这个心,那么就从现在开始好了,本宫那儿有几部法华经、弥陀经,你就都替本宫抄完,两天内,送到我牡丹殿那儿去,如何?”
“娘娘有谕,婉婉岂敢不从。”乔婉柔声道,“只是皇上龙驾欲宿臣妾这儿,还请娘娘可否再宽容数日?”
杜子春面上闪过一丝顾忌与妒恨,冷冷笑了,扬高柳眉,“原来如此,那本宫又怎么敢劳烦妹妹呢?万一惹得妹妹一个不快,让万岁爷心疼,本宫可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她话里句句绵里针,令人无从招架起。
乔婉入宫三年来,已为此吃过无数苦头,自然不会傻傻地轻易中计,可杜子春地位确实比她尊荣甚多,像这样的暗亏她也只能默默吞下。
因为现在,还不是同杜子春正面冲突的时候。
“婉婉不敢。”她跪着不敢起,身子伏得更低。
“既然不敢,那么几部经书就有劳妹妹了,稍后本宫会命人送来的。”杜子春得意一笑,款款起身。“记得,两日内,要迟了,休怪姊姊我不留情面哪!”
“是。”
送走了气焰嚣张的春妃,洁儿心疼地望着自家主子,义愤填膺的开口。
“娘娘,晚上万岁爷就要来了,您别怕,万岁爷会为您作主的……”
“洁儿,去向王公公禀告,就说我略受了风寒,怕给皇上过了病气,请皇上今晚龙驾移至牡丹殿吧。”乔婉轻声吩咐。
“娘娘?”洁儿不敢置信,为何主子要放过这大好机会。
素儿在一旁撞了下洁儿的手肘,低声道:“别莽撞,娘娘这么做自有道理,你快别在这儿瞎搅和了,快去。”
乔婉赞赏地看了贴心侍女一眼,待洁儿心不甘情不愿的嘟着小嘴离去后,见四下无人,她不由得一笑。“果然聪明伶俐,不愧是静王府里调教出来的。”
“娘娘过奖。”素儿明亮双眼直视主子,有一丝忧心道:“春妃日渐咄咄逼人,对老将军那儿也颇增困扰,不知主子心中是否已有打算?”
“如今还不能明着和她硬碰硬。”乔婉若无其事地微笑,“她既要我抄经,那么就抄吧。”
“奴婢代主子抄──”
“不。”她摇头,“春妃看似娇蛮任性,却精细入微,方才她已见过我的字,自然记在心底,闲着长日无聊,必定会一字一字细细考究所抄经书是否出自我手。”
“这些后宫女子可也太闲了。”今年年初方被安排至她身边服侍的素儿不禁皱眉。
“是啊,”乔婉微带苦涩而嘲弄地笑了,“我们这些后宫女子别的没有,就是可供挥霍虚掷的日子最多……”
“娘娘恕罪。”素儿一惊,连忙跪下。
“傻瓜,有什么好怪罪的?”她亲自搀扶起素儿。“我知道你没别的意思,况且,这不都是事实吗?”
素儿自责地低头,“素儿不该妄为失言。”
“答应我,人前你便和他们一样,不该说的就别说,可人后,私底下你就说你该说的、想说的给我听,好不好?”她微叹口气,美丽澄澈的双眼有些黯然,“因为自从我入宫以来,就再也没听过真话了。”
素儿怜悯地看着她,半晌后,迟疑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乔婉苍白如玉的小巧脸庞终于浮现一抹淡淡红晕。
入夜了,内侍蹑手蹑脚的进来燃点百花宫纱灯笼。
纵然四周明亮如昼,可乔婉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念起,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和尔静哥哥在黑夜里并肩坐在石阶上,看着园子里流萤点点漫天飞舞的那些晚上……
江南静王府
入夜,水榭回廊上点起了流苏纱灯,透着水色笛声,光影迷离,如梦似幻。
一名身形挺拔、玉树临风的年轻男子静静坐在雕栏之上,修长指尖轻按笛孔,乐音幽婉缠绵如伤,令人闻之欲泪。
身着黑色软甲的护卫默默守于十步外,不敢打搅。
笛声乍然断止──
“阿衡,”年轻男子别过头来,笑容可掬的开口,“有事吗?”
“禀王爷,”赵衡朝他恭敬的拱手,禀报道:“方才收到线报,常州太守苛扣赈灾粮银,百姓饥民大乱。另,沧州褚将军捎来密函,决意亲率麾下三万精兵暗中投诚,誓死效忠王爷。”
“都是好消息,辛苦你们了。”朱尔静微笑点头,手中玉笛轻敲了敲掌心,若有所思的开口,“那么商大东家那儿呢?”
“商岐凤自视甚高,加上他身为南方商业霸主,自不轻易表态倾靠朝中势力的哪一方。”赵衡略微迟疑,小心挑选妥当字眼。“且未得王爷允可前,属下不敢贸然急进,致使商岐凤徒生疑心,坏了王爷大事。”
“也对。”他笑了,潇洒跃下雕栏,悠然负手闲步。“商大东家素来好大的面子,看样子,这次还得由本王亲自出马才好。”
“属下无能,请王爷责罚。”赵衡单膝跪地。
“这不愧煞本王了吗?”朱尔静忙亲自扶起他。“这些年来若非你及令尊赵老将军赤胆忠心,念念不忘先朝君臣旧情,为本王尽心竭力谋图奔走,本王又何来今日?”
“匡扶正统,勤王复国,此乃家父与属下分所当为,”赵衡耿直忠心,慨然坚定道,“纵然为王爷捐躯抛颅,赵家全族上下,又有何惧?”
“好,果然是英雄豪杰,大好男儿。”朱尔静眸光炯炯,热切地一拍他肩头,“既是如此,就莫再婆妈了。昨儿新进梨花酒,阿衡陪本王欢饮几杯如何?”
“是。”
须臾,畅然阁内炭红酒沸香四溢,笑语盈耳。
画窗之外,风清清,水寂寂,湖面渐雾烟波寒……
两日两夜未曾合眼,乔婉亲自手捧用簪花小楷细细抄就的几部经书,苍白小脸略作粉妆,既无法也无意掩住憔悴之色。
“娘娘命鄙妾所抄祈福经书在此,恭请娘娘芳阅。”她粉颈低垂,柔顺道。
“是吗?那就辛苦妹妹了。”杜子春翘着莲花指,闲闲地啜茶,眼皮子抬也未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