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武帝自知日后若想要暗地铲除异己,保全自己仁君之名,恐怕还是得多多倚仗这个“皇贤弟”,因此连忙笑慰道:“都是些妇道人家争风吃醋惹的祸,皇贤弟一向对朕忠心耿耿,朕又怎会为了旁人三两句闲话就怀疑自己的兄弟呢?你便安心在京师住下,且先不忙回去。”
“谢皇兄诸多爱护。”朱尔静有些迟疑,“可不瞒皇兄,臣弟此番进京也已逗留半月之久,府里那些心爱的花花鸟鸟也不知下人们有无悉心照顾,还有好不容易弄到手的一对银泡眼儿的金鱼,臣弟都还没来得及瞧上一眼,还有还有──”
信武帝不禁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头,“好兄弟,男子汉大丈夫成日种花养鱼逗鸟像什么样?正所谓玩物丧志,你可也别太入迷了。倒不如多用点心,日后好成为朕的心腹股肱,为朕分忧解劳呀!”
“臣弟自知玩心重,有负皇兄厚望。”他扬起一抹微笑,“不过皇兄有命,臣弟往后当自我期勉,不教皇兄失望。”
“好!好!这才是朕的好弟弟呢!”信武帝难掩喜色。
这小子尽管聪明,可偏是个胸无大志的,如此甚好,这样将来在他的训练之下,必定能为他所控制,成为他拔除异己的一大杀手。
乔婉可以看得出,尔静哥哥是更近信武帝身侧一步了。
她藏在袖子里的粉拳紧握,强忍住为他终于赢得皇上信任的满心欢喜,浑然忘却了自己方才险些中计的害怕。
处变不惊,转眼间化逆境为顺势,她的尔静哥哥当真好了不起啊!
乔婉心下一热,觉得整个人都安心了起来。
“今日也晚了,各自无事都回去吧。”信武帝宣布,对朱尔静一笑,“皇贤弟,明日就让皇兄设宴款待你,一来当赔罪,二来就当为你压压惊吧。”
“谢皇兄。”他拱手微笑。
皇帝与皇后先行,杜子春不甘心地紧跟在后,朱尔静优雅漫步间,若有似无地瞥了她身后的素儿一眼。
尽管不敢光明正大望着他的身影,可始终暗暗关注着他一举一动的乔婉见状,心一震,随即会过意来。
这一夜的漫长,还未终止。
历劫归来,安然回到茱萸苑的乔婉卸下珠环、外袍,乌黑长发如瀑般垂落在腰际,仅着雪白软缎绣花内裳坐在床畔,目光不安地时时望向紧闭的房门。
在连番遭受刺激惊吓之后,她已是心神耗弱、疲惫难当,可是牵挂着重重的心事,教她又如何睡得着?
终于,素儿悄然无声地推门而入,迅速掩上门,落了闩。
她急急起身,抓住了素儿的手。“怎么样?”
“主子穿得单薄,素儿先把窗关上,免得您着凉了。”素儿先将她搀扶回床,而后藉关窗之时,锐利目光闪电般扫视过外头,确定无人之后,才拔下簪在发髻上一支纱花,恭敬地递给了她。
乔婉急切地将那支绕缠得生动美丽的纱花拆解下来,展开轻纱仔细看着。
上头是他的字,龙飞凤舞写了简短四句话。
她看着那四句话,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开口道:“王爷的意思,我明白了。”
“王爷还说,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当真伤害主子的。”素儿补充道,“请主子宽心。”
“我知道。”乔婉嘴角扬起一朵小小的微笑,喃喃低语,“他不会的,我永远相信他。”
窗外,东方曙光隐隐破云而来,茱萸苑顶上大片深沉夜色却兀自纠缠不休,不肯轻易离去。
晨起,已是云散雨停风收,唯有窗台下几丛蔷薇,叶片上仍滚动着如泪水珠儿。
几乎一夜未眠的乔婉看着铜镜之中,那个紧张、陌生的自己。
“娘娘,今日皇家盛宴,不如您就穿那套红罗软缎的袍子吧?”洁儿七嘴八舌地在一旁出主意。“那件衣裳大红喜气,肯定能把春妃给比下去的。”
素儿动作轻柔地为主子梳发,见乔婉落寞不语,忙开口接话,“红裳虽好,可太过张扬,依婢子之见,不如穿那袭粉嫩可人的鹅黄轻罗纱好些。”
“我想穿件雪白素色的,”乔婉目光自铜镜前收回,轻轻道:“记得去年我娘过世之时,宫裁不是为我做了几套绣了银梅花的素裳吗?”
“主子,素色恐怕不大相宜。”素儿不赞同。
“是啊,娘娘,今天那么热闹,您穿得一身白,会不会太、太……”洁儿也吓了一跳。
“不妨事,至多系条绿玉腰带,也就不觉得太素了。”她心中自有打算。
今日,唯有穿上那样颜色的衣裳方能相衬。
乔婉长长睫毛轻垂,掩住了一丝淡淡忧伤。
见说服不了主子,素儿和洁儿互觑一眼,只得乖乖听命。
待洁儿先出去外头端每日晨起必饮的养身茶后,乔婉回头望向素儿,“昨夜,牡丹殿那儿可有什么状况?”
“司花服毒,死无对证。”素儿简短道。
她身子一颤,“死了……”
“是。”
“难道后宫人命当真这么不值钱吗?”她心头一酸,眼眶微微红了。
“司花为主谋害娘娘,事发自尽,也属咎由自取,娘娘何必为那种人可惜?”
她苦涩低语:“唇亡齿寒,物伤其类,也许,下一个死的就会是你我。”
“娘娘──”素儿欲劝。
“我知道你想劝我什么,我也知道,这后宫本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人间炼狱……”她想起了那个奴仗主势、趾高气昂的司花大丫头。
她原也是个美貌青春女子,可没想到一眨眼,就彷如泡沫般消失在人间。
也许她在进宫之前,也是个爹娘搂在怀里、疼在心底的宝贝儿。
也许尚未被选为秀女之时,家乡那儿也曾有个相好的表哥。
也或许她曾日日夜夜盼着待老大之后,能够离宫返乡,与心爱之人共团圆。
人死如灯灭,所有爱恨嗔痴,现在……什么都没了。
“主子?”素儿微骇地低唤,“您怎么哭了?”
乔婉这才发现颊上湿冷,不禁别过头去,掩饰地速速拭去泪水。“不,我没哭……我哪能为敌人掉眼泪呢?”
素儿看着容易心软的主子,不禁想起了昨夜王爷另外嘱咐之言──
若她下不了手,你得推她一把,就说,事关本王生死……
“主子,有一件事,婢子不知该不该说。”她故作迟疑。
“怎么了?”乔婉闻言关切。
“王爷告诉婢子,昨夜那矫旨前去相请的王公公,在皇上身边伺候之前,是在牡丹殿当差的。”
“我也想过了,春妃设的陷阱密密实实,兼之神通广大,人脉充足,的确可怖可畏。”她忧心忡忡道。
“王公公昨夜也畏罪自尽,却留下了一样东西。”
“是什么?”她心一跳。
“王爷亲自描绘手书的一柄折扇。”
乔婉脸色瞬间一白,脱口而出:“嫁祸!”
“是。幸亏王爷的人早一步取回折扇,没落下嫌疑。可最令王爷忧心的是,那柄折扇他向来不离身,但昨日早晨,御林军统领杜子丰主动前去向王爷请安,过后,折扇便不见了。”
“杜子丰竟然功夫这么高,能够在衡将军和王爷的眼皮子底下将折扇盗走?”乔婉心脏瞬间绞拧成团,几乎无法呼吸。
那么杜子丰若真要当场击杀尔静哥哥的话,不是易如反掌吗?
“王爷向婢子说这些,是要婢子心存警惕,在主子身边务必要保持戒备。”素儿犹豫又不安地道:“王爷还说,此事千万不能让您知道,以免徒增娘娘烦忧。”
她急得快哭了。“他已然身陷危险之中,怎么还只顾着念及我呢?我原以为杜子春只是想对付我,可是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连尔……连静王也不放过!”
“春妃素来多心,宁可杀错,不愿放过。”素儿故意提及,“她那日光是见主子望着静王的眼神,便起了疑心,料想不管是或不是,她都会想方设法,将您和静王一齐铲除了。”
“不!”她紧紧掐握着拳头,“不,我绝不会让她伤害静王一根寒毛的……死也不能!”
“可眼下也没什么对付春妃的好法子,恐怕只能请主子和静王多加提防了。”
“办法我有。”乔婉脸上涌现一抹杀气,咬牙道:“素儿,你先备下文房四宝,再去取来沉香案上那尊白玉观音像,然后陪我到皇后娘娘那儿请安去。”
“白玉观音?”素儿有些惊讶,“主子,那不是老夫人给您的陪嫁吗?”
“是,那尊白玉观音是我娘给我的陪嫁,同时也是我外公家的传家之宝。若非这么重的礼,皇后娘娘又怎么看得上眼呢?”
“可是……”
“没有可是了。”她强抑下刀割般的心痛不舍,毅然决然道:“为了尔静哥哥,我这条命都可以随时舍下,更何况一尊白玉观音?”
素儿大受震撼,目光紧紧盯着眼前一向脆弱温婉,可一遇王爷之事却是杀伐决断的贵嫔娘娘。
乔婉缓缓起身。“走吧,今儿好戏连台,咱们动作要迟了,可就什么都太晚了。”
她眼底有一种豁出去的、舍生忘死的决绝,令素儿莫名感到害怕。
第6章(1)
花香处处,蝶舞阵阵。
上林苑占地辽阔、庭台楼阁、假山流水无数,此番信武帝设下家宴,择一处翠绿竹林内的美丽行台,远聆竹叶随风飒飒、近听宫廷乐师丝竹悠悠,如入仙境,好不快活。
今日首座依次当然是信武帝居中,皇后列左、静王爷为右,而在皇后身旁是无论如何皆不相让的春妃,以及其他妃子。
贵嫔和美人们则是坐在他桌,只能又羡慕又妒恨地对着主桌上幸运的妃子们干瞪眼。
乔婉只是个小小贵嫔,虽因昨夜受冤,皇帝出自愧疚,命人将她安排在首桌,然而她却谦辞不肯,还说昨夜自身也有莽撞之处,这才令帝后和静王蒙此纷扰不安,所以坚持侍立于皇帝身后,自愿执壶侍酒。
“鄙妾给皇上满上。”她一身素白衣裙皎洁如月,纤腰系着翠带如柳,在众色争相斗妍、花花绿绿的美女之中,分外令人眼前一亮。“皇后娘娘、静王、春妃娘娘、秀妃娘娘、玉妃娘娘……请用酒。”
“婉贵嫔今天打扮得太素了,不过,倒是怯怜怜俏生生,令朕也我见犹怜哪!”信武帝色欲薰心,忍不住摸了乔婉玉手一把。“不如今夜朕就──”
“皇上!”穿着艳红滚黑边的华丽贵气袍子,妆点得娇艳无匹的杜子春娇滴滴的开口,“您忘了今晚已经答应春儿,说要看春儿跳那支新练的昆仑飞天舞吗?”
“这……”想起了春妃曾预告过的,此舞半纱半裸、极尽妖娇妩媚之态,保证能教他大开色戒。信武帝吞了口口水,不禁迟疑了起来。“那好吧,今晚朕还是到你的牡丹殿去,婉贵嫔那儿就改日再说吧。”
“谢万岁。”杜子春得意地对乔婉抛去了一记胜利的眼色,也不忘顺便睨了皇后一眼。
一个乏味的老女人跟个无趣的蠢丫头,还想同她杜子春较量?哼!等下辈子吧!
皇后神色莫测高深,自顾自把玩着手中那盏金杯,啜了一口。
乔婉乖巧体贴地上前再为皇后斟满酒,然后静静退侍在后。
朱尔静手执象牙箸,轻轻巧巧地夹起一颗雪白如玉的鹌鹑蛋,慢慢放入口中吃了。
皇后终于抬头瞥了一脸得意洋洋的杜子春一眼,难掩心烦地再饮了一口酒,却没料想到喝得太急,呛住了。
“咳咳咳,”她掩袖轻咳了两声,喉头却越发麻痒难当,越咳越剧烈,“咳咳咳……”
“皇后怎么了?”本来还隔座与杜子春眉来眼去的信武帝及时注意到了。“身子不快吗?”
“谢皇上关心,臣妾只是老毛病了,咳咳……”皇后脸上掠过一丝浅浅的怀念。“皇上还记得吗?臣妾当年还是太子妃的时候,曾受了雪室酷寒之苦……”
“朕怎会不记得?”信武帝眼神一柔,手掌轻搭上皇后冰凉的小手。“那时敬王在先帝面前挑拨离间,说朕有逼先帝退位、大逆不道之举,是皇后自愿入雪室,受酷寒之刑,为朕赌咒,向先帝一力证明朕绝无二心……还记得皇后当时几乎冻死,此举大为撼动先帝,这才对朕释去疑心。皇后,你对朕的情深意重,朕又怎会忘记呢?”
“皇上是臣妾的天,臣妾的人和性命,自然统统归皇上所有。”皇后深情款款地望着信武帝,随即咳得更加厉害。“咳咳咳……”
信武帝心疼地亲自搀扶起她,“来人,还不快扶皇后娘娘上凤辇?还有速传太医院,叫他们定要好生为皇后调治护养,要是再让皇后有一声咳嗽,朕就砍了你们全部!”
“是!万岁爷。”内侍和随侍宫女们赶紧上前来扶。
“皇上宴请皇家兄弟,咳咳咳……臣妾这皇嫂怎能逃席呢?”皇后摇摇头,“臣妾不要紧……”
“这竹林风大,皇后还是快快回宫歇着,莫再教朕担心了。”
“是呀,皇嫂。”朱尔静眸光温柔含笑,关怀地道:“臣弟何德何能,得蒙皇兄和皇嫂这般相疼眷顾,已经感恩戴德到不知该如何报答才是,若是皇嫂此番为了陪宴,反教凤体受累,那臣弟当真是万死莫赎了。”
“咳咳咳……嫂嫂不打紧的……”
“不行不行。”信武帝很坚持,“你还是快回宫里歇着,好生照顾身体,待朕事情都忙完了后,今晚朕陪你一整夜,好不?”
皇后苍白脸上涌起了一朵酡红,羞涩的低啐,“皇上……咳咳,臣妾、臣妾不是那个意思……”
“你是朕的皇后,朕的结发妻子,朕晚上去陪你自是天经地义,有什么好害羞的呢?”信武帝笑呵呵。
“皇上──”杜子春打翻了醋坛子,再也看不下去,可一见到皇后的表情,只得恨恨咽下这口气。
别以为她杜子春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她才不会上了皇后的恶当呢!
思及此,她露出一抹娇艳甜美的笑容,附和道:“是呀,皇后娘娘千万得保重凤体,不然我们这些后宫姊妹也会心疼死了的。”
皇后不悦地瞥了她一眼,再不甘愿,可喘咳连连,只得依言退席,将局面整个留给杜子春。
杜子春逮着机会,老实不客气地偎坐在信武帝身边,夹了一筷子鸡丝玉兰喂入皇帝口中。“万岁爷试试这道酸酸甜甜的苏州菜,方才臣妾尝了一口,可好吃的呢!”
“好,好。”信武帝见皇后凤辇去得远了,自然乐得享受美人恩。“春儿推荐的必定是好菜。皇贤弟也尝尝,别同朕客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