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既然如此关心我,便天天替我上药如何?”她花静初可从来不知甚么叫得寸进尺。
她说得随口,他却应得认真。“这是当然。”
这是当然?
花静初红唇微启,惊讶得一时无法回话,只是拿一双眼盯着他猛瞧。
然后她看见他唇上那含有歉意的浅笑。“你的发髻松了。”他拉过她的手,将握在手里的白玉管交还她。“该喝药了?”
喝药?“呃……喔。”将白玉管往怀里一塞,她端起放置在凉亭石桌上的药瓮,将已煎好的药倒在碗里。
甚么事都可以耽搁,单单喝药的时辰误不得。
举碗,他仰首就饮,毫不迟疑。
尽管一再告诉自己别去瞧那药汁的颜色,别去想那药汁的味道,结果最终仍是忍不住……
“呕呕……”
干呕声意外地传人花静初耳中,她诧异扬眸,赶忙取出怀中私藏的蜜酸果递进他的嘴,并温柔地轻拍他的背。
闭上眼,他强忍着到口的反胃,捂在唇上的帕子尚不敢拿开。
半晌,他深深吐出一口气,睁眸的同时望进了她笑得柔美的唇。
“花主觉得我很没用吧?”这种嘲讽自己的话竟也让他说得不愠不火。她坚定地摇了下头。“我啊,很佩服爷呢。”
“佩服?”
她扶着他一块坐下,拍着他背的手仍不停歇。
“这药,以往我每喝一回便呕一回。”她回想着,神情柔和。“既无法不反胃,又不能呕个精光,所以每回喝完药我便往嘴里塞进几颗师父腌的酸梅,酸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
她也喝过这药?刑观影脸色一整。那表示她也中过尸毒,也尝过那种割肉刮骨的剧“会很痛。”
他想错了,想错了她当时说这句话的意思。
不是警告,不是嘲弄,而是亲自尝过这椎心之痛的心声。
“所以,我真的很佩服爷的。”她看着他的眼说话,似是要让他瞧见她并未说谎。
“爷真的很能忍耐,喝到现下才开始反胃。”
那双在外人看来总是过分狐媚的眼,在他眼底却是一双隐藏着许多心事的愁眸。
她总是笑,然真心的笑却没几回,别人无从辨别,他却瞧得一清二楚。
她从不问他要什么、做什么,任何事皆我行我素、独来独往,不顾他的意愿,但却告诉他,她图什么、求什么。
他知晓她图什么、求什么。
毕竟那答案从他俩头一回碰面时,她已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她要他……要了她。
为此,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一开始,他并未将这话当真,然与她见面次数越多,相处时日越久之后,这件事竟在他心里越显清晰,无法忘怀。
“玉门关一战,士兵死伤惨烈。”看着她的眼,他直觉地想对她说些什么,想说些她会想要知道的事情。“那尸体比活人还多的场景,你绝计不会想见到。”
她静静看着他,眸光如水。
“三人高的挡箭墙崩塌时,许多人被活埋了。”他的嗓音因回想而变得悠远。
“当时我被一名士兵推了一把跌出三尺外,回过头时就只见到他被石块砸烂的头将地面染得白白红红的。”
那士兵名叫柱子,总是将妻子与儿子的画像揣在怀里,闲暇之余便拿出来痴痴地看,傻傻地笑。
待那画像快被翻烂时,柱子便会央求他替他重绘一幅,然后像收到稀世珍宝般地捧在手里。
他总说大获全胜班师回朝后便要除去军职回乡种田,用军饷买一亩田、一间小屋,一家人好好过平凡的日子,不再离乡。
“这样的心愿很小很小,可他却永远办不到了。”
她伸手拉过他的手紧紧握着。
“花主可能想像挖坑埋尸的速度根本及不上尸体增加的速度?”他顿了下,吸口气。
“所以我下令焚尸。”那弥漫的黑烟、尸体的焦味至今仍记忆犹新。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因为搬运尸体而累倒,甚至有好几回我是趴在尸体上睡着的。”
“尸毒是那时染上的。”先前发现他染上尸毒后,她已好好想过了,他发作的尸毒应是许久前便染上的,只是……
“军医替爷医治的?”
闻言,他唇上的浅笑噙着一丝嘲弄。“是御医。”敛眸,他将心思半掩。“皇上得知后连夜将御医送至玉门关替我诊治。”
她看着他说话的神情,听着他说话的语气,心竟慢慢抒了起来。
“花主来替我猜猜,皇上如此作为,是真担心我的身子,抑或是担心没人替他打胜仗?”
她咬着唇,因他那过于淡漠的语气而心疼。
“有时我会想,那日柱子不该将我推开的,那么现下活着的……”
她将指按压在他微凉唇上不让他再说下去。“御医可有嘱咐这尸毒随时都有可能再犯?”
“有。”他的唇在她的指下张合,就像轻吻着她的指一般。
“可爷却从不放在心上?”花静初的语气慢慢透出火气。“不积极寻人医治便罢,尸毒发作了也不理不睬,爷是存心想为难我,抑或存心想急死我?”
“我只是……”
“只是认为连御医都没法子了,还有谁有此能耐,是吗?”
他被堵得哑口。
“我明明跟爷说过,我会的东西不少,爷为什么不先问问我?”他这个人怎么都不将别人的话好好听进心里呢!她的眼眶里有水光在闪烁,不知是气他还是心疼他?
见状,他又哑口了。
他想,或许他真的是个怪人。
否则怎么会被人指着鼻子骂,他却不觉气恼,反而觉得有丝丝甜味从心窝缓缓流泻出来?
“花主已经在替我医治了。”他狡诈地说着不容反驳的事实。
“我……”她确实是在替他医治了,可话不能这样说啊。“爷你——”
“今日不替我去除尸气吗?”他又转移了话题。
真行!见风转舵,顾左右而言它,却又能切中要害的本事,他刑观影算是已炉火纯清了。。
噘噘唇,瞪瞪眼,她心有不甘地轻哼一声,拿起火折子点燃石桌上的烛火,从怀中取出一张符咒夹在两指间。
深吸口气平息心中不满,点燃符咒的同时,她夹着符咒的指已在刑观影右臂像书写字体一般写着,并在符咒烧尽时结束动作。
他从不问她写了什么,也从不问她那是什么样的符咒,只是随着她、依着她、任她摆布。
也许连他自己都尚未察觉,他对待她跟别人很不同,甚至已经到了纵容的地步;既纵容她,也纵容着自己。
“爷。”想来想去,她满心的不满最后竟化为委曲求全的一叹。
“我听着。”他清润的嗓似已不若从前那般淡然。
“日后,爷若心里有事,任何事,不管我能不能帮上忙,都跟我说说可好?”她这样的要求会不会太厚颜无耻?
“任何事?”
“是。”就算无耻,她也要做。
“那明日,花主同我走一趟王爷府可好?”这是他人交代之事,他已经拖了好些天了呢。
“好。”花静初满口答应。
“不问原由?”
“不需要问。”
“那……”
“爷!”青山唤了声,急急从大门口跑向前来。“爷,苏姑娘来了。”方才在大门外乍见时,他还吓了一跳呢。
“苏姑娘?”
刑观影怔了下,花静初则愣了下。
“是啊,苏姑娘说随苏老爷上京访友,顺道前来探望探望爷。”
顺道?
花静初美形的唇忍不住勾起一弯弧线,方才甫在心中升起的喜悦之情瞬间化为乌有。
顺道是假,探望为真吧。
是为了“长干曲”没得到回应,抑或为了“长干曲”收到了回应?
转眸,她看着刑观影那依旧让人瞧不出端倪的神情,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倘若是后者……
她,真能如先前说服自己的那样,即使当妾也无所谓?
她……以能吗?
又一个顺道?
这顺道之说未免也太好用了。花静初微挑的眉眼不自觉地透出薄怒。
想至京城逛逛,顺道载他们一程;不曾见过王爷府邸,顺道过来瞧瞧;既然都送到王爷府了,干脆送佛送上西,和他们一瑰拜访王爷后再送他们回刑家私宅。
然后就这么顺道地、顺理成章地、理所当然地腻在刑观影身边一整天?
她虽然不是算命的也非半仙,但她的直觉从来没出错过,今日的苏梦芯必会照她方才所想的路子执行到底。
想想,她真的很不开心。
倘若立场对调,她必定会和苏梦芯一般死命捉着能亲近刑观影的机会不放。她会如此,苏梦芯必也如此,无庸置疑。
只是,她昨日都已经百般隐忍地让刑观影对苏梦芯善尽地主之谊了,今日还不能还她清静吗?
她不讨厌苏梦芯,毕竟她不是一个会让人讨厌的女人。
虽无倾国之姿,却也清丽脱俗,加上言谈举止进退得宜,怎么瞧都是出身名门的闺秀,但花静初就是没办法喜欢她。
谁会去喜欢情敌?她又不是“我不人地狱谁入地狱”的地藏王。
“花姑娘府上何处?”豪华舒适的马车里,苏梦芯突然抛来这一问。
“妾住在横塘”这句话差一点就让花静初脱口而出。
顿了下,她收回因不想与苏梦芯目光接触而投在窗外的视线,微弯的唇又上弯了不少。
原以为这就算坐进四人却依旧宽敞的马车能让彼此自在一些,至少她和苏梦芯毫无交情,断不需要虚假的攀谈,岂知……她对人家无意,人家可没打算放过探她底细的机会呢。
“城西的胭脂楼。”狡兔有三窟,她虽然不止三窟,但最常住的确实是那胭脂楼。
“胭脂……楼?”苏梦芯怔了下,这“胭脂楼”可是她所想的那种胭脂楼?
“就是那种胭脂楼。”光听苏梦芯的语调也知晓她心里想了些什么。
“啊?!”
露齿一笑,花静初重将目光落向窗外,这下子苏梦芯应该不会再想与她交谈了吧?
那些所谓的名门望族都有一个自以为高高在上的毛病,动不动就分什么上流、下流的层级,自以为清高地看不起低层的人。
只要一提及青楼、赌场、当铺等场所便避而不谈,仿佛光谈及便会污了他们的身分地位一般,但谁不知晓光顾这些地方的通常都是那些自诩为高尚的达官贵人?
第4章(2)
“嗅?”青山诧异地看着花静初,难得今日的他不需要充当马夫。“花主为什么住在胭脂楼里?”那里不是花娘住的地方吗?
“我不住胭脂楼,该住哪?”花静初美眸一转,刻意将话说得露骨:“天天窝在爷房里吗?”
“呃……”
“果然,有人不禁吓呢。”
而与花静初相处久了的青山对她的大胆言词早已见怪不怪了。“再怎么说也不能住在那种花娘住的地方啊。”他很在意这点。
“胭脂楼是我的,我为什么不能住?”这青山还真是单纯得可爱。
“真的假的?”青山怪叫一声。“那花主不就是老老老……”
“老鸨。”花静初珐了声。这么简单的两个字都说不全,真是的。
“怎么会……”青山仍是一副无法置信的模样。“爷可知晓?”
此话一出,已偷偷往旁移了移的苏梦芯跟着抬眸望去。
“嗯。”他低应一声,落在书册上的眸抬也未抬。“我去过。”
顿时,有两个人呆若木鸡,花静初则是打从心底欢喜,为了他那坦然不避讳的口吻。
“刑公子……去过胭脂楼找花姑娘?”苏梦芯备受打击地不得不再次确认,巴巴地看着刑观影的眼中水花闪闪。
“是。”抬眸,刑观影看的却是花静初,清雅平和的嗓音依旧:“胭脂楼的庭院很美,屋宇建造也别出心裁。”
“爷有所不知,那儿的美人汤才绝呢。”花静初全然不在意苏梦芯分出的界线。
“苏姑娘若有兴趣,随时欢迎到胭脂楼泡泡汤,我必好好招待,让您宾至如归。”
“我……我才不会去那种地方。”她口气中的嫌恶明显得任谁都听得出来。
“是吗?”花静初耸肩一笑,笑得太美、太媚。“那就不勉强。”
气氛一下子冷凝起来,既尴尬又沉闷。
呵呵,花静初在心里自嘲一笑。
她啊,总是与那些身分高贵之人格格不人呢。
到底是她太难相处,抑或是那些人难以高攀?
再这么僵下去任谁都不会好过的,何况说不定大伙儿今日都得处在一起一整天呢。
她自己一个人是无所谓,但也得顾及爷的感受吧,替谁帮腔都不是的局面,多难熬呀。
一唉呀,瞧我这记性,总是忘东忘西的。”她佯装懊恼自责。“爷,我有些东西忘了带了,就这么去王爷府可白去了,我回头拿去,您先行一步,我稍后赶上。”
这话,当然是假的。
善意的谎言,虽然依旧是谎言,但应该值得被原谅吧?
至少,苏梦芯绝不会怪她。
语毕,她不等刑观影开口,也没让马车先停,车门一开、脚一跨,施了轻功的身影已落在马车后一丈之外了。
“花主!”青山将头探出车门,只来得及见着那渐行渐远的纤细身影。
那身影,不知道为什么竟让青山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落寞呢。
张口,“爷”这个字让青山硬生生梗在喉头。
是他错看了,遗是他一时恍神?
他怎么觉得他家爷方才的眸光好似闪过些什么,闪过些无法形容的……疼惜与懊恼……
“喂喂,你看到和刑大人一起来收鬼的姑娘了吗?”六王爷府的仆婢房里,热闹滚滚。
“和刑大人一起来的姑娘有两位,你说的是哪一位?”长工小沈方修剪完庭院花草回房,便被一群人指着鼻子问话。
“吼!你眼睛长哪里去了!那位看起来娇滴滴的千金小姐能抓鬼吗!不要被鬼吓昏就阿弥陀佛了。”吴婶白了他一眼。“看也知道来收鬼的是另一位笑起来很媚,连人的魂都会被她勾走的那位啊。”
“那位啊……”小沈恍然。原来那位姑娘真会勾人魂啊,怪不得方才他一见着她的笑,整个人便轻飘飘地踩不着地似的。
“原来是来收鬼啊>陆不得连顾大人都来了。”谁都知晓顾大人最爱凑热闹了。
“我听说那姑娘还是顾大人千方百计请来的,很厉害的。”有人说着听来的小道消息。
“之前到府收鬼的道士、仙姑,哪一位不是颇负盛名,哪一位不是夸下海口说有他在,妖魔鬼怪就无所遁形?”吴婶口气一变,“结果呢?个个打退堂鼓不说,有的还连滚带爬地奔出府去,深怕一个跑慢了便走不出王府似地,看得我都想踹他们一脚帮他们一把了。”
“嗅?”小沈认真地看着吴婶。“那大婶的意思是那姑娘根本收不了鬼喽?”
“我原先也这么认为。”吴婶不否认。不是她爱以貌取人,而是那姑娘实在太年轻了。“哪知那姑娘一见到夫人,连声招呼都不打,莲花指一掐便直往夫人眉头额心按去,还张口说了个‘定’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