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气?”
“因为我闷不吭声地瞒着你……”冯京莲想起今早在武馆的情况,看看眼前这个即使知道自己是女儿身,却没有任何反应的大师兄,突然一古脑的说:“不只岁时,小桂、小二,还有斗明他们现在都不愿意跟我说话了……是啊!我是骗了他们,但是我从小没被当成女儿养啊!我从没买过自己的衣裳,上头的哥哥姊姊要是有不要的衣服给我就要偷笑了。我当然知道自己是姑娘,但是养父那个蠢蛋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是穿男装,一副男孩子的样子,我是骗了他又怎样?因为我不想回去过没有饭吃的日子啊!我是骗了他们又怎样?我从小就会骗人啊!”
“不……我想他们在意的并不是这些。”仲孙袭听完她激烈的告白,想了想才开口。
“不然他们是在意什么?跟我其实是个姑娘和骗了他们都没关系的话,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冯京莲歪着头问道。
“首先,师父和年时他们应该是不知道,但冯叔是知道的。”满意地见到她惊讶得合不拢嘴,仲孙袭继续说:“我察觉你可能是姑娘之后,曾问过冯叔知不知道这件事,冯叔说当然知道,他怎么可能笨到连自己带回来的孩子是男是女都弄不清楚。”
“但是他从来没有告诉我……”
“嗯,冯叔也要我不要说,可能是觉得好玩……不,怕伤了你这么认真当个男孩的心思吧。”仲孙袭说了个比较不伤人的理由,然后又说:“冯叔还说,等到你以姑娘的模样示人,他就会把名字给你了。因为‘京城的莲花’这样的名字,怎么样都不能用在男孩子身上。”
“我一直以为这个名字是他随便取的,目的在让人一听便知晓我是个女孩。”冯京莲说出对自己名字的第一个感想。
“你认识年时他们多久时间了?”仲孙袭突然问,不待她回答,迳自说:“应该和认识冯叔差不多吧,冯叔不生气你骗他,是因为早就知道了,但是年时他们呢?想想他们是不是真心的和你做朋友,是不是对你付出信任?有没有把他们不能跟大人甚至师父说的秘密,忍不住偷偷告诉你?这样,你多少能了解他们在意的是什么了吧?”
冯京莲顺着他的话,回想起万二偷偷告诉她哪个地方的蟋蟀很多,是他的秘密宝库;范景楠和蓝桂虽然嘴贱了些,动作下流了点,她却很喜欢和他们一起胡闹;宫浚廷虽然烦人,却总会帮她添最大碗的饭……岁时……让她既崇拜又讨厌的对象……一个用冰冷的眼神看她,会令她揪心难过的人……她隐约察觉自己想到雍震日时的感觉和其他人不同,但还来不及细想,仲孙袭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小京,沉默有很多种,多数是难以忍受的,唯有心灵相通的人,才能够自然而然的沉默。如果你拥有在一起沉默,也不会感到孤单寂寞的那个人时,千万不要轻易的放手,懂吗?”他微微抿起一抹浅笑。
一瞬间,她感觉舒坦多了,也知道该怎么做。
也许她在等着别人当头棒喝吧,谁教自己的个性那么糟,背硬得弯不下去,还好她和仲孙袭谈了,否则她可能还在怪他们太小心眼。
“我要先回武馆去了!”
仲孙袭没有阻止她。
冯京莲跑了几步后,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对他说——
“大师兄,你也是我绝对不会放手的人之一。”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独留仲孙袭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直到她的背影终于消失后,才扬起既没辙又无奈的笑容,轻轻开口——
“你也是……是我一辈子都不想放手的人。”
第4章(1)
冯京莲猜想,如果世上有那么一个人,是死也不会喜欢的,那个人绝对是雍震日。
经过仲孙袭的开导,她诚心诚意的和师兄们道过歉后,所有人都原谅她了,独独雍震日,心眼比屁眼还小!
她实在很想当着他的面说:“老娘是给你面子,才和你道歉……你拽个屁啊!教一只狗不准偷吃东西,都比跟你道歉容易多了!”以上这些话,她当然不可能——没骂过。
谁教她不是个有耐性的人。
但至少她每天早上见到他的第一眼都会说对不起啦!拿什么乔啊?真以为自己很了不起?给他几分颜色,倒开起染房来了!
“喂!对不起啊——”
一早等在武馆门口的冯京莲看见雍震日跑完后山回来,一脚踹上门板,背靠在另一边门板上,整个人挡住门口,不让他过去。
雍震日没有看她,而是对着身旁正好经过的宫浚廷说:“这真是我有生以来看过最具杀气的对不起。”
对这场持续了一个月的架彻底没兴趣的宫浚廷甩也不甩他们,迳自绕过雍震日,再跨过冯京莲高抬起的脚,走进武馆内。
冯京莲也没有理会宫浚廷,看着雍震日说:“那你就干脆点原谅我不就好了?省得我每天跟你对不起,喊久了越来越没诚意。”
雍震日把手圈在嘴巴边,对着远处的师弟喊:“喂——这里有个说一套做一套的家伙!”
这招果然气到冯京莲,立刻拔出木刀朝他劈过去。
“岁时,去死吧!”
一如往常,雍震日轻松接下她的攻击,若仔细看,便会发现他的动作其实没有平常放得开,好几次可以攻击她的大好机会,他都害怕什么似的硬生生收手,改为险险闪过。
不用说也知道,他在意起她是个姑娘,无法认真和她过招。
许是察觉雍震日有意无意的闪躲,冯京莲的攻势更猛烈,平常不会用上的招式,今天一次使出来,非逼他反击不可。
“又打啦。”范景楠经过他们身旁时特别小心,怕被波及到。
“小京,你明明说要道歉的,这样下去比较像在斗殴喔。”万二小心护着手里的宝贝蟋蟀,他不管上哪儿都要带着它们。
“对付二师兄还不简单,买罐辣酱或是一堆辣椒给他就行了。”蓝桂笑咪咪的对着打得乱七八糟的两人提议。
冯京莲倏地停下脚步,雍震日也收势,两个人瞬也不瞬地瞪着对方。
“哟,真的打算买辣酱啊?”蓝桂的玩笑声传了过来,互瞪的两人立即有默契地瞪向他。
蓝桂耸耸肩,溜回武馆内,其余人见他们散发出强大的气势,纷纷学蓝桂避难去了。
“傍晚!你到后山来,我们一决胜负!”待所有人都进去后,冯京莲怒声道。
既然他忌讳她是个姑娘,没打算认真跟她打,那么她也有别的办法。
“谁理你。”雍震日嗤了声就要离开。
“这是最后一次!”冯京莲情急之下大喊。
雍震日顿了下脚步,但没有回身。
奇怪,她说最后一次,他竟感觉一股惆怅油然而生……
“我赢了,你就别婆婆妈妈小心眼,干脆点原谅我才行!”成功阻住他的步伐,冯京莲忙不迭地说。
雍震日思索着心里难以忽略的失落感,慢吞吞的回答:“你输了,就答应我一件事?”
“……别太过分都可以接受。”
“就傍晚,如果你比我晚到,算我赢。”
“如果我比你早到——”冯京莲也想依样画葫芦的说,却被雍震日硬生生打断。
“算你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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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几乎是同时到的。
“要比什么?”雍震日先开口问,仿佛赶着离开。
冯京莲对他这种态度除了厌恶,还有一丝丝的难过。
她不晓得自己唯独对雍震日会有这种感觉的原因是什么,只是知道如果他继续对她不理不睬,甚至用冷眼冷脸面对她的话,这种感觉不会消失,反而会越来越加重加深。
“跑后山。”冯京莲指着每天都要跑的长长阶梯,“不比快,也没有趟数的限制,看谁先累倒,谁就输了。”
雍震日略略挑高眉峰,怀疑她是不是脑袋出问题了。
从来也没见她跑赢自己,即使之前比的是速度,同样五十趟,跑完后她可是气喘如牛,汗如雨下,他最多气息微喘而已,她凭哪点认为自己会赢?
想是这么想,雍震日却没打算说出来,直视长阶,表示自己随时可以开始。
冯京莲也和他望着相同方向,倒数三声——“三、二、一,开始!”
两人同时迈开步伐,说好不比快,但转眼间已经消失了踪影。
要这两个从小竞争到大的家伙遵守规则——甚至其中一个还是订下规则的人——根本不可能。
“喂喂,你用这种速度跑可以吗?二十圈不到就喘不过气了吧,到时候可不要叫我背你下山啊!”雍震日以飞快的高速边跑边说。
“喂喂,我明明说了不比快的,你用这个速度跑如果摔跤了,可是会滚到山脚下哭爹喊娘的!”以同样速度紧追他不放的冯京莲可不愿意在嘴巴上输给他。
“喂喂,如果你打算摔下去的话,最好快一点,等到快不行的时候才摔是很可笑的!就像使出必杀技要打倒对方时,一个不注意踩到香蕉皮滑倒一样可悲啊!”
“喂喂,我使出必杀技的时候都会先注意地上有没有香蕉皮……谁会没事在有香蕉皮的地方决斗啊?”
“喂喂,你这句话对香蕉皮很失礼,快跟香蕉道歉。”
“喂喂,为什么对香蕉皮失礼却要跟香蕉道歉啊?我不懂你的意思啦!”
他们像一阵风——一阵吵杂的北风,转眼间冲过一半路途,快要抵达顶端。
“喂喂,你还不减速吗?不折返吗?”
“喂喂,你先减速,我就能够折返啦!”
“喂喂,我才不要先减速,那感觉好像认输一样,我不喜欢输的感觉。”
“喂喂,你也会在意输赢啊!我比你更讨厌输的感觉,你先停!”
“喂喂,我比你的更讨厌还要再讨厌上十倍,相当于讨厌有人在被子里放屁的程度,所以你先。”
“喂喂,说什么十倍的,我可是从出生就讨厌了,你懂吗?从出生喔!那已经超过比讨厌有人在被子里放屁还要更讨厌的程度了,是憎恨啊!你先!”
“喂喂,再这么下去我们就要冲进庙里了,你要冲进庙里吗?你想冲进晚上的破庙里吗?你想冲进那间早已荒废的破庙里吗?”雍震日边注意晚了的天色,一边说。
“喂喂,你怕了吗?难道自称天不怕地不怕,没人能打败的辣味仙人竟然怕鬼?”冯京莲露出讨人厌的嘲笑,还很故意地遮起嘴来,看起来更可恶。
“谁怕了?是那个啦,没带香油钱乱闯不太好,你想想如果遇上狐狸精……不,如果遇上山神的话,岂不是很失礼吗?如果狐狸精……不,如果山神生气的话,我们都不会有好下场的,说不定会被狐狸精……不,说不定会被山神诅咒啊……”雍震日说是这么说,但她没停,他也不打算停。某方面来说,即使害怕鬼神之类的玩意儿,还是比不上输给她的讨厌。
“喂!你根本就很怕嘛!而且还是怕狐狸精!你到底跟狐狸精有过怎样的过节吗?小时候是听狐狸精的鬼故事长大的吗?还是被狐狸精吓到不敢半夜上茅房吗?”冯京莲忍不住吐槽,猛地发现他们对话的模式恢复,心中一阵窃喜。
于是这样那样的,两个人谁也不肯让谁,跑进了破庙中,然后同时停下脚步。
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来。
四周黑漆漆的,破败的庙宇看起来格外荒凉,且……鬼影幢幢。
雍震日抓抓头,不耐地说:“看吧,要你早点折返的,现在都跑进来了,真是浪费时间。”
冯京莲冷眼看着自己被某人扯住的袖子,冷淡地说:“要走你就走啊。”
他到底有多怕啊?
“喂喂,我是怕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你会吓得哭出来,绝对不是因为我自己怕才抓着你的!”雍震日说得好像很为她着想。
闻言,冯京莲顿了顿,接着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既然比快我们都不按照规矩来,不如来比谁在庙里待得久好了。”
雍震日几乎定格不动。
“好、好好……好啊!谁怕谁!”雍震日大声说着,手完全没要放开的意思。
他根本怕到不行吧!
“当然,如果你怕的话,随时可以说出来,我们还是可以回去比跑后山的。”话说得很好听,雍震日依然紧抓着她的袖子。
冯京莲随口敷衍,“好好,快走吧。”
“走?去哪里?爹爹我从来没有教过你乱闯别人家。”雍震日站在原地,打死不肯移动。
“喂,我知道你很害怕,但可不可以不要乱冒充别人的爹?”冯京莲翻了个白眼,见他怕到语无论次的地步,决定放他一马,“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只要你肯原谅我,要走也不是不行。”
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感觉像在威胁人,但谁教他这么固执,又在这时候暴露出弱点,逼得她使出这种小人手段。
话说得很骄傲,冯京莲倒不认为雍震日会因此投降……
“我原谅你。”孰料,他立刻说。
“喂!你态度也变得太快了吧!”冯京莲差点揍他一拳。
雍震日放开她的袖子,神情恢复平常的模样。“我可以原谅你,但一辈子我都不会再相信你。”
他的话令冯京莲皱紧眉心。
“我不懂你的意思,难道你从来没有欺骗过人吗?也有那种善意的谎言,况且不一定每个人说谎都是带着恶意的,也有情非得已的情况,你这种态度实在太偏执。”
她的话听在他耳里完全是狡辩。
“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有意或无意,就算是我骗了人,别人也不能骗我。”雍震日的语气很冷。
“你这么说不会太自私?”冯京莲大呼不可思议。这人的脸皮简直厚到打不穿的地步。
“那是因为你是骗人的人,不是被骗的人才会这么说。”他的话,让人听出他对“欺骗”这事有过不好的回忆。
冯京莲察觉了。
其他师兄对于她不信任他们一事看得很重,因为在武馆内,大家的感情都很好,所以她以为雍震日也是如此,但如今看来,似乎不仅仅这样。
“不然你认为骗人的人该受到何种惩罚才够?”她干脆直接问。
“骗子不需要受到惩罚,一辈子不为人所信任,已经足够。”雍震日冷笑了声。
“也就是说要赢得你的信任没那么简单了。”她开始活动筋骨,扭扭头,转转身。
雍震日默不作声地盯着她。
“不过,我至少可以当成你曾经很信任我,所以才会感到失望,对吧?”伸出一根手指点着嘴唇,冯京莲停顿片刻,接着对他露出坦率的笑靥,“毕竟,不在乎的人就算怎么骗你,你也不会在乎,是不?”
“你打算干嘛?”他不知怎地防备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