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蔺风的视线顺着卓明珠指的方向看去,落在敏敏身上,好看的眉形微拢,他下意识向她走近,垂睫,嗅到一丝几不可辨的气味,眼底眸光闪过,那是……
会吗?是吗?可能吗?惊喜、狂热的心潮汹涌翻腾。
但卓蔺风表面上不动声色地吩咐道:「来人,送公主回去。」
宫人们松口气,忍着身上疼痛,连忙簇拥着明珠公主离开。
闹事的走了,卓淳溪还玩不够似的,一路跟上,冲着卓明珠喊傻子,又气得她暴跳如雷,可这一回宫人们可是把公主给护得紧了,不让公主再有机会和越王打起来。
园子里只剩下卓蔺风和敏敏对视,满地的落叶,风一刮,带起些许萧瑟落寞,她知道不应该这样看着男人,可是她无法别开眼,仰着头,从他的眉眼鼻唇,一寸一寸地细细望着,像是怕少了两分专心,就会错失什么似的。
「妹妹,饿了,想吃肉肉。」小少年望着她,痴憨的笑,映在他精致的脸庞上,让人看不出绝望。
一场大水,爹娘死于瘟疫,留下十岁的她和痴傻的瘸子哥哥,这样的生活,她是该绝望的呀,可是哥哥在、他的笑容在,她就觉得日子充满希望。
「我给哥哥偷鸡去,哥哥在这里等我,别乱跑哦!」
她抱抱哥哥,在哥哥脏兮兮的脸上用力亲一下,软软的唇碰上软软的脸颊,这一亲,她觉得就算饿了一整天,依然精力充沛。
「妹妹小心。」他也环住妹妹,啵啵啵,在她脸上额上手上连亲好几下,然后也觉得好像没有饿得那么厉害了。
「好。」
他看着妹妹的背影渐行渐远,痴憨的眼底带起一丝忧虑,如果自己不要那么容易饿,不知道有多好。
他坐在原地等着,等到天黑、等到天亮、等到将近中午,视线始终定在妹妹离开的那个方向。
他从不认为妹妹会丢下自己,他相信她一定会回来,虽然她已经去了好久好久,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叫得很难受。
终于,在太阳快要落到山的另一边时,妹妹瘦小的身影出现了。
他兴奋不已,勉强站起来,想快点跑到妹妹身边,但他瘸得厉害,只能一拐一拐慢慢拖着身子往前行。
妹妹的额头破了一个血洞,两、三行鲜血漫过她稀疏的眉毛,落在颊上,她的右脸高高肿起,推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可是她很得意地笑着。
她从怀里拿出一个肉包子,说:「哥哥对不起,没有鸡,只有这个。」
倏地,他放声大哭。
看着哥哥哭,妹妹的脸上仍是堆着笑意,可是眼泪却一串一串掉得飞快,泪水和鲜血混在一起,染出一片刺目鲜红。
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敏敏仰头看着他,泪水却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淡淡的酸、微微的涩在舌间泛滥,但矛盾的甜,却在心中缓缓填塞。
「我认识你吗?」她问。
他笑而不答,但心里却回答:是的,在一千多年前,在我初生之际。
「还喜欢吃桃子吗?」他问,青涩又酸得让人牙根发软的桃子。
完全牛头不对马嘴,但她却忍不住点头回应,「喜欢,我要种让人酸掉牙的。」
他扬眉,还是一样啊,点点头,他回道:「我给你送一点过来。」
她再次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她看着他,始终停不下笑意。
然后他伸手摸摸她的头,低声说:「以后想哭就哭,不要再委屈自己。」
他知道她很委屈?他知道她连哭泣都要再三斟酌强忍?
两句再普通不过的安慰,却勾出她大量伤心,她张大双眼凝视着他,接着眼眶泛红,眼泪潸然而下,她下意识拉住他的衣袖,低低啜泣着。
她哭得很认真,没注意到他的手轻轻地划过一圈,风再也吹不进来,声音透不进来,而圈圈里头,变得舒服而温暖。
他深吸口气,说不出是欣慰满足还是心疼,他伸出双手,将她环抱在怀中。
这对敏敏来说是个很诡异的经验,她居然在陌生男人面前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最后甚至哭倒在对方怀里。
她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却很尽情,而且哭完之后,她觉得心里头的委屈好像没有那样吓人了。说真的,若再有机会,她还想再在他怀里哭一次。
这是不对的行为,男女授受不亲,这是要浸猪笼的,何况事情发生在人来人往的御花园,她想,会出大事吧?
以妾位下嫁,她的名声已经坏到了极点,再加上这一桩,不晓得会掀起多大波澜?会不会恰好给了骥哥哥机会,让他以不想她这么委屈为由,强行退亲?
可是真的好奇怪,整个后宫上下竟然没人提起这件事?是因为蜀王位高权重,无人敢得罪?
不管如何,哭过一场后,害怕少了许多,至于嫁人该有的喜悦快乐、盼望,早已蒸发,她只想认命,只想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离开这座牢笼。
拿起毛笔、摊平纸,她在纸上勾勒图形。
敏敏并没有特别想画什么,只是借此抒发百转千回的心思,两个时辰后,她揉揉发酸的肩膀,再低头一看,这才意识到自己画了什么,回廊曲折、花径盘绕,榴花树下,身形挺拔的男子迎风而立,一身白衣飘飘,气质超凡。
看着他的五官面容,她又莫名想哭了,可是她敢发誓,她压根不认识他,那次在御花园是第一次见面,可是为什么面对他时,她会有着说不出的悸动、无法形容的熟悉?
她不懂想再见他一面的迫切感从何而来,但她真的好想再同他诉说委屈,再靠近他……
这是不对的,非常非常不对,她已经订下终身,不该和他见面,但……渴望在心口喧嚣,她从没对一个人这样热切过。
脚步声传来,敏敏心虚,急急把画纸折起,往烛火上一放,猩红的火光很快地将画纸燃烧成灰烬。
「时辰不早了,姑娘早点歇下吧,明日便要出宫。」柔月进屋提醒道。
是出宫,不是出嫁,她要从将军府嫁进关府,换言之她将待在自己家里备嫁,整整一个月。
「好,你也早点歇下,今晚不需要守夜。」
「是,姑娘。」
柔月离开后,敏敏将桌面收拾妥当,起身四下走过一圈,留云宫是皇上赏给姑姑的宫殿,从五岁到现在,整整九年,她都住在这里。
只要是人,离开住过九年的地方,多少会有几分感慨,但她没有,她非常不喜欢这里。
推开窗户,她看着天边皎月,闭上眼睛轻声道:「姑姑,我要回家了,请你和爹娘护佑我平安。」
第二章 种香(1)
没有关窗,在宫里的最后一晚,敏敏睡得格外安稳。
树梢头,黑影窜出,穿过窗子,来到床边。
由上往下,他看着她沉静温柔的眉眼,她还是一样的乖巧温顺、一样的小心翼翼、一样的饱尝委屈。
伸出手指,轻轻描绘她的五官,他情不自禁地在她耳畔低语,「想我吗?我想你了。」
手落在她发间,慢慢地,冰凉的掌心贴上她额际,修长的指尖微抖,片刻,她的额头、他的指间接合处,发出一圈淡淡的光晕。
卓蔺风见着,心微喜。
他早在闻到她的气息时就晓得是她,这个动作不过是再次确认。
找到她,他有说不出的激动、快乐,在无垠的岁月中,在漫漫人海里,在嚼碎过无数的寂寞之后,他终于找到了他的小米。
实在是太久了,久到她身上属于他的气息淡得几乎闻不到,若非如此,他可以更快找到她,她也不至于辛苦这样久。
他用最轻柔的动作将她抱坐起来,勾起她的下巴,慢慢朝她靠近,衔起她的唇,轻轻啄吻,一下接着一下,他品尝着她的气味,他在她唇间辗转来回,他咬破她的唇,也咬破自己的,血珠子在两人唇间汇集交融。
突地,空气中传来带着清凉的薄荷香气,将两人环绕起来,这个香,香了她的梦境,让她好梦无数。
在她身上种香,是他今晚的目的,目的达成,该离开了,但……舍不得呀,看着她的眉眼,看着她的轮廓,看着她恬静的睡相,虚空的胸臆一下子被填满,满足在腹间上扬,控制不住欲望,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冒险,但再危险,他还是想在她身边躺下。
他躺下了,她像只懒猫,发现热源,便一点一点朝他靠近,蹭了蹭。
对于她的靠近,他相当欢喜,他把她环在自己身边,而她纤细的手臂,无意识地横过他的腰,小小的头颅贴上他的胸膛,白皙的腿跨过他的腿,直到她霸占住他的身体。
敏敏满足地轻喟一声,像是终于找到了最温暖、最舒服的窝巢。
卓蔺风的手臂轻轻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外面的声音又透不进来了,而圈圈里面充斥着温暖、温馨,岁月静好。
风雪漫天,小人儿蜷缩在破旧的床板上,小小的棉被裹住两人。
妹妹发烧了,红红的小脸滚烫得厉害,她发抖得厉害,连床板都跟着抖动。
「哥哥,我冷。」
他解决不来这件事,只能用瘦瘦的手臂用力圈住她的身体。
他的心很痛,他想哭,却哭不出泪水,他不停地亲着妹妹的脸,不停地说:「不怕、不怕,哥哥在。」
她不怕,只是难受,像被封在冰窖中。
「明天林婶婶说要给我们鸡蛋,有鸡蛋吃,妹妹就不生病了,好不好?」憨傻的他盼着天赶紧亮,太阳赶紧升起来,盼着鸡蛋救妹妹一命。
迷迷糊糊间,她应了一声,「好,小米不生病。」
他用力把两管鼻水吸回去,坚定地说:「哥哥会保护小米,小米不会死掉。」不会像爹、像娘那样。
「哥哥,好渴……」
屋里没有水,他怕她冷,不敢松手,可是妹妹渴呀。
他很慌,一双黑灵灵的眼睛四处张望,突然他想到了什么,扬起笑颜,他咬破手指,让血流出来。
他把手指塞进妹妹的嘴里,看妹妹贪婪地吸吮着,他不由得笑弯了两道眉毛。
那是第一次,他知道自己的血可以让她不生病。
这个认知带给他狂喜,从此他的妹妹不会生病,不会像爹娘那样死去,不会离开他,他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现在,她又在他怀里了,她不会生病,他不再痴傻,他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她不再只是空话,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抱紧她。
他亲亲她柔软的唇瓣,在她嘴边轻声道:「不怕,以后有我。」
夜半,虽然姑娘说不必守夜,柔月还是不放心,到姑娘屋里巡视一回。
她看了眼床上,没看见卓蔺风,只看见熟睡的姑娘,她微微一哂,吹灭蜡烛,离开内室。
隔天醒来,敏敏发现自己的嘴唇破了个洞,嘴角微见血渍,她直觉伸出舌头轻舔,那血……不腥,反而有股难以形容的……甜味?
离开皇宫,敏敏像只雀跃的鸟儿,外面的世界好美,外面的天空很蓝,外面的空气……她深吸一口气,真香。
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但骥哥哥……
算了,不要多想,从现在到进关府,她还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她可以无拘无束、自在逍遥,未来再没有这样的机会,她必须尽情把握。
马车行经大街,她打开车帘往外看,行色匆匆的路人、含着笑意的百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及方向,生活充实而美满。
她也想要这样的人生,可以计划些什么,可以朝着目标奋力往前跑。
而且挣脱了高大厚实的宫墙,生活也变得鲜活明媚,炸糕的甜香、馄饨的鲜香从铺子里飘出来,小贩的叫卖声响亮又有活力……敏敏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一景一物,恨不得全把它们收进心底。
突地,哭声传来,她循着声音调整视线,发现一名女子跪在街边卖身葬父。
她难掩诧异,没想到竟和话本子上描写得一模一样,原来传奇、故事皆取材真实人生,而非全然幻想?
她突然有股冲动,她不想当个旁观者,想加入这个世界,于是她吩咐道:「停车。」
柔月迎上前问道:「姑娘想做什么?」
皇上一声令下,柔月领着十几名宫女随她回将军府伺候,只不过未来她是个小妾,不能带下人进关府,规矩在那儿,便是皇上也不能擅改,因此等她进了关府后院,柔月等人便会回宫覆旨。
「我下车看看。」
敏敏不顾礼仪规矩,自顾自跳下马车,反正她身分已定,名声不再重要。
柔月愣愣地看着她往卖身葬父的女子身前跑去,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疾步跟了上去。
敏敏蹲下身,轻轻勾起那名女子的脸,着实惊艳。
这个女子虽然脸上沾着灰,依然漂亮得教人怦然心动,许是担心美貌惹来麻烦,她始终低着头。
「你叫什么名字?」敏敏一双好奇的眼睛直盯着对方。
「小春。」
「家里没人了吗?」
小春点点头,回道:「爹过世后,家里就没人了。」
「你愿意跟着我吗?」她的身世让敏敏感同身受,不由得心生怜惜。
小春抬眸,马上回道:「我愿意。」
「那好,我把你买下,等你葬完父亲,就到威远将军府找我,行不?」
「行。」小春朝她一笑。
只是浅浅的笑意,就让敏敏感受到明媚春光。
敏敏伸手往荷包一探,这才想起阮囊羞涩。在宫里,只有旁人巴结她的分,哪有她讨好别人的理儿?她从不打赏别人,身上自然不会带钱。
她转头对柔月说:「给我银子吧,我想买下她。」
柔月多看了小春几眼,回道:「姑娘,来路不明的人还是别收在身边得好。」
又不是荒年,哪就这么刚好遇上,何况还有牙行呢,真要卖身,在那里才能寻到好人家,哪个傻子会在街上抛头露面,尤其是她这副长相,肯定要招祸的。
她敢这么做,莫非……是有人故意布置的?
敏敏哪里想得到这么多,视线在柔月身上转过,确定她不会出手相帮之后,垂眸叹气,她不该赌气的。
她知道爹爹留给自己不少嫁妆,过去姑姑帮忙收着,之后许是交到皇后或某位嫔妃手中。照理说,那些东西该随她出嫁,可是皇上却刻意忽略这件事。
皇上许是想着,没人没钱、没有身分的小妾,定会举步维艰。他等着她知难而退,等着她后悔。
为表达自己的决心,她赌气了,连宫里用的锦衣华服、头面珠饰半件都不肯带走,谁知,这会儿才明白,无银无钱行路难。
敏敏指使不了柔月,只能任性犯倔,与宫女们僵持在街边。
「姑娘,时辰不早,该回将军府了。」柔月好声好气劝道。
「你们先回去。」
哪能啊,姑娘要是蹭破一块皮,皇上定会要她们吃不完兜着走,她们可是身负任务的,得在出嫁前这个月里,劝说姑娘返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