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勋对走在他身后的若鸿说:“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妳怎么知道我未必会喝输李师傅?”
她精亮的眸子望了他一眼──
“你一上任,就对事务所里大小事情知道得非常清楚,居然连阿霞小吃馆都知道,那你一定是去向刚退休的叶主任打听来的。”
“妳就那么确定?”他的眸子带着满意的笑容。
“叶主任当初退休时是抱着满腹的怨怼离开的。照常理而言,他只会冷眼笑看即将接他位置的你,可是,他却反常的告诉你所有你想知道的事情,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她说。
“妳说说看。”看答案是否正中红心。
“你一定是摸清了他的脾气,他爱喝酒、打麻将,你铁定下过功夫陪他喝酒打牌去,才会得到这么多信息。”她笃定的说。
秉勋听完哈哈大笑,拍着手赞美道:“幸好我们在同一国,不然,妳一定会是个可怕的敌人。”
他的反应让她傻眼。
真要命!她刚刚干了件什么愚蠢的事!
她怎么会把心底私下猜测的看法一古脑儿的全给说出来?
他会怎么想?
会不会以为她在背地里暗暗观察着他、注意着他?
哎,真是够了。
因为甩不开那种把话说开后的陌生赤裸感,她加速脚步往前走,不远处一阵机车的叫嚣声驰来。
说时迟,那时快,在若鸿还不清楚眼前疾驰而过的黑影是怎么回事时,她已被拉离原处,惊魂未定的抬眼,五、六部飚车族已从眼前呼啸而过。
噪音和辗车族的身影在她的怒目及无言的抗议下逐渐消失在街道的那一端。
街道又回复原本的宁静,但好像有些什么地方变得不太一样。若鸿很快就发现哪里不一样了,她的左手──
正被秉勋柔软而温暖的右手紧紧握着。
她看着他的手,以为他看到她的注视应该会放手。
可是他没有。
她只好自己抽离他的掌握,但他依然握得紧紧的。
她只好抬头,不期然地迎上一对足以勾人魂魄的黑亮眼眸。
他笑着解释:“妳喝了酒,刚刚又险些被车撞了,显然心神不宁,我答应过莫妈妈得把妳安全送回家去。”
她皱眉,更用力的想抽回自己的手。
这怎么行!被路上的人看到或者被同事看到,她岂不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所以,她更加使劲地要拔出自己的手,她甚至想过,他再不放手,她就要抬脚踹他。
就在她一这么想时,他忽地,手一松。
咚一声,她摔倒在地。
因为很痛,所以她目露凶光的看着他。
他却一脸无辜,笑着解释:“是妳要我放手的。”
话是没错,可是……,算了!
“我早知道你不是什么善男。”说完,她很快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低头对他冷冷的说:“我要回去了。”
他冷静地看着她的背影,露出一个莫测高深的微笑。
她才坏!
她刚刚那眼神分明计划想把他踹飞。
他怎么会这么倒霉,偏偏喜欢上那么凶的女人?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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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她亲自在餐厅为他作的菜,牵到她的小手,他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能改变什么。
若鸿在上班时仍旧对他摆出超级公式化的表情。
他可曾为此感到挫败?
不,当然不。
至少,她愿意试着和他聊聊她的生活,以她那种个性,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可是,今天一早,他人都还没走进办公室,美美就大呼小叫的──
“主任!不好了!不好了!”
他冷静的接过她手上的公文。
原来是县府来文,指定要他的卧龙所参加行政院办的为民服务奖。
昏眩,是他当时记得的唯一感觉。
这样的成果验收会不会来得太快了些?
他合上公文,对美美说:“请其它两位股长进来,我们讨论讨论。对了,莫小姐呢?”
“主任,我已经准备好了。”她站在主任室门外应着。
他走向他的办公室,赫然发现他桌上有一大盒未开封的airway口香糖,茶几上有四杯茶、摆好的纸笔和打开的笔电。
他开始拆封口香糖。“最近事情真多,害我忘了买口香糖,谢谢妳。”
她微微牵动嘴角,走到记录的专属座位上,候着大家。
等三位股长都到齐,她原本以为他会像以往开会那样,先听取大家的意见,谁知,他只是简短表示──
“我们被挑中参加今年的为民服务奖,我知道大家原本的工作都忙,所以这件事我要委请莫小姐全权负责规画,希望三位能转达其它同仁,务必全力配合。总之,这件事只准成功,不许失败。”
三位股长听到他们只要配合,心里的紧张顿时退了一半。
“各位股长还有什么其它意见没有?”他问。
“报告主任,没有了。“三位股长异口同声。
“好,那么各位去忙吧。”他说。
等三位股长都走了出去,若鸿也把记录完成了。秉勋看着她关上计算机。
“妳呢?有什么意见没有?”秉勋问。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问。
他不会不知道,等这个消息传出去后,大家会把她传成什么样子;她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但是她得知道为什么她得承受这种压力。
秉勋微笑着。亏她能忍到这时候才开口问。
“这个答案可以有很多个版本,官方的、非官方的,妳想听哪一种?”他脸上依然带着懒洋洋的笑容。
“都可以。”只要他能说出一个让她服气的理由。
“给一个会画图的人一盒昼笔和一张纸,让我觉得很爽,这是非官方的版本。官方的版本则是,在这件事上,我需要妳。”他说。
“是不是只要圆满完成这件工作,就表示你提升了所里的工作效能,你就能调回台北去了?”她问。
这是在他说他需要她的时候,她唯一所能想到的合理理由。
“是。”他一点都不迟疑地便这样回答。
也许是因为他回答得太急太快,她惊愕之余,竟有种不知打何处来的难受。
意识到他还在看着她,她右手握紧随身碟,垂眼望着他的办公桌桌面。
“那我先把公文带回去仔细研究研究,尽快呈上计划草案。”她说。
“很好。”秉勋同意。
等她接过他手上的公文,他忽然又拿出口香糖递给她。
这次,她只犹豫了一下,便接过他手上的airway。
如果这种口香糖真能让人心情变好,也许她真的该试试。
走回座位上,她把公文仔细看过,再上网搜寻得过奖其它单位的网站,试图将自己淹没在众多的搜寻数据和图表当中。
她尽量不去想为什么赵主任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这件事,她一点也不想知道自己何以会如此在意。
对没道理的事,她从来不想费心去钻研,因为她知道,世上没有过不去的事,只有过不去的心情。
她知道,只要她够忙,她就没空胡思乱想。
所以她更加倍的努力工作,不允许自己有工作以外的其它想法。
幸好,他也很配合她。
自从交办这件工作之后,他也忙碌异常,办公桌上堆着许多土地法规、土地施行细则、民法、刑法等等书籍;下班后,他也没晃到她家的店里去用餐。
她下班没事还是会到桥上放流木头,每有人从她身边经过,她总会屏气凝神,但她以为会闻到的熟悉烟味却一直没再出现。
一次,两次,河水似乎失了效,竟没能带走她的心烦。
至于让她心情紊乱的究竟是什么?
她却一件也说不上来。
因为连她也不清楚胸口那黏窒的烦忧到底是什么,河流又怎能替她带走呢?
她苦笑着,踩着月色慢慢散步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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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五天的资料搜集和汇整后,她终于在星期一,把为民服务的计划草案和架构整理完成。
她走进好几日没走进去的主任办公室,看见他正坐在椅子上伸着懒腰,四目交会那一剎,她看见他眼里的笑意。
她叹。
他,这个人脸上是不是除了笑便没有其它表情了?
她对他一定是有了这样根深柢固的呆板印象,这几日,她的脑海里才会不小心好几次浮上他笑起来的样子。
她很不应该,简直接近可耻,她应该要力图振作,她知道,于是她说──
“主任,你要的资料我整理好了,请你过目。”努力重拾她的敬业形象中。
“辛苦了。先放着吧。我也有东西要给妳。”说完,他拿出一迭公文袋,移到她面前。
她的脸上满是问号。“这是?”
“生日礼物啊。”他表情愉悦的说。
她瞠大眼睛,像是不知道他在搞啥名堂。
“咦?不是吗?难道我弄错啦?我记得妳的人事数据是这样写没错啊……”说完,他开始转身从柜子里抽出写着人事的资料夹。
“主任,不用找了。”一道冰冷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秉勋转过身望着她。
“嗯?”
“你没记错,我数据上记载的生日的确是今天。”她一脸肃穆的说。
“那这份礼物就是给妳的。”她为什么这种表情?他有踩到她的尾巴吗?
“我从来不过生日,礼物你收回吧。”
她、她竟然这样说!
这份礼物可是他为她量身订做、忙了整整五天五夜,好不容才弄出来的,她竟然不领情?!
他为她勾起了左嘴角。“妳的老师没跟妳说,拒绝别人诚心送的礼物会伤到他的心吗?”
她定眼望着他的左嘴角。“你很受伤哦?”
“妳的老师没教妳,这样问一个男人很令人无言?”这次,他两个嘴角平均的上扬。
“看来我的老师是个很好的假想敌。”她说。
表情一缓,打开牛皮纸袋里的东西,发现那是土地行政高考的讲义,而且是手写的,让她看得表情一骇。
“这……这全是你写的?”字迹工整,重点详细,章节结束的右下角还画了几张漫画插图。
“这是以前我考高考时做的笔记,然后我透过关系打电话给一些命题教授问了一些趋势,帮妳补充一些最新的法规和目前最夯的题目,这些最适合妳这种忙碌的人来读了。”
她眼眶有点热热的,可是她知道,她不可以在他办公室里像个驴蛋似的掉泪。
“如果妳很感动,可以哭出来没关系,我供应得起大量面纸。”他偷偷打量她的表情,继续说:“但如果妳拒收,我会很难看。不管怎样,妳总是我的属下,不可以让长官难堪,这是行政伦理,现在赶快把这袋麻烦的东西拿走,妳去忙吧。”他说。
她对他点点头,退出主任办公室。
秉勋早知道自己一定会想出办法让她收下他送的生日礼物,但是,她为什么说她从不过生日?
她不是独生女吗?
莫妈妈更是看得出来很疼爱她啊,她何以说出这样的话?
真教人费解啊。
不行!他得想个办法去了解了解。
第八章
“莫妈妈,今天店里的排骨好像有点不一样?”
秉勋在金银岛茶艺馆用餐后,坐到柜台前和莫妈妈闲聊着。
“喔,若鸿说你觉得店里的排骨炸得太老,前几天她刻意到厨房看掌厨阿姨炸排骨,她建议提前三十秒将排骨捞起来,结果真的有变比较好吃厚?”莫妈妈看着他问。
“嗯,口感差很多。”他同意。
莫妈妈切了一盘综合水果放在他面前。“主任,请用水果。说起我们若鸿啊,实在是个聪明的女孩子。”
“她的确是。不过就是个性稍嫌怪异了些。”秉勋很自在的叉了一小块苹果往嘴里送。
莫妈妈不悦地瞪着他。“怪异?”啊是哪里怪异?
秉勋解读莫妈妈不满的表情。
喔喔,等会儿他要是没能让她心服口服,她铁定会翻脸,搞不好会要他把刚吃下去的水果统统吐出来。
他对她露出一个无敌笑容,才缓缓说道:“这阵子为了事务所的事麻烦了她许多,所以我就看了她的人事数据,在她国历生日那天送了一个小礼物给她,结果妳猜她怎么说来着?”
莫妈妈表情紧张,眼神隐约透露着一丝不安。她的神情让秉勋感到怀疑,但他依旧不动声色的说──
“她说她从不过生日,然后礼物也不收。这实在是很夸张,害我当场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我好说歹说她才收下。妳说,她的个性是不是很奇怪?”他说,看着莫妈妈正陷入沉思中。
他乘胜追击的又说:“我从来没有被部属这样当面拒绝过,简直是爆糗,搞不好这会成为一种心灵的阴影,我看回台北时,去找个心理医师聊聊好了。”
莫妈妈尴尬的笑笑。
“主任您真爱说笑,事情哪有那么严重。既然您不辞辛劳兜了这么大一圈子来问了,可见对我们若鸿是真的关心,那我也就不瞒您了。若鸿不是我的亲生女儿。”莫妈妈有些黯然的说。
这令人惊讶的消息让秉勋顿时发不出声音,他静静听着莫妈妈继续说──
“若鸿五岁的时候,她的亲生妈妈带着她来店里用餐;用过餐之后,她妈妈说要到洗手问去,然后便一直没再回来。”莫妈妈说完,看着已一脸惨白的秉勋。
“她?她是死了?还是抛弃若鸿自行离开?”他问。
“她抛弃若鸿,自己离开了。”说到这里,莫妈妈的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
秉勋递上面纸,她抽出洁白的面纸,又想到昔日的情景──
“那时候的小若鸿一直乖乖地坐在那张椅子上等着妈妈回来,可是,她的妈妈一直没回来;我和我家老头去警局报案,她妈妈好像打从人间蒸发一般,怎么样也找不到。后来我们四处打听,也只拼凑到一些很片段的事情。若鸿说她妈妈叫洪月霞,父亲已经过世,她们从基隆暖暖搬来;她们母女是和她妈妈的邻居来卧龙镇一家玩具工厂当女工,她们才刚搬来三个月,户口也这在基隆,但警方调查原户口里的人是若鸿的叔叔,他们也不知道若鸿母亲的下落。我们去看过她的叔叔,因为经济状况不好,没能力领养若鸿;后来在社会局要安置若鸿的时候,她哭得好伤心,她一直不肯走。她抱着我说,如果她被带离开这里,她妈妈就永远找不到她了;小小的她哭得那样无助伤心的样子,让我们看了心都碎了。横竖我们夫妇俩也没小孩,后来我们征得她的同意,隔没几天我们就收到她妈妈寄来的收养契约书,也就办了收养手续。”
就算是铁血男儿,听了这样的故事,也会不自觉红了眼眶,秉勋把头转往一旁。
此刻,他终于了解为什么若鸿不愿意离开卧龙镇,为什么与人这样疏离,为什么心事只能托付流水;知道她的身世后,他戚到心口发疼,心疼她有那样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