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一扯唇,不知是否该多谢她夸奖,虽然他并不为此欣喜。
就算真如她所言变帅了又如何?对她还不是没吸引力——等等!这是什么心态?他暗吃一惊。是积习难改吧,才会不自觉表现得像是依然在乎她一样,但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他断然否认,还嗤之以鼻。
“啊,我看等不再叙旧好了。”她低头看眼手表。“你爸在里面等你很久了。”
什么……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打探道;“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们那区的冷气机故障了,天气太热,他们两个火气大,斗起嘴来,你爸说到你十项全能,还会修冷气……你会修冷气吗?”
“怎么可能。”他一阵无力。
“我想也是。不过修冷气的人要明天才能来,等下你暂且忍耐一下吧。”
他无言,很有默契地明白她所谓的“忍耐”是怎么回事……等等!什么默契?他们之间是曾有那种东西,但已多年未保养,早该生锈了。
他清清喉咙,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我听说你今天要回来,所以特地来迎接啊。”
他不由得张大眼,瞪着笑得一脸无辜的她,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把她倒提过来,将她肚子里那些太过煽情的字句统统倒出来。
看吧,他就知道,她不但可以若无其事,而且还是非常若无其事,好像他们之间理应发生的渐行渐远完全是他的自以为是。
他没有动摇,他只是……不快。
就算她没感觉到他这些年来的疏远,这么久没见,难道她不会觉得他们之间已有距离?为什么还能用那么热络的态度面对自己?他不懂,也不想去揣测,免得多想多赔。
而他的不快则是针对分明不该被此影响的自己。
打开手上的铝罐,他灌了一口冰饮,心中的烦躁感这才稍退,对她一颔首,说道;“那我先进去了。”双方家长都不晓得他们交好的事,所以他们得分批走,以掩人耳目。
她比个Okay的手势。“好。”
他迈步入内,熟门熟路找到自家店铺,在低头忙碌的爸爸前方停步,开口说:“爸,我回来了。”
罗父猛然抬头,见到他,哈哈大笑,真心高兴,放下手边的工作绕出柜台展臂相迎。“乖儿子,你回来啦!”
他微笑点头,探头张望。“妈呢?”
“她先回家做饭了,说今晚要弄得丰盛点好为你接风。”
他心中感动,深感回家真好。“要打烊了吗?”
“呵呵,快了快了,今天早点回去,我们晚上好好喝一杯……”
这厢正上演父子情深,那厢有人不识相地发出声音抱怨:“唉,好热呀好热!”
罗父瞟眼对面的死对头正夸大地用手不停摄风,轻哼一声,对他笑道:“对了,我叫你来是有事要你帮忙。这边的冷气从早上就开不了,你帮忙看看怎么回事。”
该来的果然躲不掉,他捺下叹气的冲动,低声道:“爸,我不会修冷 气啦。”
“为什么不会?你们现在的小孩应该对这些电器用品很在行啊,你不是就很会搞什么劈溪的吗?”
“PC跟冷气机完全不同啊。”他想解释不是只要插电的东西构造都一样这项事实,父亲大人却不容他申辩。
“呵呵,我是不知道同不同,不过哪有看都还没看过就说不会的,太敷衍了吧,你们年轻人做事这种态度,将来怎能成大器?”罗父笑容不变,但声音已透露出明显不悦。
深知爸爸虽然总是笑呵呵的像个好好先生,但个性其实说风是风说雨是雨,容易被引爆,他只好被赶鸭子上架,尾随爸爸身后来到冷气机下方,后头还跟着来看好戏的朱父。
站上备好的工作梯,他假意东摸摸西看看,心中苦思该如何才能全身而退,同时感到两道视线如芒刺在背,一道热切期许,一道不怀好意。
终于,朱父开口了:“看他东摸西摸的,到底行不行啊?”
罗父立刻回嘴:“你这大外行别吵好不好!这样会妨碍他的工作进度。”
“嘿嘿……我看他摸来摸去,是在帮冷气机指压按摩哦?”
“你懂什么!他是在观察要怎么拆开来检查内部。”。、
“哈哈哈哈!你再扯啊,我看你儿子都冷汗直流了。”
“呵呵呵呵!笑话!冷气坏了,这里这么闷热,流点汗也是当然的,你又没摸过,怎么知道是冷的?不知道谁比较会扯。你眼睛这么小,怪不得老把人看扁,我儿子岂会连区区一台冷气都不会修。”
“说得对说得对。现在新一代的年轻人跟我们不同,是在电器的环绕下长大的,要无能到连个冷气都不会修,身为老爸就真是脸上无光喽。”
“可是我也不会修啊。”突来的插话使在场三人同时回头,发现是不知何时来到他们后方的朱皓音。
她来干什么?他心中讶异,又有松了好大一口气的感觉。独处于两个长辈针锋相对的狭缝当中,他快被挤压得无法呼吸了。
“你来插什么嘴!”朱父瞪她一眼。“女孩子需要懂什么修理技术。”这句话自是对罗父说的。
她耸耸肩,说道;“我说老爸,你这样把店丢着不管不好吧?”
“有阿茂在,你担心什么。”阿茂是店里聘的店员。
“但是阿茂该下班了你这样绊住他不好嘛。”
在旁的他恍然明白,她是来帮他解围的,一时间内心五味杂陈。唉,一个人遭殃就够了,她又何必来淌这浑水……
“咦!你们大家全聚在这干嘛?”又有人加入了,是刚从厕所回来的阿水婶,也就是他们店里负责厨房的员工,看清工作梯上的人,她惊喜叫道:“哎呀,这不是阿驰吗?你当兵回来啦!”
太好了,人多点容易转移注意。他朝她含笑招呼:“阿水婶好。”
她上下打量他。“哇,你晒得好黑喔,当兵很辛苦吧?看你的体格变得这么好,像个男人喽!”
“呵呵,那当然了。”听到有人在死对头面前称赞自己儿子,罗父分外得意。“男孩子就是要当了兵才是男人,所以有生男孩子就要快快让他当兵。”
朱父一听之下可不爽了。爱说笑!皓音明明跟那小子同年,还比他大了四天,有哪点比不上他!当兵有啥了不起,当年他还参加过防空演习呢!他不甘示弱地照样造句:“女孩子就是要……这个,就是要嫁了人才是女人,所以有生女孩子就要快快让她嫁人。”只顾找个决定性的人生阶段填空,却没想过是否应景。
“爸,你在说什么啦!”朱皓音为他的口不择言翻白眼。
就是啊老伯,你在乱讲什么啊。在场某人也不自觉在心中排斥。
罗父笑嘻嘻。“说得对说得对。不过你女儿现在又没男朋友,嫁什么人?”
“谁说的!要追我女儿的人可是比天上的星星还多,上次还有个科技新贵开跑车送她下班回家呢,只是我们家人眼光高,宁缺勿滥。”
罗沐驰下意识皱皱眉,发现自己不怎么喜欢这个话题,于是决定找点事做,好转移注意力。他伸手拍拍电线上头的灰尘,突然间,轰轰轰轰……老旧的冷气机发出龙吟般的声响,开始运转。
……原来是接触不良吗?
他愣了愣,在场另外两个老男人也愣了愣。
“哇,冷气修好啦!”阿水婶高兴地拍拍手。“太好了!”
罗父反应过来,嘴角快笑咧到耳根去。“呵呵呵呵,干得好啊乖儿子!”嘴巴在夸奖儿子,笑弯的眼睛却对着拉下脸来的朱父。
被夸赞的人倒是一点也不得意,只有啼笑皆非的感觉。
不过,这场“胜利”虽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却来得正是时候。
居高临下站在工作梯上,他将爸爸的耀武扬威和朱父的咬牙切齿看在眼里,视线再向旁游移,见到她正站在不起眼的角落,两人目光相触,她趁没人注意时对他笑着眨眨单眼,用嘴形无声说:“Safe!”
然后,在他还没发觉以前,他的唇已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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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多想他们未来将会如何,那个周六他就碰上跟她一起负责看店的处境。
“哇,好怀念喔,好像回到从前了。”她笑道。
那番笑语使他感到心脏微微纠了一下……唉,只要说到他们俩的从前,他就会莫名其妙多愁善感起来。
不过,经过了这么多年,他们怎么可能“好像回到从前”?至少他的心态就跟从前回然不同;对于要跟久别重逢的她长时间相处,他甚至感到有点别扭,但别扭不等于紧张,所以当她突然间自己是不是很紧张时,他只觉得奇怪。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她说:“我看你一直绷着脸啊,是不是太久没看店,把价目忘了?没关系,有不确定的可以问我,左手边的菜色我比较熟,像是东坡肉一斤两百八,狮子头一粒四十,煎蛋饺一盒八十……”
“你怎么知道?”他讶子她的如数家珍。
“有时我负责看店,你爸不在,我肚子饿了会跟你们店里买东西吃啊。你们店里的东西真的很好吃,怪不得生意好。”之所以挑他爸不在时,是担心罗父拿这件事跟她爸炫耀,那就有点不妙了。她左右张望一下,单手半圈嘴边悄声说:“偷偷告诉你,其实我爸超爱你们家的狮子头,还暗示我妈学着做做看,不过他死要面子,无论如何不肯承认。”
他挑眉间道:“他既不承认,你怎么知道他超爱?”
“你知道我们的妈妈都是立场中立嘛,有一次我妈来不及做饭,买了你们店里的狮子头回家盛盘当晚餐,我爸吃了直夸美味。一口气吞了好几粒,后来发现是从你们店里买的,马上脸色大变,改口对我妈说:‘难怪我觉得味道很诡异,只是以为是你做的,所以不好意思直说。’你不觉得很滑稽吗?”
他不禁失笑。“嗯……是有点好笑。”
“才有点啊?我可是当场狂笑,还被饭菜噎到差点死掉耶。”
他不觉蹙了下眉,忍不住责备:“早叫你改掉吃饭时爱说话的坏毛病了。”
“呃……你还在介意以前我被薯条噎到那件事啊?”她讪讪道。
“当然。”他没好气地说:“那时可是引来一堆人注目,店员都差点要叫救护车了。而且看到你咳出鲜红的不明物体,我真的差点被吓死。”现在回想来都还心有余悸,怎么可能忘得了。
她噗哧一笑。“对啊,结果发现是薯条跟西红柿酱,惹得围观的人哄堂大笑……老实说,那一瞬间,心里还满感动的呢。”
“感动?”难为情才对吧?他一脸狐疑。
“难道你不觉得一大群不相干的陌生人一起为同一件事发笑,是很难能可贵的欢乐场景吗?”她难得感性的说。
当然不觉得。“我只觉得你很了不起,成了别人嘲笑的对象还能这么自得其乐。”
“不会啊。谐星跟小丑一直是我认为全世界最伟大的人,能让人发笑可是功德一件,虽然我还是不大懂当时的情况到底有什么可笑的。”
“……你都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见她一头雾水的模样,他只好对她施以记忆复苏术。“你刚顺过气时,见到自己吐出的东西,惊恐大叫一声,第一句话是……这是哪个器官啊?!”
“喔……喔……”她一时有些愣愣的。“所以他们原来是在笑这个啊?”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什么嘛……”她喃喃道;“真是太没人情味了。”
两人沉默一会儿,然后一起笑了出来。
同时,他才发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跟她有说有笑起来,本以为生疏多年,他们之间必有隔阂,看来他真是小觑了她的影响力。他暗自叹气。
她噙笑望他,忽见一只蚊子从旁飞来,像迷路一样在他头顶盘旋,她指着它叫道:“有只蚊子在你头上飞。”
他下意识低头,她起身帮他挥赶,然后他感觉她在自己身后停下。
……她不是伺机想打落它吧?想象蚊尸落顶的画面,他脸色顿时变得不大妙,连忙回头跟她说;“别杀它!”
“啊?”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笑道:“喔,蚊子已经飞走啦。”
那她怎么一动不动?他纳闷问:“那你干嘛?”
“欸,我想问你……”她视线盯着他的一头短发,跃跃欲试地伸出右手。“能不能让我摸摸看你的头发啊?”
什么?万料不到她会有此要求,他惊诧又好笑,倒也无所谓,将脑袋凑近她手边,示意请便。
这一靠近,闻到一股向日葵香,他微微一怔,是她用的洗发精吗?那淡淡的香味像根短小羽毛,随着他吸进的空气钻入胸腔,在里头搔了一下,很轻很轻,却紊乱了他的气息,不过也只有那么一瞬问,所以他的本能驱使自己不以为意。
“那我摸喽。”她慎重宣告完,小心翼翼用右手平贴他的头发摩挲了好几下,那触感搔刮她的掌心,令她哈哈笑了。“果然跟我想的一样,摸起来好像黑眼圈喔!你知道黑眼圈吧?”
他必须想一下才晓得她在说什么。“你是说以前国中附近的那只流浪狗吗?”
“我就知道你还记得。”她的声音突然变轻几分,虽仍带笑,但隐约流露出一种他听不出是什么的模糊情绪,使他不觉抬头看她,却见她神色如常。
大概是他听错了吧?
她回到座位上,双手向后撑在背后椅上,身体倾斜,仰望天花板,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常想起国中、高中时期的事……那时真的满快乐的。”顿了顿,像是突然回神,拍拍自己额头,好笑地说:“我干嘛用这种唏嘘口吻啊。”
“你现在难道有什么不快乐吗?”这问句脱口而出,他才发现即使很久没对她嘘寒问暖,自己还是没失去关心她的习惯。
“没有啊,我只是很怀念而已。可是又觉得怀念没什么意义,你又不是消失不见或搬到其它城市去了。”
他僵了一下。“你是在怀念我?”
她想了想。“嗯……应该说是怀念我们以前共有的时光吧。”
他撇过头去,不再说话。看吧,她就是可以轻易说出这种话,好像他们之间熟稔依旧,当然他是不会为此大动肝火的,却无法不觉得她这一点很……可恶。
“所以我想,无论为了什么,若是这么珍贵的情谊有一天失温了那多可惜,你说对不对?”她微笑问道。
她在暗示什么吗?不,他没兴趣胡思乱想,他要直问:“你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既然我们现在都回台北定居了,就要常常保持联络……啊,不过你工作好像很忙?”她说着半垂下头,状似沮丧了两秒,不过马上又恢复精神。“算了,别说这个。听说你老板一直催你报到,你何时要回去复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