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很痛。
雍震日暗忖,可也没要她起来。
确实很痛,冯京莲头昏眼花了好一阵,才说:“我知道不管怎么说,你都会认为我在找借口,无妨,如果需要跟你道歉一万次,你才肯再次相信我的话,那我就说一万次;但是,我绝对不会因为你的死心眼退缩,所以你最好做足会被我烦死的心理准备!”
她这……是威胁吧。
“如果我说一万次不够呢?”他突问。
“那几次才够?”抬起头,她认真地反问。
“你难道没想过即使我说了一个数字,却还是不原谅你也是有可能的?”他挤眉弄眼加上冷嘲热讽,非常欠揍。
“我非常、非常喜欢这里。”冯京莲仍跪坐在地上,目光直视着他,“我没有仔细算过,但可能有超过二十个以上的兄弟姊妹,家境十分贫困,刚生出的弟弟或妹妹几乎没有东西吃,我有一对不负责任的父母,一直生,却不管我们的死活,对于那个家,我丝毫的怀念都没有。但,假使有那么一天,我离开了武馆,离开这个村子,我还是能有个地方可以怀念,可以称为家乡,因为我在这里遇到了你们,遇到了一群让我产生归属感的朋友。”
“有人告诉我,如果碰上了这样的人,不要轻易放手,你是其中之一,所以我不会轻易让误会破坏我们的关系。”
雍震日拧起眉头,有些难接受从小斗到大的她说出这些话,尤其是在知道她是个姑娘之后,这番话怎么听……都像是对放在心底珍重的人说的,非常动听。
他几乎快想不起自己抗拒她的原因。
“即使这关系并非特别良好,还动不动就用拳头木刀招呼彼此?”
“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我没事就用拳头和木刀打招呼的。”她态度很严肃。
她还真是不肯放弃啊。
对了,从小她便是这种个性,不服输,不轻言放弃,才会一直追在他后头跑。
雍震日露出苦笑,“我的母亲……亲娘,她是我爹在外头养的小妾,当我娘生了我之后,我爹把我们接回家里。我爹早有个正房,因为正房生不出男孩,才把我以长子的身分接回去。”
“但是正房的眼里永远容不下二房,尤其我娘又生了我,那个家的继承人可以说确定是我。谁知道几年后正房产下一子,还是个儿子,于是我和我娘在那个家的地位瞬间没那么举足轻重了。正房开始处处打压我和我娘,日子真的很难过,我每天醒来都想着为什么还活着?如果被打死就好了,是我娘一直和我在一起,我才撑下去的。”
“她说会永远挡在我前面,说我是她在这世上最心爱的人……结果她还是跑了,大概是受不了被人当狗一样的对待吧。”
面对他突然开口说起过去,冯京莲满腹疑问,几度想插话,最后还是决定让他说完。
他看起来并不特别难过,可是她发现,一提起父母,他的眼底便会浮现出嫌恶。
虽然双亲是那么的不负责任,她倒没有厌恶的感觉,真要说的话,她从未在乎过那两个人,无论他们怎么做都不会让她伤心。这么说来……他大概非常在乎他的母亲吧。
“当时我还很小,听说她是跟别的男人跑了,我也不是很清楚。刚开始我爹会替我挡着大娘的棍子,但最后他也拿她没辙,毕竟我大娘真的很可怕,简直就是只河东狮,一吼,全家都会震动。”
“我爹,他曾经说过会照顾我一辈子,即使无法替我挡棍子,那就一辈子在我挨打后替我擦药。但是当大娘要他把我送走,他竟然闷不吭声的答应了,把我送到他的弟弟,也就是师父这里来。”说到这里,雍震日的脸上忍不住浮现讪然,“我身旁净是些说话不算话的人,自然把谎言看得很重,这并不只是针对你,而是我找不到再度相信你的理由。”
他的坦承让冯京莲松了口气,了解原因后,才知道该如何重新取得他的信任。
而且,能听到他的过去,莫名令她有股被重视的感觉,有点开心……等等,她开心什么?事情又还没解决!
冯京莲暗骂自己奇怪的反应,同时想着该怎么说。
“我啊,也许下意识里在找能够让我相信的人也不一定。如果遇到这样的人,我一定能对他坦白所有事——不骗你,我曾经这样想过。但是当我真的碰到之后,却完全没有勇气,只要一想到改变现况可能带来的误会……”她停顿了下,无奈的笑了笑,“像现在这样,岂不是很令人难过吗?我想是因为我没能成为让人信任的人,你才没有理由相信我,那么我从今天开始努力的话,也许有一天,你又能开始相信我也不一定。因为你是我在乎的人,这就是我无法放弃的原因。”
雍震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道:“我得承认,你这张嘴除了教人去死以外,真的很厉害。”他边说边掐着她的颊边肉,眼底染上她熟悉的恶劣光彩。
给她这么一说,他的坚持真的像死心眼了。
不过也因为她这么一说,他开始了解,他并不是真的无法信任欺骗过自己的人,而是那个人是她,才会如此介怀。
这么说来,这个小鬼实在是很擅长扰乱他的心啊!
“我可以把这话当成是不用道歉一万次的意思吗?”冯京莲小心翼翼的问。
无论如何他笑了,看得她也想跟着笑,可以把事情简化成皆大欢喜吧?
“小鬼,你未免太懒惰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没学过啊?”雍震日敲了敲她的脑袋。“如果你真想要我的信任的话,努力做给我看吧。”
“好!那我从明天开始都像今天早上那样跟你说对不起!”冯京莲燃起一股满满的气势,喝道。
“喂,谁要那种杀气腾腾的道歉?给我用正常的方式道歉,用正常的方式向天下所有正常道歉的人道歉!”雍震日恢复平时和她一来一往的斗嘴语气。
冯京莲愣愣地瞅着他,鼻子有股酸疼的感觉。
“喂喂,你该不会是要感动得哭了吧?”雍震日故意嘲笑她,“来吧,以前不知道你是姑娘的时候,师兄我会狠狠骂是男孩就不准哭,现在既然知道你是女孩子了,快快投进师兄的怀抱,师兄会好好安慰你的。”
迎上雍正日欺负人时会出现的邪恶笑容,冯京莲出乎他意料真的投入他的怀里,一把抱紧他的腰。
第4章(2)
这举动结结实实吓到雍震日了。
原本以为依照她的性子会冷哼声“去死”,结果现在要他如何收拾?真的要安慰她吗?可是该如何安慰女孩子?……女孩子都这么软吗?
雍震日有些困惑,张开的双手正想轻轻地环上她时,倏地脸色大变。
冯京莲使尽了吃奶的力气,真的是“紧紧”地抱住他,几乎快把他体内的空气都给挤出来了。
“喂、喂……快松手……我的五脏六腑快、快被你挤出来了……”这小鬼力气未免也太大了吧。
“咦?师兄不是说要安慰我的吗?快、点、安、慰、啊。”她每说一个字就多施一分力,甜甜的笑容带着凌虐的味道,和他非常相似。
“不……这要叫我怎么安慰呢……如果你再不放手的话……就要回去安慰师父痛失爱徒了……”他猜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铁青了,她简直想杀了他!
冯京莲笑容满面地看他抬高下颚,像鱼离开水里没法呼吸的模样。
哎呀,原来欺负人是这种感觉,难怪他特别喜欢欺负人。
抱住这个从小到大尊敬的“敌人”可是前所未有的经验,若非她承认自己是个女孩子,绝对不会这么做。
看来,恢复姑娘的身分也没啥不好的,可能还有些不错的地方。
“我一直以为师父是你爹。”玩够了,冯京莲终于放开他。
雍震日夸张的大口吸气,半晌才道:“你听过我喊他爹吗?”
“是没有,但是以你的个性,很有可能是怕其他人都喊师父,只有你一个喊爹会像没断奶的娃儿很丢脸,这才不叫的。”她耸耸肩,说出心里的猜测。
“我怎么觉得你恢复女儿身之后,反而越来越没大没小了?”雍震日双手抱胸,摆出小混混的姿态。
“那一定是你的错觉,我对你从来没有尊敬过。”跟他面对面,她也摆出同样的姿势回敬。
“多么令人开心的话……是说,你真以为我会这样说吗?”雍震日大喊了声,冯京莲立刻逃跑。
雍震日立刻追了过去,但适才被她抱住的那股困惑感又冒了出来。
可能是他的错觉……她的背影以前有那么娇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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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智上能理解,但心理上仍不认同,武馆内的门生们每天都面临这种难以抵抗的认知违和感。
肇因于冯京莲。
过招的时候难免有肢体上的碰触,以前不知道时没感觉,如今知道她是个姑娘后,和她练习的人都变得畏畏缩缩的,深怕不小心碰了不该碰的地方,绝对会有人发飙。
心里这么想的门生忍不住看向雍震日和仲孙袭,一个本来就疼她,另一个近来似乎以保护者自居,要是别人对冯京莲有过于亲匿的举动,都会被他明着暗着的阻止。
天可怜见,过招怎么可能不动手动脚的啊?
冯京莲也发现这点,于是多数时间都是自己练功,但是最近,她发现有许多师兄会忍不住盯着她,而且是一直看,好像她随时可能长出三头六臂。
“大师兄,可以请你陪我过几招吗?”她找了不会因为她是姑娘而畏首畏尾的仲孙袭来过招。
但是也不能一直麻烦他。
仲孙袭回来后,众位师弟争着要和他比画切磋,她也是得排队的。
“没问题。”仲孙袭一本正经地站起身。
两人互相行了个礼,然后摆开架式。
强者过招时,总会令人目不转睛,仲孙袭的武功高强自然不用说,而总是把雍震日当目标的冯京莲辈分虽是最小,但在武馆里要找到能打败她的人可不多,因此大部分人都停下练习,专注地观看这场对决。
因为过招的师弟停下来,雍震日只得跟着暂停,看他们过招。
其实他非常不想看,真的不想。
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要是看见有谁快要碰到她——对,像现在仲孙袭出掌眼看要击上她的腹部,明知道这是点到为止的过招,仲孙袭也不可能会伤到她,他就是忍不住会……
咚!
一颗小石子打中仲孙袭的手,不痛,可带有警告意味。
仲孙袭分神瞥了眼不远处的雍震日,随即回神觑了个冯京莲的攻击空档,这次朝她腰侧攻过去。
咚!
又是一颗小石子打在他手上,这次有点痛,警告意味更浓。
仲孙袭拧起眉,故意作势要摸她;想当然小石子不断出现,终于把他惹毛了。
“年时,你如果这么想比的话,师兄奉陪。”
“要打就来啊,你这个总是记不住别人名字的家伙。”雍震日一脸满不在乎的说。
同样的情况也不是第一次了,冯京莲根本懒得多说。
“师父,请您杀了他们两个吧。”她直接向雍玉鼎要求。
“师父老了,无法负担如此需要体力的重大责任,交给你吧。”雍玉鼎笑笑地推卸责任。
“师父!您应该拒绝她吧!”雍震日边和仲孙袭过招边吼了过来。
“师父,年时打乱了我和小京的练习,请惩罚他。”仲孙袭也跳出来请求。
“好,岁时去跑后山。”
“师父,仲孙永远叫错我的名字,请赐死他。”雍震日不落人后。
“好,采生也去跑后山。”
“师父,大师兄总是叫我小圭,这点让我很不爽,请叫他站着不动让我揍一拳。”蓝桂莫名其妙跑出来凑热闹。
“好,驳回。我想你一定不只打一拳。”
“师父,大师兄都把我叫成万贰,这点让我很受伤,下午请让我去斗蟋蟀。”
“好,驳回。请问你怎么会知道他‘叫’的是‘贰’?明明同音啊!”
“师父,我对二师兄不爽,请准许我用木刀扔他。”不知道是谁这么说。
“好,驳回。木刀不是这么用的,师父说过很多次。”
“师父,我对大师兄和二师兄都很不爽,所以中秋节请带我们去赏月!”
“好,为师也想赏月。不过赏月这种事你们自己就可以去啦,而且跟不爽他们两个有关系吗?”
“师父,我娘说有师父带着比较安心,附带一提,我只是想发表对大师兄和二师兄的感觉。”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三天后去赏月。另外,要发表请等到有时间的时候再发表。”
“师父——”
“好,驳回。”
“师父,我还没说,您至少听我说完!”
“不用说了,你们这些不想练功的,都去给我跑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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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徒儿有件事想和您商量。”
是夜,雍玉鼎正在房内看书培养睡觉情绪时,雍震日前来打扰。
“你坐吧。”瞧他严肃的神色,从书中抬起头的雍玉鼎笑言。
雍玉鼎拣了张椅子落坐,开门见山道:“师父,我想从军。”
心脏抽了一下,雍玉鼎仍维持脸上的笑容,问:“师父从未硬性规定你们得在武馆学艺几年才能离开,你随时要离开都没问题,但师父不禁想问,你为何突然这么说?”
雍震日正襟危坐,双眼直视着前方,脸上的神情像是在思索着该怎么说。
“是采生跟你说了什么吗?”雍玉鼎猜测。
“师兄从头到尾都未要求我上战场。我想师父也晓得师兄虽然游走于战场上,却未曾投身于战役中,自然不可能做出这样的要求。”
“采生确实如此。”雍玉鼎淡淡地颌首。
雍震日没有立刻接着说话,并非对自己的选择感到犹豫,而是不清楚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决心,是以他握紧拳头神情从迟疑到深思,最后,只剩毅然决然。
“师父应该从师兄那儿得知战事越来越扩大,咱们村子虽离边疆有一段距离,可倘若前线守不住了,早晚战火会烧到咱们村子里。”
“所以这是你上战场的理由?为了保护村子?”
“之前,小鬼和我说了——如果有一天离开这里,至少她会有个能怀念的地方,就像家乡一样的地方。”不知是因说起这些话还是说起她,雍震日向来凌厉的神情软化不少,“师父应该了解,我和小鬼在背景上其实有些相似,我们和家人的缘分都很淡薄,也都不认为家人所在的地方称为家乡。我很庆幸遇到了师父,遇到了武馆里的师兄师弟……套句小鬼说的话,遇见了能够令我有归属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