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着硕大金色“公孙”两字的匾额还高高挂在公孙医馆门上,但字上的泥金和底牌的红漆已在岁月洗礼下黯淡许多。
往常热闹的医馆门口已经有七八天,冷清得连地上的叶子都没有被风卷起来过了。
门口两名家丁坐在台阶上闲扯,脸上的表情都是忧心忡忡。
“馆主这次病得真是蹊跷,怎么会突然起红疹?”
“嗯,听说旁人不许随便接近,只有夫人和大少爷侍奉左右。”
“太少爷还真是难得,听说馆主病了,特意跑回来,可是他的头发怎么还是……”
“嘘!小声些,这是大少爷和馆主的忌讳,旁人谁也不让提。”
“那大少爷将来是否要继承医馆呢?二夫人肯吗?”
“肯不肯都要听馆主的,我看馆主挺喜欢大少爷,否则这次就不会特意召大少爷回来了。”
“事情只怕不是我们想的这么简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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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外面的家丁聊得多么热闹,公孙医馆的后堂仍是一片幽冷的寂静。
当公孙夫人段氏捧着药碗从廊下走来时,一袭白衣挡在她身前,旋即传来的是那让她安心的幽美音色,“娘,让我来吧!”
段氏抬起脸,看着儿子那张俊颜,点了点头,将托盘交付到他手上。
三天了,从儿子回家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天,但她心中还是有着难以消解的距离感。无论儿子的神情多么温柔,无论儿子的态度多么恭谨,她心中浮现的却不是欣慰,而是深深的不安和愧疚,既怕他随时离开,又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
十五年没有在一起长相守的儿子,不管怎样说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为何会让她觉得如此陌生?
她低唤着儿子的小名,“小离,你爹最近几天好点了,如果你有事忙……”
“娘不希望我留在家里,陪在您和爹的身边吗?”
公孙的声音更低,却又如此的清晰,清晰得让段氏心头一震,忙道:“不是不是,你误会了。你爹一直说你在外面做大事,不希望家里对你有过多的要求,娘是妇道人家,本不该开这个口对你说什么,但总是怕你回来受委屈……”
他讽刺地一笑,“娘怕我受谁的委屈呢?若在家里我还要受委屈,那天下之大还有我立足之地吗?”
段氏被他驳得无话可说,一时间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而公孙已经转身踏进房门。
“爹,请喝药。”他将药碗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扶起躺在床榻上许久的父亲。
公孙博文缓缓坐起,眼睛望着他,“你不该用那样的口气和你娘说话,她是好意。”
“我知道。”他简单地回答了三个字,然后一笑,“爹娘可以放心,明天我就走。”
“要去哪里?”乍听儿子又要离家,公孙博文很吃惊。
“爹这次的红疹起得太奇怪,您的医道之高天下少有人能及,连您都无法准确说出这红疹的来历,不是很奇怪吗?”
“我老了,有点灾病是在所难免。”
“全身红疹,发热呕吐,这病状本不奇怪,奇就奇在您每次发热出汗,周身都会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这就不是普通的病痛所会造成的。”
“那你认为会是为什么?”公孙博文虽然病了许久,但双目还很清亮,望着儿子,眼底难掩浓浓的欣赏和父爱。
“爹应该不会忘记仇世彦这个名字吧?”
“你说毒王仇世彦?”公孙博文沉吟片刻,“近年来这人好像已经淡出江湖,没有什么音讯。当年他在江湖上横行的时候,有不少被他毒害的人都来公孙医馆求诊,听说他因此对我们公孙家极为不满。难道你怀疑他?”
“难道爹不怀疑您的病是中毒所致?”他看着父亲,“只是这种毒非常诡异,不能轻易化解,所以连您也拿不定主意。您这次召我回来,也是想让我确认一下这种毒的来历,不是吗?”
“近年你对毒药的了解越来越精通了。”公孙博文的这句话已是对他猜测的肯定。
“没办法,全是被逼出来的。”他幽幽一笑,笑容背后的意思却不是父亲所能够理解的。
关于他与仇世彦、仇无垢的恩恩怨怨,他从没有和父亲提起细节,公孙博文只知道他的发因毒而变了色,却不清楚到底是谁给他下的毒,又为什么会中毒。
这一切的一切,不是父亲不问,而是他不想说、不肯说。
与仇无垢的十年比斗,他更是只字未提。习惯了一个人去面对一切之后,他不喜欢跟人分享什么,无论是痛苦,还是快乐。
公孙博文望着他的眼神有些忧郁,“你回来到现在跟弟弟说过话吗?”
“回来的当天说过,后来很少看到二弟。”他淡淡道:“大概是他不愿意看到我,故意躲避吧!”
“其实你二弟一直对你很敬服,倒是你自己,不要对他太冷漠,辜负了他的好意,毕竟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爹还是安心养病吧,不要再为这些小事操劳了。”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响起,未曾回头,已经感觉有人跪倒在父亲的病床前。
“父亲今天好点了吗?”那是他二弟公孙钟的声音。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他没有回头,一勺一勺地喂父亲喝完药汤才捧着药碗退出房间。
“大哥,请等一下!”公孙钟追了出来。
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回身问:“二弟有事?”
公孙钟小他三岁,看起来依然天真单纯的面容上有些紧张,“大哥回来后,我们兄弟还没有好好聊过,小弟很想听大哥讲讲外面的趣闻。”
“讲故事并非我的专长,二弟要是想听,可以到京城的茶馆去,十枚铜钱就能听两段笑话。”他一出口就是冰冷的回应,让公孙钟呆呆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又露出笑脸,“二弟不要老在医馆里坐着,‘公孙家二少爷’的名头虽然是不错听,但是出了医馆你又算什么?”
“所以我想做像大哥这样的人。”公孙钟急急地表白,“大哥,我听说了不少有关你的事情,如今江湖中人都在说有个银发神医,医术高超……”
公孙的黑眸陡然一沉,那“银发”两字像是两把刀,插在他不愿见人的伤口上。
他哼哼两声,打断了二弟的话,“何必要像我?像我这样连自己中的毒都解不了,就算被人称为神医,也是徒负盛名!”
“钟儿!”一位美妇扶着月门喊着公孙钟的名字。
公孙钟忙走过去请安,“母亲。”
公孙趁机迈步走开,但风儿多事,依稀将身后母子的对话送来——
“早跟你说不要和你大哥多交往。他性格古怪,你与他说话会自取其辱。”
“可是我——”
“钟儿,难道你忘了……”
后面的话再也听不到了,他也无心去听,只是挂着一丝冷冷的笑,昂头走出院门。
院门外,一个中年人像是在那里恭候多时了,公孙认得他,那是京城最大的古玩店——博古斋的常老板,于是立定脚步。
见他出来,常老板急忙迎上道:“公子,我家主人命我把这件东西送来给您。”他双手捧着一只盒子,交到公孙手上。
公孙并没有急于打开,问道:“除了东西,还有什么?”
“我家主人传话,倘若您方便,希望您抽空与他见个面,他有事请您相助。”
“嗯……”他自言自语地笑笑,“就知道不能白用他的东西。”
终于打开盒盖,莹白的玉光幽幽亮起,让见多识广的常老板眼中也不由自主地放出光来,忍不住逾矩惊呼道:“天啊,真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公子您要这玉笛是送人还是……”
他“啪”地阖上盒盖,神秘地一笑,“秘密,恕不奉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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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西岳国名不见经传的一条小河,因为这里水浅难以行舟,所以历来罕见人迹。
今夜月圆,河岸却有一黑一白两道人影投映在波光粼粼的湖面,偶尔,还有断断续续的笛音飘起,但却懒洋洋的,音不成曲。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是你最喜欢的诗句。今夜约我到这里来,莫非就是为了这首诗?”黑衣人优美的唇形率先翕动,望着站在身边的白衣公孙,悠悠开口。
公孙将笛子移开唇边,眉尾挑起,“难道你不觉得临江吹笛才配得上你这支笛子的风雅吗?”
“听你笛音的不该是我,而是佳人,那才是真正的风雅。”黑衣人露出一个戏谑的表情。
他的眉宇沉了下去,“佳人?你是说家人,还是佳人?无论是哪一个,我都不需要。”
“我近来听到不少有关你的传闻,似乎也有名门闺秀为你动情,以你的丰采翩翮,要找一位倾国佳人,当不是难事。”
“那你呢?”公孙反唇相稽,“身为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少佳丽望登龙门,你的佳人可找到了吗?”
黑衣人的神情微动,像是有些尴尬,又有些怅然,“黄金万两易得,知己一个难求。你知我身世飘零,从来不敢信人,美人如花隔云端,还是看不见为好。”
他后面两句话来得有些贸然,让公孙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你指谁?难道是……”
黑衣人抬起手止住他后面的话,“不说这个,我请你来,其实是有件事情要问你。你看,这是什么?”
他翻起手,打开握在掌中的一个纸包,里面散碎着一些药渣。
公孙低头闻了闻,面色微变,“是毒药?从哪里来的?这药谁吃了?”
“这你不用管,我只想问你,这药的毒性有多强?是否会置人于死地?”
公孙微蹙起眉心,“下毒之人手法高明,一时间我也不能判明这里头到底有哪几种药材,不过毒性并不猛烈,都是缓发的,吃的人如果只吃上一两天,对身体无大害,但若经年累月的服食,肯定难逃一死。”
黑衣人的眸光乍现出一丝寒意,嘴角却挂着笑,“很好,多谢了。”
“你……”公孙困惑地看着他,“不是有人对你下毒吧?”
对方沉沉地微笑,“你听说过蛊毒吗?”
“有所耳闻。”
“我在许多年前就已经中了这种毒,这一生都不可能化解了。”黑衣人的笑容冰冷无色,公孙先是一惊,而后霍然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深意。
不是蛊毒,而是情毒,中了情毒的人,一生一世都会与对方牵扯,化解不了。
蓦然间,他想起仇无垢,他与她,每年相约的毒局要到何时方休?难道也要纠缠一生一世吗?
悚然微惊,仿佛江风凉凉地吹过他的心,从里到外都是冷的。
第五章
又是在这萧萧林叶之前,公孙将玉笛放在唇边,那可以穿透黑夜的笛音婉转而起,甚是缠绵。
大概一炷香的工夫,林中有道人影淡淡现出,然后是仇无垢的声音,“现在就来我离愁谷挑衅,不觉得早了点吗?”
公孙淡淡道:“有事问你。”
“请问,但我未必要答。”她的身影终于清晰,停在距离他身前不过两三尺的地方。
“虽然你可以不回答,但是为了你的清白,我觉得你还是说实话比较好。近来有没有再害过人?J
她的眉一凝,“什么意思?”
“你离愁谷如今名声赫赫,但是你这一身用毒的本事如果只在离愁谷中,只怕无法施展开吧?”他噙着冷冷的唇色,“公孙家有人中了毒,很像是仇世彦下的手。”
她轻蔑一笑,“那不可能。”
“你为何如此肯定?”
“我母需向你解释,但我的确肯定。”她的目光停在他手中的笛子上,“从哪里弄来的?我竟不知道你也会吹笛子。”
“本来不会,被迫学的。”他转着手中的笛子,意味深长地笑,“怕再被人置于死地,向来以为动手不如动口的我竟要去学武功,又为了不让那些蛇虫鼠蚁突然袭身,我还要去学吹笛。”
“这么说来,是拜我所赐?”她的秀眉扬起,“其实你真该感谢我。原本你对毒药几乎一无所知,现在却是解毒的高手,这些能耐在你将来振兴公孙医馆时也是大有用处。”
“是要谢你,但我想来想去,唯一能谢你的,就是在今年试毒的时候再赢你一场。今年,该是第十年了吧?”
公孙的眸子静静地投注在她身上,十年的光阴在彼此的身上都做了不少改变。她早已不是那个娇小的少女,宽大的衣装也难掩她玲珑有致的纤长身材,连那张本来还有几分稚气的面容也越来越透出冷艳之美。
她晶莹剔透的明眸与他专注的目光一触即分,“十年,你觉得很长吗?”
“弹指间而已。”他也移开目光,将话题拉回,“毒既然不是你下的,那就算是我请教你吧。什么毒药会让人全身出红疹,高烧不退?”
“请教?这算是求我吧!”她微笑道:“若我告诉你答案,我有什么好处?”
“今年试毒我若输了,除了命,这支玉笛也一并归你。”
“原来这支玉笛和你的命是同等份量的?”她低喃之后,仰起头,“北驼峰的蛇粉,会让人全身红疹,高烧不退,呕吐不止。”
“会让人浑身散发香气吗?”
“香气?”她想了想,“北驼峰还有种红兰花,据说香气袭人,如果放在蛇粉中可以去除蛇毒的腥味。”
公孙释然地长吁一口气,“那就是了。”
她斜睨着他,“就为了这件事,大老远跑来问我?”
“想问你的事情很多,但你不会说,所以我也不问。”他静静地沉吟了会儿,抬起眼看着她,“那个言萝还时常来找你?”
“对她有兴趣?”她戏谵道:“不过要赢得她的心可不容易。”
“你有没有想过,她天天在江湖上玩命,杀人无数,早晚有一天会把你给连累?”他认真地劝告,“那些恨她的人,都知道她与你是至交,若是他们群起而攻,你这里会成了争斗的战场。”
“会吗?”她无所谓的样子,“我离愁谷也不是什么人都来得了的。”
“除了上天,或是入海,天底下让人去不了的地方并不多,更何况,我十年前就能破解的毒阵,怎知就没有别人能破?”
“你是怕我提前死在别人的手里,不能为你准备灵药,所以特意来提醒我的?”
“身为医者,我应当有颗济世救人的良善之心。”他噙着一抹难解的笑,“但是如果出事的人是你,我不知道自己是袖手旁观看热闹好呢,还是推波助澜出一臂之力,更或者,你本就该死在我手里?”
她的脸色倏然一沉,盯着他的眼睛,片刻后转身返回密林深处。
但他并没有急着离开,反而是在原地坐下,悠悠然然又吹起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