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他一样,也是身不由己。」
敏敏一窒,如此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完完全全道尽了她的委屈。
都说她下贱、说她自甘堕落,后宫嫔妃嘲笑她,京城贵女看不起她,骥哥哥憎恶她,所有人看着她的目光都充满鄙夷,却没有一个人看见她的身不由己,可他竟然明白?
酸了鼻翼、酸了心,她轻轻说了一声,「谢谢你。」
他摸了摸她的头。「一切都会好转的。」这是保证,也是承诺。
她不确定是不是真能如他所说的这样,但她确定,如果最后的这一个月可以天天看见他、天天听见他,那么她可以收留很多的幸福,足供未来回忆。
她不停地说着话,讲到将近丑末才入睡。
卓蔺风贪看着她的睡颜,待到天明,才起身下床,他走到桌边,摸摸灰灰和小小,低声道:「好好陪伴她。」
小小的鸽子竟像听得懂人话,咕噜咕噜地回应。
敏敏真的没想过光是提笔写信就可以让人这样快乐——
……我躲在床底下,柔月她们四处找不到人,急得要回宫复命……
如果一个人的一辈子要调皮捣蛋几次是有定数的,她大概把这辈子的额度全用在这个月了。
她每天都惹一点事,把宫女们急得团团转,好几次都差点报进宫里了,偏偏她是主子,谁也不敢抱怨。
说真话,她从来没有活得这样恣意过,从来不晓得随心所欲的自由,可以让人如此欢喜。
更好的是,她可以把这些事一一写给卓蔺风,而他觉得她写得不够清楚,晚上还要到床边再听她讲一遍。
所以她错了,取代大野的不是小小、灰灰,而是卓蔺风。
敏敏捧着脸,看着桌上的几道菜,举箸初尝,笑意盈面。「你有个天底下最好的厨子。」
「如果欧阳知道你这样形容他……」
「会很得意?」她抢着接话。
「不对,他会很生气。」欧阳有一手好厨艺,却痛恨被人称作厨子。
「为什么?」
「你可以喊他名士、书生,或者纨裤,但万万不能称他厨子。」
「他是男的?」还是会念书、身分高尚的男子?敏敏讶异不已。
她对卓蔺风的认识是从欧阳起的头,然后她知道他的蜀王府很大、很漂亮,有春夏秋冬四个院子,每个院子都各具特色,她知道他吃素,菜蔬果实之外,他还喜欢吃花。
真厉害,她当真不晓得花也能吃,难怪他一身仙气,不似凡夫俗子。
对了,他最喜欢的活动是在月光下练功。
「为什么是月光下,而不是日光?」敏敏问。
「因为月光柔和,不会晒伤。」
哈,这么简单的答案,她竟然用这么认真严肃的口气追问,她真傻,不过她不介意在他面前发傻。「我也可以练功吗?」
「可以。」
「练完也会像一你一样,通体舒畅吗?」
「想试试?」他支着下巴问。
「嗯。」
「好,先吃饱。」卓蔺风替她夹了一只鸡腿。
吃饱后,他很乐意带她飞到屋顶上晒月光,让她享受何谓气血流通、全身舒畅的感觉。
她不懂他为什么老爱喂她吃鸡腿,虽然除了在饭馆的那次之外,他每次带来的鸡腿都分外美味。
她咬了一口鸡腿,细细嚼着,看着他的脸,胃口大开。
食不语是基本规矩,可在他面前,她不需要遵守任何规矩,所以她又问:「王爷,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不是对你好,是对我自己好。」
「为什么?」
「因为和你在一起,我很快乐。」
因为你笑,我便快乐,因为你得意,我便快乐,因为你带笑的眼睛,总是令我快乐……这些话他虽然没说出口,但都是最真诚的。
她笑得眉弯弯、眼眯眯,满脸得意。「谢谢,你弥补了我可怜的自尊心,我还以为我很讨人厌呢。」
「你不必讨每个人欢喜,你只需要让在乎的人喜欢就行。」
她是这么想的呀,所以不在乎嫔妃宫人,只介意骥哥哥的心思,可到头来才发现,讨人喜欢是门技术活儿,而她的本事显然太低。
不过没关系,现在她想换个对象了。
「王爷,我想问……」
一双筷子用门牙咬着,这是没家教的动作,但她睁着大眼睛望着他,他看不见她的失礼,只瞧见她的可爱。
「问吧。」
「你是不是……喜欢我?」话一出口,敏敏的俏脸瞬间涨得通红,但她强迫自己不准低头,她要把他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再不要理解错了心意。
他迟疑片刻,回道:「是。」
她又憋了半天,才终于把话给挤出来,「那我可不可以不嫁给骥哥哥,嫁给你?」
这次卓蔺风没有迟疑,直接回道:「不可以。」
瞬间,笑容凝在嘴角,她突然好想哭,他方才说喜欢她,只是随口说说的吗?
可是理智又告诉她,当然不可以,是圣旨又不是废纸,哪是她想嫁谁就嫁谁的,何况他都知道她的身不由己,怎会不理解皇上的心思?她哪有那么了不起,能让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个人因她而阋墙?
理智分析得很好,只是情感上很难不受伤,心好像裂出一道伤口般的疼着。
卓蔺风试着要解释,她却急急忙忙朝他挥挥手。「别介意,只是玩笑话,你千万别当真,我可是一门心思想嫁给骥哥哥的呢!」说完,她咬下一口鸡腿,再一口、再一口,把小小的嘴巴塞得满满的。
瞧,她笑得多可爱啊,可是他在她眼底看见心酸,让他的心也跟着酸了。
这一晚,他们还是聊到丑时末,卓蔺风才依依不舍离开。
这一晚,他特地带她飞上屋顶晒月亮,告诉她练功的好处有多少。
这一晚,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但是在他离开后,敏敏张开眼睛,缓缓地吐了口气。
原来喜欢和成亲是两码子事,不可以混为一谈,唉……她怎么老是弄错呢?
卓蔺风离开时,小春守在屋外,她向来不多话的,但今晚忍不住了,她跟在主子爷身后,低声问:「为什么不能娶?主子爷明明很喜欢姑娘。」
他没回答,而是反问:「从关骥手里抢人,和从皇上眼皮子底下抢人,哪个容易些?」自找到敏敏之后,他就调查了和章家有关的一切,皇上的念头、皇后的心思、嫔妃的筹谋……巨细靡遗。
确定来龙去脉后,他细细盘算过,敏敏若要全身而退,必须进关府一趟。
王爷的话让一夜愁眉的小春乐了,原来主子爷早有打算,只要主子肯动作,姑娘还有啥好发愁的?
听说关骥是个正人君子,既然不乐意姑娘嫁进关府,恐怕不会碰姑娘一根手指,那么相较起来,进关府确实比留在后宫那个龙潭虎穴来得好。
她急着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姑娘,可是才刚转身,连脚步都尚未跨出去,就听见主子淡淡的吩咐——
「别告诉敏敏。」
小春急急忙忙转回身,才想问问为什么,可是哪还有主子爷的身影?
第三章 姨娘的本分(1)
关骥立下这么大的功劳,满京城官员谁不想攀上,因此他举行婚礼这天,人人备妥厚礼上门,气氛相当热闹。
与此同时,一顶青色小轿从后门悄悄送进关府,而卓蔺风和小春远远地看着。
昨天卓蔺风被皇上召进宫,皇上告诉他,京官把持盐引,图利自家人,造成盐价上涨,百姓苦不堪言,邱御史是冒着性命之忧将此事透出来。
要查清此事必得南下,而且皇上的旨意,不是抓一、两只硕鼠,敲山震虎,而是要一网成擒,将多年积弊的盐引、盐税一事彻底解决。
卓蔺风领了这件差事,这一去,怕是要两、三个月。
「好好盯着,别让她受委屈了。」卓蔺风交代道。
「是。」小春点头应下,眉心却打了死结。
关府着实可恨,口口声声规矩,不管怎么说,就是不肯让她随着姑娘进府,不就是个小丫鬟,难不成还怕翻了天,真不晓得关府在担心什么,害得姑娘只能带着灰灰和小小。
「有来信,立刻命人送往南方。」
「是。」
「敏敏挑食,想办法别让她饿着。」
「是。」
事情一件件反复叮咛,可是说得再多,心还是放不下,缓缓吐气,他道:「好好照顾她,别让她出事。」
三朝回门,关骥顺道领着薛虹茜到庄子上去,直到这两日才回府。
敏敏知道那座温泉庄子,骥哥哥曾说温泉对身子好,有机会要带她去泡泡,可现在与她再没有半分关系了。
她没有生气,她认命,即便辛苦,也是她的选择,也是她咎由自取,卓蔺风说的对,他们是身不由己的两个人。
「章姨娘,用饭。」怀素提着食盒进屋。
怀素是个十六岁的大姑娘,行事稳妥,只是寡言了些。小小院落里,一个沉默的主子、一个寡言的下人,日子过得更加清冷。
敏敏打开食盒,一荤一素两道菜和一碗白米饭,她没胃口,盖上食盒,起身正想到外头走走,就见迎面一名妇人笑盈盈地走来。「我是相爷身边的吴姨娘。」
敏敏知道她,老夫人过世后,是她在关相爷身边伺候,她行事周正,府里的老爷夫人们很尊敬她,她身子微润,满脸福气,看起来非常精神。目前老爷外放,夫人留京孝顺相爷。
敏敏为她倒杯清水,屋里没有茶叶可用,府里规矩严,对姨娘的吃穿用度颇多限制。
两人都坐下后,吴姨娘道:「相爷让我过来嘱咐几句。」
「吴姨娘请说。」
她温顺乖巧的模样让吴姨娘颇为讶异,将军之女成为小妾,怎么完全没有心生怨怼?何况虽无婚书,也是皇上见证,两家长辈的口头约定。
「关府家风端正,规矩严格,子孙媳妇都得守着规矩来。」
「是。」
「这样的家风,断不容许宠妾灭妻之事发生。」
宠妾灭妻?敏敏苦笑,相爷未免太高看她了。「婢妾明白。」
「与薛家的亲事是大爷作主,老爷夫人并不满意,但进了关家就是关家人,断无苛待之理。」
「是。」
「你与大爷关系匪浅,日后定不会苛待。」
「是。」
她如此温顺,看得吴姨娘难免心疼,都是当人姨娘的,她岂会不知当中辛酸?
「别心急,大爷早晚会明白你的好。」
这话说得敏敏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能尴尬地笑着。
她知道的,不被喜欢的女人,怎么做、怎么错,怎么看、怎么生厌,她再好,于骥哥哥而言都是负担,在她坚持下嫁的同时,两人的关系已经打了死结。
过了半晌,吴姨娘才又开口,「你是不是还没拜见过大奶奶?」
敏敏愣住,不知该如何回应。
见状,吴姨娘理解地拍拍她的手背道:「去吧,那是你的本分。」
「大爷,章姨娘拜见大奶奶。」喜儿在房外禀报。
闻言,正在亲昵的两人脸色微变,关骥皱眉道:「让她等着。」
薛虹茜其实也不愿意有人插足夫妻之间,但她清楚,章若敏不一样,她与丈夫有情分。于是她勉强扬起笑意,说道:「这又是何苦?这么做,你心疼,她也不好受。」
「得让她死心。」关骥叹道。
「我来说服她。」
「你不懂敏敏,她表面温和柔顺,性子却是执拗,让她吃点苦头吧。」
主子一句话,身为姨娘的敏敏只能站在院子,静心等候召唤。
太阳晒在后背,随着时间过去,原本微微的剌痛变得灼热肿烫,白皙的小脸被晒出一片通红,她头昏脑胀的,但仍咬牙强忍,不断在心底提醒自己,这是她的本分。
敏敏知道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她笑话,可她不屈服,背脊挺直,任由汗水淋漓,只是风一吹,寒意上身。
这是下马威?相府从没这等规矩,刚进门的大奶奶怎能如此折腾人?怀素皱眉,上前往丫鬟手里递银子。「劳妹妹再禀报一次。」
丫鬟看敏敏一眼,也有几分同情,只是……「这时候实在不好进去。」
「要不,你瞅紧时机,可以的话,就禀报一声。」
「好吧,我试试。」丫鬟把银子收进怀里。
敏敏运气很差,屋里两人新婚燕尔,一阵耳鬓厮磨、缠绵悱恻之后都睡着了,没有主子的命令,丫鬟也不敢自作主张让敏敏先回去。
于是这一站,又是一个多时辰。
敏敏眼观鼻、鼻观心,即使双脚打颤、后背痛得像百根针在剌,依旧强忍住。
未时,关骥和薛虹茜醒来,丫鬟瞅准时机进屋禀报。「大爷、大奶奶,章姨娘还在外头等着。」
闻言,薛虹茜咬着下唇,这是想坏她名声,害他人认为她性子刻薄?想到这里,微微的不豫浮上眉尖。
关骥更生气,掌心往桌面用力拍去,杯子一震,重重跳起。
她绝对是故意的,她非得这样固执,非得逼他低头?!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屋外,看见她全身僵硬得像木偶似的。
「你这是在做什么?」他大声斥喝。
关骥的吼声将敏敏拉回现实,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实在没力气回话,但她仍努力张大双眼,企图看清楚眼前的男人。
他还是背着她山前山后到处跑的骥哥哥,他还是有好吃好玩全端到自己跟前的骥哥哥,
可是他怎能这样生气,彷佛她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她只是守本分啊,莫非在爱情面前,任何的枝枝节节都该被消灭,而她就是其中之一?
「苦肉计得在在乎你的人面前才有用。」
话说得残忍,他的心并不好受,他承诺过章叔的,可是她这般固执,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待她了。
她知道的呀,是他自己说的「章叔不在了,你是我最在乎的人」,她信了他的话,可他现在却说他不在乎她?
「所以?」敏敏衔起一抹讥诮的笑意。
她的反应剌激了他,他用力地抓住她的双肩。
早已被太阳晒伤的双肩被他这一捏,更是剌痛难耐,她痛得冷汗直流,却固执得不许眼泪往下坠。
「你想怎样?你要怎样?你希望怎样?!」他忿然问道。
她淡淡反问:「我能想怎样?我能要怎样?我能希望怎样?」
她也盼着有人指点明路,是时局逼得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明知今日进山、明日枯骨,她也不能回头。
望着他,她淡淡笑开,可是其中却有着浓浓的悲哀。
这天晚上,敏敏发热了。
身为小妾,不是生病就有大夫可看的,得先报到大奶奶那里,但大爷发话了,章姨娘的事不得传进内院。
敏敏的背和肩膀痛得厉害,脖子脱皮,脸颊敷过大半天冷水依旧红肿剌痛,再加上冷汗不止,热风交替,岂能不生病?
怀素看不下去了,劝道:「都发热了,姨娘先歇歇吧。」
敏敏坐在桌子后方,提笔写字,虚弱地道:「疼得厉害,得做点事分散心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