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你看出来啦?”絮儿吐了吐舌头,嘻皮笑脸道。“我哪里搞鬼了?人家是特地来看你的耶,俗话不是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这句话不是用在这种地方的,而且现在已经是半夜了。”他咬牙切齿地提醒她,从额际的青筋看得出来,他有多努力压抑怒气。
此刻夜半三更,一个姑娘家,竟然这么胆大包天的跑出来闲晃,他从没有比这一刻,更想打一个女人的屁股。
“当然,要不然我怎么可能溜得出来。”
但絮儿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屁股可能面临的危机,还一脸骄傲地往他舒适的太师椅上一坐。
“你是说,你是偷跑出来的?”黑眸危险的眯起。
“对啊。”小人儿毫不隐瞒大方点头,一双穿着男靴的腿在椅把上晃啊晃的。
要换做别人,看到柳家貌美出众的千金小姐连个坐相都没有,肯定会吓到夺门而出,但上官甫却不,认识了她十四个年头,他比谁都清楚柳絮儿骨子里没有安静这种东西。
“你爹同意让你一个姑娘家在夜半出来蹓跶,身边连个护卫、丫头都没有?”话声间还隐约听到牙齿狠狠厮磨的声音。
“当然不,我偷偷翻墙出来的!”她得意的笑着,飞扬的眉眼里满是骄傲。
好个胆大包天的女人,她还以为她只有五岁,把爬树、恶作剧甚至偷溜出府当作消遣,以为这世风日下还可以毫发无伤的回去?
她未免也太低估这世间的险恶!
“我差人送你回去!”
他绷着脸遽然起身,抓起挂在屏风上的银白色裘氅,不容拒绝的往她身上裹。
“我不要!”小人儿不领情地将裘氅往地下一丢。
“别任性,瞧你浑身冻得跟冰棍没两样。”他瞪着她青紫的唇,以及隐隐颤抖的身子。
“我不冷,一点都不冷!”真正冷的是她的心。
她费尽心思,不惜千里迢迢而来,他却连一个笑容都吝于给她,一心只想赶她回去?这人若不是无心,就是骨子里流动着冰块。
絮儿倔强的咬着唇,大眼不肯示弱的瞪着他。
这一路来又冷又累,走了足足快一里路,满是融冰的泥泞地冻得她双腿几乎没知觉,但只要能见他一切都值得了,但他却急着赶她回去──这、这算什么嘛?!
“骗子!”
一双大掌猝不及防的攫住她的小手,絮儿冻得几乎快没知觉的手被这一猛力拉扯,竟丝毫不觉得疼。
包围着她的大掌像是察觉到她惊人的冰冷,兀的爆出一声不文雅的低咒。
“该死,你的手简直跟冰块没两样。”
她的两只小手蓦然被没入两只修长的大掌里,像是在阳光下慢慢融化的冰霜,慢慢感受到一股温暖注入,感受到那股被包围的厚实与安全。
她的脸蛋迅速的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看着他的大手紧密的包裹着她,一颗心莫名的跳得好快、好快,像是随时会跳出喉咙似的──
房内只有一支火光微弱的蜡烛,但絮儿却觉得像是有十几个大火盆在烧似的,疯狂窜升的热度让她浑身开始冒汗,像是快着火了。
房内安静得几乎可听见她紊乱失序的心跳声,烛火下他们两人的倒影就映在墙上,两人身、手相贴,是那么亲密贴近,就像是一对恩爱的有情人。
一想到这儿,两颊排山倒海的袭上一大片滚烫的绯红。
“上官甫,放……放开我!”她遽然抽回手,心慌意乱的背过身去。
她一定是疯了,竟然在这种梦寐以求的时刻甩开上官甫的手,她……她究竟在做什么啊?絮儿懊恼的骂着自己。
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慌与懊恼,也缓和此刻尴尬的气氛,她开始兴师问罪。
“我的生辰你为什么没来?”
“我有事要忙。”他轻描淡写得近乎冷漠。
“拜托,我们是青梅竹马耶,有什么事比得上来替我庆贺生辰重要?”絮儿霸道的质问。
“府衙不是做生意,说开就开、说关就关,是办正事的地方。”
秀眉一挑。“什么意思?”絮儿听不懂。
她不笨,只是对世间的不幸与苦难了解得太少,以为全天下的人就该跟她一样每天有得吃有得喝,只要烦恼着一整天的时间要怎么打发就好。
叹了口气,上官甫看着那张单纯得近乎天真的小丫头,不知道该怎么让她知道现实世界是怎么一回事。
“絮儿,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有很多事你不会懂的。”
愣了下,絮儿很努力的绞着脑汁试着理解他的话,脸上慢慢露出一抹恍然大悟的神情。
“我懂啊,你是男人,我是女人嘛!”絮儿得意的笑,更加佩服自己的聪明。
定定看着她许久,久得让絮儿几乎以为自己会在他的目光下化成灰烬。
“无知也是一种好事。”他微微扯开唇。
是的,她的世界是铺着锦缎的康庄大道,而他,却是走在黑暗中的荆棘丛林,时时都得提防、谨慎身旁的暗刺──
上官甫阴暗幽深的眼底教人看不透。
无知?絮儿狐疑地掀起一道细眉,她怎么觉得他好像在骂人?!
“我立刻派人送你回去。”他迳自转身要到门外唤人。
“我不要!”她忿忿的喊道。
“别任性。”上官甫眉头几乎快缠成了死结。
“我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来这,难道你没有话想对我说?”她仰起脸蛋直视着他,像是想从他嘴里逼出话来。
静默半晌,他总算松口:“有!”
她一喜。这表示,他还是在乎她,她还是占有一点分量的是不?
上官甫俯望着她,严肃吐出一句:“时间很晚了!”
闻言,她差点没气得吐血。
“就这样?”他难道不想说些比较──私密的体己话?
“我还能说什么?”他拧着眉。
他总是这样,打从他当官以后,就总是这副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你──”气恼又哀怨的咬唇瞪视着他,感觉心好似在滴血。
他对她难道没有一丝丝的感情,没有一丁点的喜欢,难道他曾说过的话经过这些年全都给忘了?
“我要你送我,否则我不回去!”现下,她只剩下任性可以替她挽回一点点的颜面。
“我还有事要忙!”他遽然背过身去。
“那我就不走!”
她一屁股坐在方才那把太师椅子上,一副摆明了要赖到底的样子。
俗谚云:请神容易送神难,果真是金科玉律!
罢了,该来的躲不掉,他在心底叹了口气,认命拾起丢在一旁的裘氅递给她。
“穿上,我送你回府。”
一听到他肯送她回去,絮儿喜出望外,乖乖的立刻接过裘氅,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得密密实实的。
“这样可以吗?”
因期待而焕发着光采的大眼,苹果似白里透红的粉颊泛着淡淡嫣红,让他恍然间有种错觉,像是看到小时候的她,那个天真可爱,纯然信任着他的小丫头。
但十年过去了,他们再也不是当年那两个天真无忧的孩子了,时间改变了,他也改变了。
“走吧!”他迳自转身往外走。
“等等我啊!”絮儿急忙追上去,虽然过分宽大的皮靴让她走来吃力,她还是努力迈着那双娇生惯养的小脚紧跟在后。
絮儿挂着甜滋滋的傻笑盯着他修长挺拔的背影瞧,一种无来由的满足扑天盖地而来。
“扛轿的衙役都歇息了,恐怕只能用走的。”前头的他提醒她道。
“没关系、没关系!”她的声音快乐得像是小鸟唱歌似的。
有他陪伴,就算要她翻山越岭她也甘之如饴。
这样更好,她就有多一点时间跟甫哥哥相处了。
察觉他回头投来狐疑不信的眼神,絮儿当然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没错,像她这种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千金小姐,双腿柔弱得比豆腐好不了多少,怎么可能没软轿坐还这么欢天喜地,何况还是在这又黑又冷的深夜里。
跟着前头头也不回的高大身躯一路走出府衙,一出大门,一阵寒风吹来,教絮儿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赶忙拉紧身上的裘氅。
银白色的裘氅宽大而温暖,包裹着她娇小的身子绰绰有余,而且裘氅上头还残留着他独特的气息,光是如此,就足以令她心跳加速。
她近乎陶醉的将小脸埋进裘氅柔软的毛里,闭上眼,在鼻端充斥着他好闻的气息中,幻想自己正躺在他宽阔温暖的胸膛里,与他幽暗深情的目光热烈纠缠……
一个恍神,套着宽大男靴的小脚一时没踩稳打了个踉跄,整个人就以惊天动地之势摔了个四脚朝天。
“唉哟……”捧着像是摔成四瓣的小屁股,她吃疼地呻吟着。
上官甫迅速回头,发现地上跌得七荤八素的小人儿,眼中闪过一抹快得来不及捕捉的不忍,随即又恢复平静神色。
“都几岁的人了,还会把自己跌成这样?!”
一句比奚落中听不了多少的风凉话,不冷不热的传来。
狼狈抬起头,只见上官甫正站在一旁,以傲视群伦的睥睨姿态挺立着,脸上挂着毫无同情心的讪笑。
“上官甫,你少幸灾乐祸……唉哟──”才一移动,她的屁股就疼得像是会继续裂成六片似的。
“怎么了?你没事吧?”大概是察觉到她的神色有异,他立刻蹲下身,严肃上下审视她。
“这地又冷又硬怎么会没事?要不你自己来摔摔看!”她没好气的啐道。
“摔到哪儿?”摔倒的不是他,但上官甫的眉头却蹙得比她还紧。
“脚──”她委屈扁起小嘴,眼泪挂在眼眶边闪啊闪的。
向来坚强的絮儿是从不轻易哭的,但上官甫这番罕有的温情关怀,却触及她心底最脆弱的那一面。
她这个样子,就算是铁石心肠也会被她的眼泪给融化。
第三章
“让我看看。”
让他看看?絮儿愣了下,脑子像是也被摔糊了似的,一时反应不过来。
等等,他的意思不会是想要──老天!
她猛抽了口冷气急忙跳起来,嘴里乱七八糟的喊道:“不,不必了,我突然觉得不那么痛了!”
但大手却无视于她的闪躲,坚定握住她的脚,不避嫌的俐落将那双及膝男靴、长袜除去,露出洁白小巧的脚。
月光下,白皙的玉足反射着莹白的光芒。握住那冰凉而柔软的雪白,上官甫竟联想到那绵软滑腻、入口即化的雪花糕,不由自主的,体内竟窜起一阵骚动。
他闪了下神,却突然听闻一声惨号。
“疼啊──”
上官甫猛回神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手掌正紧掐着她的脚。
“对不住。”他狼狈道歉,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仔细检查起她的脚踝。
也不知是打哪儿吹来的风潮,现下的姑娘都流行缠足,唯有向来不受拘束、我行我素的絮儿不在乎外人怎么看,任凭她娘怎么劝也不肯虐待自己。
但此刻,那双向来被外人看成惊世骇俗的天足,此刻搁在他的手掌心里,看起来竟是那么娇小与脆弱。
她状似平静,但一大片绯红却悄悄爬上她的脸颊,坐在寒气渗骨的雪地上,她浑身却像着火似的燃烧。
虽然两人从小青梅竹马,但她毕竟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被这么一个大男人把鞋袜剥了个彻底、看了个精光,焉能叫她不羞?!
“别躲!”突然他抬眼轻斥一声,握住她玉足的手略一施力,阻止她从自己手里脱逃。
絮儿勉强忍住想跳起身逃走的冲动,羞得几乎不敢迎视他,不知道平时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胆子跑哪儿去了?
“这儿疼吗?”他重新低头检查她的脚。
“不疼。”她敷衍似的急忙摇头。
“这儿呢?”
“好像……有一些……”小人儿心不在焉的轻哼。
“是骨头疼还是皮肉疼?”临时大夫钜细靡遗的诊察着。
“骨头……不,皮肉吧?可又像是骨头……”她脑中一团浆糊,就算绞到彻底还是一团泞。
“专心些!”他送来一记警告眼神。
专心?!皇天在上,她敢发誓,天底下绝对没有人在心上人握住你的脚时,还能坐怀不乱的保持专心。
出奇修长的手指简直就像根炙热的烙铁,在她冰冷的肌肤上烙下一块块惊心动魄的印记,害她心头拼命擂起小鼓,一下比一下更急更快。
“喂,行……行了吧?”她紧张得频结巴。
“嗯。”他低沉应了声,开始替她穿回鞋袜,充满力量的宽大手掌却有着出奇的温柔。
“我……我自己来就成了!”她涨红脸,总算把自己的脚丫子抢救回来。
“应该是扭伤脚踝了。”
“啊?”扭伤?有这么严重吗?
穿回皮靴,她狐疑抬起头,不意却整个人跌进两潭深沉的阒黑池水中。
痴痴盯着他专注凝视的眸、挺直的鼻,还有两片光滑好看的唇,小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只精力充沛的鹿,在心口剧烈的蹦着跳着,没有一刻停歇。
“还能走吗?”
他浑厚的声音蓦然穿越一片意乱情迷而来,把她神游的魂一下全叫回来了。
一回神才发现,他的脸就在咫尺,专注得近乎深情的目光,阵阵扑上鼻端的男性气息,简直教她快无法呼吸。
这个男人,连蹙眉都好看到令人神魂颠倒。
“当、当然可以,不过区区一跤──”
“别逞强!”
话还没说完,絮儿便已急忙抽身而起,孰料两条腿却因为这种太过旖旎、缱绻的气氛,竟软得活像两坨豆腐泥又狼狈摔回,更糟糕的是,这回不偏不倚正好摔进他的怀里。
毫无防备之下,上官甫整个人往后被狠狠撞倒,而絮儿则是摔飞出他的怀抱,以五体投地的狼狈姿势整个人压在他的脸上。
“柳、絮、儿,你在做什么?”就算是圣人,也很难不被她制造的这一连串灾难给惹出火气。
被一个女人压在身下,这对上官甫──不,对所有的男人来说,不啻是个天大的屈辱,任谁也难保有好风度。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絮儿狼狈万分地挣扎着要起来。
但她跟上官甫正紧紧贴在一起,身手一向灵活的她此刻却笨重得像头大水牛,越是慌、手脚就越笨拙,好半天爬不起身。
这丫头真是个不折不扣的闯祸精──上官甫暗暗低骂,却不由自主被身上那个笨拙扭动,却出奇馨香柔软的小东西给摄走了半刻心神。
两人的视线,不知怎么的竟同时在冰冷的空气中交会,就像进了油锅的麻花紧紧交缠在一起,然后一寸寸朝对方靠近。
他们着实太靠近了,近到清楚感觉到对方的体温、吐纳的气息,像是寻找到长久以来的渴望,两片唇眼看着就要接合……
蓦地,上官甫的目光触及她额际的那道银白色疤记,像是被触疼了某种记忆似的,他一把推开身上意乱情迷的小人儿猛然跳起身,警戒与她拉开几步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