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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门遗珠(上)  第3页    作者:千寻

  看着姊姊的动作,他握紧拳头,不甘地道:“姊姊,我们真要到信州营商吗?”

  她迟疑片刻,反问道:“善善想不想去信州?”

  他用力摇头,说得斩钉截铁,“我想进京,我想出仕。”

  徐宥慈明白了,又问“猜猜,娘为什么要我们往东、往信州,而不是往南、往京城?”

  “京城里有娘不愿意让我们碰到的事和遇见的人?”犹豫须臾,他给出更接近的答案,“那个我们攀不上也不能攀的男人。”

  “再猜猜,皇上已经替关家平反,娘为什么不愿回京?”

  平反的第一件事,通常是发还家产祖业给后代子孙,开祠堂,告慰亡魂,即便娘不在乎银钱,但能恢复关氏荣誉,娘没道理不做。

  徐宥善沉吟道:“有两个可能,一是不愿意见到那个人,二是来不及成行,娘已经生病卧床。”

  “再想想,苏先生不止一次向娘提及让你参加童试,娘为什么总是拒绝?”

  “娘不希望我当官,她说徐国儒米麦不分、手无缚鸡之力,没有肩膀担起家业,娘不愿意我成为这样的男人。”

  “你信吗?”

  “不信。”苏先生说他的才能远超过徐国儒,徐国儒办不到的事,他未必办不到。

  “不进京、不祭祖、不走仕途,谁让娘如此忌惮?娘再疼爱你不过,为什么宁可阻碍你的前途,掐断你的盼望,执意让你弃文从商?”

  是谁?关家人?不可能,若是关家人,娘插翅都会想飞回去;昔日仇敌?娘一个闺阁女子,又非与人相争的性子,能有什么仇敌?

  “姊姊认为……是那个男人?”

  徐宥慈郑重点头。“除了他,我想不出其他人。那个男人肯定位高权重,若你要走仕途,很可能与他相遇,我猜,娘打心里不希望我们认爹,甚至不希望我们有任何交集,她最大的忌惮该是……”

  “后院水深,复杂而危险?”

  她叹息,也只能是这个原因了。“善善,你想认爹吗?”

  “不想。”徐宥善毫不犹豫的回道。

  “当年那位老夫人之所以逼走娘,定是担心娘的身分会招祸上门,但关家叛国一事已然平反,若我们被认出,那些便宜亲戚肯定会张开双手欢迎我们,倘若真是位高权重的皇亲国戚,到时,就算我们不肯认这门亲,他们也会逼得我们点头。善善,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想进京求取功名吗?”

  他咬牙回道:“我要。”他不愿意在情况未明之前就退让投降。

  “知道了,你想做就做吧,姊姊一定会让你心想事成,只不过眼前最棘手的是……”徐宥慈一顿,心里想着,若弟弟真能顺利走上仕途,那么徐国儒将会是一条甩不掉的尾巴,皇上以仁孝治国,岂能容得下一个不孝的臣子?

  “是什么?”

  “除籍。”她沉重地道。

  徐宥善明白,除籍谈何容易,若徐国儒不点头,便是没有血缘关系,他们也得当他一辈子的儿女,日后,他们若默默无闻、一事无成便罢,若有几分成就,徐家定会巴着他们不放。

  想起这一家子,他就觉得恶心。

  想了想,他问道:“如果用三间铺子和田宅做交换呢?”

  “你以为不交换,他就拿不到铺子田宅吗?”

  丈夫掌理亡妻的嫁妆天经地义,任谁都不会多话,可是娘的嫁妆一旦落入徐家人手里,他们再也别想沾,更可怕的是,身为父亲,他能够决定儿女的亲事,好替徐家争取更多利益,到时候别说除籍,便是脱身都难。

  “那我们该怎么做?”徐宥善问道。

  一时间,两人皆无语。

  第二章  大街上的好戏(1)

  问题在徐宥慈的脑海里盘旋数日,她仍想不出好办法,徐氏一族早已没落,族老死的死、病的病,几尽凋零,到徐国儒这一代,只剩下他和几个堂兄弟,可是其中唯有徐国儒念过书,还考上举子,其他的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他们事事以徐国儒为首,谁敢同他对峙?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许以重利,她也不认为能够成功。

  尽管如此,该做的事,她还是一件件有条不紊地处理着。

  娘给的首饰,她挑几样小东西留做念想,其他的连同现银换成银票,分别缝在衣服夹层中,贴身带着,两姊弟常用的东西也分批带到铺子里收妥。

  那三间铺子是娘十几年来的心血,从刚开始的处处碰壁,到现在生意稳定,若不是非走不可,她实在不愿意卖,但她也不会傻得让铺子落入徐家人手里。

  徐家人是群喂不饱的白眼狼,这些年吃穿用度全靠娘亲,他们何曾心存感激?

  徐家人如何对待他们母子三人,她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得清清楚楚,在这种状况下,让她留下半瓢油水?想都甭想!

  她低着头,一脸心事重重,她不断在心里盘算,还有什么事漏想了。

  一辆马车从远处迎面而来,徐宥慈抬目望去,那是徐府的马车,更正确的说法是,娘买的马车。

  早上她让人备车,这才知道二夫人和二小姐乘车出门了。

  哼呵,徐府哪来的二夫人?莫非徐国儒动作飞快,神不知鬼不觉,已经把赵姨娘的身分往上提了?

  淡淡一笑,徐宥慈假装没看到,任由她们嚣张作态,她倒想看看,那些人可以得意到几时!

  就在她别过脸的同时,一只全身雪白的大狗叼着小狗从巷子里猛窜出来,大狗的体型硕壮,将近半人高,它一冲出来,惊了马,马蹄扬起,车夫控制不住,马车往一旁歪倒,当马蹄落下时,正中大狗的身子。

  意外发生得飞快,尖叫声、哭喊声顿时充斥着整条大街。

  车夫挣扎着下车,跑到后头将赵姨娘和徐宥菲扶到车外。

  徐宥慈疾奔上前,跑得近了,才发现大狗早在惊马之前全身已是伤痕累累,再被马蹄重重一踩,只能躺在地上,嘴角冒着血泡,喘息不定,可就算如此,它还是不舍地舔着摔在旁边的小狗。

  小狗刚出生不久,尚未开眼,大狗满嘴的血,舔得小狗身上血迹斑斑,教人看着心生怜悯。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道:“魏郎中,你帮着看看吧,挺可怜的。”

  一名穿着青色儒衫的男人靠近,蹲下身,摸了摸大狗,上下检查一番后,摇摇头道:“小姑娘,别忙,已经没救了。”

  徐宥慈轻抿着唇,抱起小狗,一手轻抚着母狗,柔声道:“别担心,我会照顾你的孩子,放心去吧。”

  母狗竟像是能听得懂人话,眼角滑下两滴泪水,虚弱地舔着她的手。

  她不嫌脏,轻抚着它的脸,似安慰、似承诺,母狗在她的抚摸下,目光慢慢变得柔和。

  分明年纪尚轻,却慈眉善目,分明是血腥残酷的一幕,却在她轻缓温柔的动作中让人看见宁静祥和。

  没有人发号施令,但周围百姓有志一同噤声不语,彷佛濡染了小姑娘身上的宁和,大家都盯着她,看着那双白皙细致的小手,一下一下安抚着母狗,彷佛她身上出现圣洁光辉。

  侯一灿双手环胸,和所有人一样盯着眼前的少女,无法别开眼睛。

  她多大了?十一岁?十二岁?

  身形尚未长成,个子矮小、身材单薄,一张雪白清秀的瓜子脸,长睫弯弯,五官明媚,一身月白长衫,飘逸出尘,宛如下凡仙子。

  是稚嫩年纪,但身上有着成熟女子的从容稳重,很奇怪,却也很吸引他,他嘴角微微勾起,带着点痞样儿。

  安溪转头看着主子爷,发现主子爷眼底浮起一抹……兴味?应该是他看错了吧,主子爷对女人向来只有腻味。

  歪歪嘴,他再度转头看向马车前的少女。

  “你这个龟孙子,没天良的死老鬼!你是驾车还是杀人啊?!我每个月拿银子养你,是让你谋财害命的吗?!你这个瞎了狗眼的狗东西,让你赶车,没叫你过奈何桥,赶啥赶,急着去见祖先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老子娘……”

  连珠炮似的怒骂声响起,从车夫的祖宗骂到子孙后代,功力无人能及。

  侯一灿越听越觉得有趣,稀世人才呐,这口舌、这不经反应就能杀人于无形的高深能力,大老板要是有这等本事,哪还需要布暗局、装孙子,弄出一张人畜无害的贤良脸。

  但凡谁敢不听话,直接把人叫到跟前,骂他个天昏地暗、鬼哭神号、山川变色,保证不出三天,祖坟里躺着的八代祖先都会跳出来跪地求饶。

  赵姨娘越骂越起劲,甚至还觉得光是动口不过瘾,啪的一声,五根鲜红指印贴在车夫脸上。

  “二夫人,不是奴才的错,是……”他战战兢兢地往路边轻轻一指。

  赵姨娘顺着看过去,这才发现一个小姑娘背对着自己,她马上冲上前,连对方的长相都没看清,就指着人骂道:“哪来的妖精,挡车挡道,喜欢当拦路狗,怎不摇两下尾巴?”

  徐宥慈彷佛没听到似的,一下一下顺着母狗的毛,沉静的眼神与它对望,淡淡的笑安抚了母狗。

  “二夫人,不是姑娘的错,是那条大狗突然冲出来……”车夫紧张极了,赵姨娘没发现,可他已经认出蹲在地上的姑娘是大小姐。

  “管他是狐狸精还是畜生,都给我往死里抽!”

  车夫哪里敢?他可怜兮兮地向赵姨娘求饶。

  “是不能打还是不敢打?你娘忘记给你生胆子吗?”见车夫迟迟不动作,赵姨娘火大,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鞭子,扬手就要往小姑娘的身上甩去。

  泼妇!侯一灿拳头握紧,右脚一踢,把安溪踢上前。

  安溪没站稳,整个人往前扑去,幸好他武功底子好,急切间,反手扯过赵姨娘的马鞭,再一个鹞子翻身,稳稳地落回地面。

  徐宥菲皱眉,气姨娘没眼色,这般不管不顾地在大街上闹起来,爹最好面子不过,事情若是传到爹耳里,姨娘还有好果子吃?也难怪爹瞧不上姨娘,姨娘这性子确实该改一改。

  她朝姨娘走去,可还没走到跟前呢,目光一转,视线被侯一灿给吸引住了,她顿时倒抽了口气,济州府哪来的这号人物?

  约莫十七、八岁,丰神俊朗,朱面丹唇,一表人才,气质翩翩,剑眉斜飞入鬓,一双丹凤眼散发着勾魂魅力,他神情肃然,唇边却挂起一抹似笑非笑。

  两人眼神相对,红霞倏地飞上徐宥菲的颊边,她强按捺住狂跳的小心肝,刻意伸长脖子,优雅地走到姨娘身边,拉拉她的衣袖,阻止她闹事。

  赵姨娘被女儿一扯,这才发现手里的马鞭不晓得几时被人给抢走了,再转身一看,许多百姓围观,正对着自己指指点点,还有人刻意放大声音说——

  “哪来的骂街泼妇,是谁家的糟糠,还不带回去管教?”

  赵姨娘恼羞成怒,却找不到那个出声的,目光一转,肥肥的奶油手朝安溪胸前推去,怒道:“怎么?仗势欺人?”

  侯一灿冷眼望着赵姨娘,正想要华丽丽登场,好让对方惨兮兮下场,就见徐宥慈的掌心贴在大狗眼睛上,为它阖上双目,接着缓慢起身,转身面对泼辣妇人。

  这会儿,赵姨娘这才看清楚“狐狸精”是何方妖孽,若是以前,她会避开,利益为上嘛,可现在……她扬眉冷笑,等不及立刻踩她几下。

  甩开女儿的手,赵姨娘挺身上前,视线在安溪和徐宥慈身上转两圈,意有所指地道:“我说谁呐,原来是咱们徐府的大姑娘啊,大夫人病得下不了床,当女儿的不在旁边伺候,却成天到晚往外跑,到底忙什么去了?原来是春心萌动,有相好的啦?!”说完,她瞄了安溪一眼,这小子眉清目秀的,两人倒也相衬,不过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徐宥慈当了十几年的大小姐,总得为家里尽一份力。

  赵姨娘没读过书,本是乡里鄙妇,却因为给了徐国儒做小,再靠着关雨涵一手经营,过上优渥日子,吃好穿好,几年将养下来,皮白肉嫩,勉强有几分贵妇人模样,但不开口还成,一开口就泄了底。

  这种话甭说小姑娘,就是经事妇人也听不下去,泼脏水也得有个限度,围观路人眼底皆不禁透出鄙夷。

  车夫见状,暗道不好,府里马车、驴车各一,马车只供老爷夫人、大姑娘、大少爷出门使用,可夫人病倒了,管不来中馈,赵姨娘把下人集合起来,订下不少新规矩。

  当奴才的就怕饭碗捧不牢,只能照着新规矩走,可是让大小姐一个姑娘家自个儿在大街上走,若夫人追究起来……他的卖身契还在夫人手里,可怎么办才好?

  “二夫人。”他呐呐地喊一声,望她能息事宁人。

  徐宥慈冷眼瞥去,不自觉显露出一股气势。“何时徐府多了位二夫人?是你吗,赵姨娘?今儿个怎么有空带庶出女儿上街?”她瞄了一眼徐宥菲,脸上不喜不怒,唯有淡漠清冷。

  侯一灿脸上的兴味更浓了,熟人撞上熟人啦?看来这丫头也不是好惹的,只不过年纪尚稚,小女娃能敌得过大泼妇吗?他退后两步,带着看好戏的心情望着这一幕。

  “徐宥慈!”掌理中馈月余,赵姨娘早认定自己是徐府夫人,没想到这个死丫头竟当着外人的面落她的面子。

  同样地,庶出女儿四个字狠狠刨着徐宥菲的心,她悄悄地朝侯一灿抛去几眼,轻蹙眉、轻咬唇,眼眶微微泛红,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这是她最擅长的本事,人前温婉,人后狠戾,阴招毒招时时出,徐宥慈姊弟俩在她跟前吃过不少亏。

  “姨娘冲撞姊姊是姨娘不对,妹妹向姊姊道歉,可是姨娘终归是长辈,伺候爹和祖母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姊姊且让她几分,留她些许颜面,有事咱们回家再说,好吗?”

  天晓得她有多嫉妒,她姓徐,也是徐府小姐,只因投生到姨娘肚子里,所以她不能读书识字、学琴习艺,只能跟着姨娘学刺绣针黹。

  她不是夫人的女儿,就不能跟在高贵的夫人身后进出,学习掌家理事,她也想要有徐宥慈那身小姐气度,也想雍容高贵,也想出口成章……她怨呐!

  徐宥慈扬眉浅笑,这就是徐宥菲,靠着一张我见犹怜的脸到处骗人,到最后情况总会变成嫡姊欺负庶妹,而且徐宥菲真聪明呐,回家再说?这事儿关起门来,会变成哪个版本,还不由着她们两张嘴?老夫人不会听她的,徐国儒更不会听她的,说不定到头来还真成了她在外头勾引男人。

  激不了徐宥菲,激激赵姨娘还是成的,这事最好由外人嘴巴传到徐国儒耳里,至少还能得两分公正。

  “姨娘?长辈?妹妹有无读过大周律法?妾为奴,可买卖,小小姨娘竟称是大小姐长辈,不知是徐府乱了上下尊卑,还是妹妹没规矩?再说,姑娘矜贵,名节再重要不过,赵姨娘却当着满街百姓直呼本小姐名讳,这在正经人家后院,是该被发卖出去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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