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他遽然别开视线,艰难压下体内那股凶猛蠢动的渴望。
他一言不发地别过身去,迈开大步以近乎急促的脚步往前走。
走了一小段路,才发现背后的小人儿落得老远,娇小的身影一跛一跛、举步维艰。
尽管他倔强地不肯停下脚步,像是执意要跟她保持距离,不再越过那条警戒线一步,但远远听着后头传来的微弱痛哼,每走一步对他而言都像是煎熬。
终究,他还是停住了脚步,转身往回走在她面前站定。
“上来吧!”他绷着脸蹲下身。
瞪着那片宽阔厚实的背,她反倒一下子愣住了。
“要做什么?”她小声问道。
“当然是背你回去!”简短的回答里多了份不耐。
他要背她?
絮儿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臊跟矜持,但突然之间,一想到两人即将胸贴着背这么亲密的接触,一张脸就滚烫得像是快烧起来似的。
“你到底要不要上来?”
猛一回神,絮儿接收到两道不耐的目光。
“要,我要!”不懂得乘势而为的人才是傻子!向来顽皮淘气的她,此刻却摇身一变成了羞怯的小家碧玉,扭捏了半天才终于攀上那片宽阔的背。
强壮的身躯毫不费力的将她轻松背起,迈开长腿跨开步伐。
不知怎么的,这片强壮而结实的背,竟让她觉得温柔。
她挂着陶醉的笑,小心而珍惜的将冰冷的小脸贴在他宽厚的背上,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一声一声像是敲进她的心底。
今儿个夜里似乎特别冷,连呵口气都像快结冰似的,但倚靠着他却是那样温暖,那股舒服的暖意像是也跟着一块透进心底去似的。
脚底隐隐传来一股灼热的疼,絮儿不敢相信刚刚自己是打哪来的毅力,竟能远从一里外的柳府走到这儿来。
她想,自己的脚肯定是起了水泡,但她不觉得苦,为了他,不管要她做什么都值得。
冷风中她颤抖着,却觉得那么幸福。
是的,老天爷何其厚爱她,属于她的幸福竟来得这么快。
两天后,爹爹不知为什么竟设了晚宴,特地请上官老爷跟上官甫到府中作客。
当絮儿听闻这个天大消息,简直快乐疯了,一整天不是跟个疯丫头似的里外跑来跑去,要不就是挂着一脸傻笑发呆。
还不到掌灯时候,絮儿早已吩咐双冬帮她打扮妥当,然后心急难耐的守在大门边等着心上人到来。
好不容易上官老爷跟上官甫抵达,一看到那个清逸俊朗的身影,原本早该冲上前互诉情衷的絮儿却难得的害羞起来,绞着手儿小家碧玉似的,用含情脉脉的目光眼神一路跟随。
见了她,上官甫的态度显得冷淡,只朝她淡淡点了个头算是招呼,絮儿紧盯着他,期待他热烈地冲过来握住她的小手,倾诉一夜分离的相思与煎熬。
但他没有,除了一个淡漠的颔首之礼,便再也不多看她一眼。
顿时,絮儿有些失望,她还以为经过那天晚上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会截然不同,毕竟他们曾经那样亲密贴近彼此。不,一定是这儿人多,他不好意思表现得太露骨,他的谨慎跟顾忌她懂、她懂!
兴高采烈的絮儿不再计较他不够热络的态度,能见到上官甫已经是老天爷赏赐的莫大恩惠,她知足得很。
但小家碧玉才维持不了几分钟,一行人进入宴客厅,她立刻原形毕露地抢占上官甫身边的位置,直到他的眼神第一次与她相对,她才猛然记起今天这场合,她得当个有礼教的千金小姐。
絮儿收起得意忘形的笑,将破坏端庄的两排洁白贝齿藏回端庄含蓄的笑容后,优雅地挺直背脊、双手规矩地在膝上交叠。
向来率性放纵惯了,要当个仪态无懈可击的名门千金着实不容易,但为了博得上官甫一个好印象,席上絮儿极力维持良好的仪态、脸上挂着完美无瑕的微笑,只除了偶尔因为偷看他而分神,差点将筷子戳进鼻孔里,甚至为了贪闻他独特的气息而差点呛岔了气。
“甫哥哥,吃根龙凤腿!”含羞带怯的,她将一根大鸡腿夹进心上人碗里。
看了眼碗里的大鸡腿,上官甫静默盯视半晌,最后他还是给面子的意思性咬一口。
那一口像是咬在她涨满糖蜜的心上,让她满心甜滋滋的,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连上官老爷跟爹爹不时交换的欢喜眼神也视而不见。
“甫哥哥,吃块鸳鸯鱼片!”
“……”
殷勤的筷子才刚收回,立刻又夹了块鱼肉送进他碗里。
“甫哥哥,吃些菊花鱼,这可是厨娘的拿手菜!”小手忙着献殷勤、一张嘴也吱吱喳喳没闲着。“还有、还有,这一窝丝、二色脍、三不黏、四美羹、五福饼、六一菜、七返糕、八宝饭、九丝汤、十远羹……可全是咱们柳家灶房才有的独门菜喔,瞧这些名字取得多妙……”
嘴儿念到的菜名全进了他的碗里,不一会儿上官甫眼前已有一座小山堆起,一张俊朗儒雅的脸只看得见两条纠得死紧的眉头。
“够了,别再替我布菜了,你自个儿吃吧!”面有“菜”色的上官甫不得不开口叫她住手。
原来……甫哥哥也担心她饿着哪!
“嗯。”絮儿羞答答的垂下脸,浑身轻飘飘得像是快飞起来似的,往嘴里扒了口饭,竟是满口如糖般的甜蜜滋味。
看两人这般浓情蜜意,一旁的两老可是比谁都还要高兴。
“咳咳……瞧你们感情这么好,我看择日不如撞日,下月初十就把这件事给办一办。”上官老爷乐不可支的抚须朗笑。
“办什么?”上官甫跟絮儿不约而同抬头纳闷问道。
“成亲啊!”柳老爷理所当然的说道。
“成──成亲?”絮儿差点被满是糖蜜的口水给呛到。“谁跟谁成亲啊?”
“当然是你们啊!”还没察觉儿子脸色不对劲,上官老爷还一派为这桩即将举行的盛大喜事高兴着。
“可不是吗?咱们两家交情非比寻常,你们俩又是一块长大的,这婚事可说是天作之合、亲上加亲啊!”柳老爷跟着搭腔道。
“爹,你的意思是……要、要让我跟甫哥哥成亲?”瞅了眼始终一言不发,脸色难看得吓人的上官甫,絮儿实在太过震惊了,连话都说得结结巴巴。
“怎么?你不愿意?”柳老爷掀起一边眉头。
“这……”愿意,她当然愿意,她这辈子梦寐以求的就是嫁给上官甫当妻子,要是能得偿所愿,她往后一辈子都会行善积德、造桥铺路感谢老天爷的成全。
但是爱吃假客气,絮儿羞答答地又将问题抛给上官甫,一张冒烟的羞红脸蛋几乎快埋进碗里去。
“先别问人家,先问甫哥哥吧!”
“甫儿,你说呢?”上官老爷抱着十成十的把握问道。
“我不要娶她!”
带着些许婚事喜气的热闹饭厅里,陡然静寂下来,像是被掐住了喉咙的鸡,半点声音也没有了。
不肯?他们没有听错吧?!登时,两位老媒人都变了脸色,这个令人措手不及的发展,连见惯大风大浪的他们都失去了平时的冷静。
“为什么?你倒是给我说个明白!”上官老爷一张老脸难堪的涨红,面子几乎快挂不住。
“不为什么,我可以娶天底下任何一个女人,但就是不要娶她!”
“臭小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存心要把我一张老脸丢光不成?”上官老爷气得浑身抖着不停。“絮儿有哪里不好?人家知书达礼、聪慧标致,最难得的是还有着一般姑娘没有的真性情,像这样的妻子你上哪儿找去?”
“她没有什么不好,但我就是不想娶她。”没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没有巧言令辩的说词,但就是因为他这么不假辞色的直接,才更令人忿忿难平。
好个正气凛然的男人、好番慷慨激昂的论调,听得自尊心比天还要高的絮儿,满腔怒火沸腾着。
“絮儿,你呢?你怎么说?”这会儿换柳老爷一脸焦急的转而问她。
这丫头平时嘴里老甫哥哥长、甫哥哥短的,任谁也看得出她喜欢那小伙子喜欢得一塌糊涂,总该没有不愿意的道理吧?!
“我……”看看脸色紧绷的上官甫,絮儿很受伤,心像是快裂成碎片一样,但却倔强的不肯表现出在乎。
“我也不要嫁他,就算全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也不嫁!”不知哪来一股冲动,她赌气愤慨回道。
不嫁?
柳老爷跟上官老爷相视一眼,震惊得同时跌坐在圆凳上,久久说不出话来。
“最好是如此。”上官甫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哼,你以为我稀罕?少往脸上贴金了!”絮儿不甘示弱回道。
“你可别忘了这句话!”
“我就算老到头发秃了、牙齿掉光也不会忘。”
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两个老媒人坐立难安,可成了不折不扣的老“霉人”,往哪儿搁都不是。
原本以为他们会成为亲家,但谁也没料到,最后竟变成了冤家!
第四章
“可恶、可恶,真是可恶!”
房间里传出气急败坏的骂声,以及某种东西挨揍的声音。
“上官甫这混蛋,仗着自己是上官府镀金的大少爷,还是县太爷身边的师爷,摆出那副高不可攀的姿态,他以为我稀罕嫁给他吗?”
絮儿嘴里骂着,小拳头一记又一记狠狠捶着倒楣的枕头,柔若无骨似的小手却力道惊人。
絮儿将被打得不成枕头形的代罪羔羊一丢,忿忿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嘴里不雅的又开始骂了起来。
“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可恶、这么傲慢、这么目中无人的臭男人!”
上官甫的态度简直像是在羞辱她──不,他根本已经羞辱了她!
好、好,这家伙这么目中无人,她等会儿就去府衙放狗──不,放狗还太便宜他,她非得去放把火烧了个精光
但骂着气着,絮儿的声音却慢慢软了下来,腾天的怒焰也消了,委屈咬着唇,她佯装不经意的用袖子将滚到眼边的泪悄悄抹去。
他是可恶、他是傲慢,但偏偏──她就是喜欢上了那个可恨到底的男人。
“小姐,您别这样,您可把双冬吓坏了。”一旁的双冬吓得脸都白了,以为主子真的气疯了。
“怕什么?为什么你们都把我当成妖魔鬼怪,避之唯恐不及?难道我会吃人,还是我长得跟夜叉一样丑?”絮儿跳起来抓着双冬问。
“不,小姐是我见过最美的姑娘了,一点都不丑。”双冬的头晃得如波浪鼓。
“既然不丑,为什么甫哥哥不肯娶我?”咬着唇,絮儿喃喃自语。
“这──双冬猜不透上官公子的心。”双冬怯生生的说。
上官甫的心别说是双冬了,就连她也猜不透。
有时他对她似乎不经意流露出些许温柔跟关怀,但有时却又显得那么冷漠跟疏远,好像巴不得跟她划清界限,永远也别扯上关系似的。
想她柳絮儿虽不是什么倾国倾城、沉鱼落雁,但好歹身旁也总会不时围绕着些苍蝇、蚊子打转,并非是乏人问津的老姑娘。
想起孩童时的两小无猜与美好,前一刻还气急败坏骂着的小人儿,突然间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絮儿一哭就一发不可收拾,眼看都已经哭了快一个时辰了,别说一双漂亮的大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就连帕子都不知哭湿了几条。
“小姐,您就别再哭了!”
双冬罚站在一旁忍受哭音穿脑,边捺着性子第三十五遍的苦苦劝着。
“哇呜──”不劝还好,一劝絮儿哭得更大声。“我是猪,彻头彻尾的笨猪,我怎么会这么笨哪!呜呜……”
不知何时早已哭到床上去的小人儿,蜷缩在锦被里哭得昏天暗地,大有不把这房间给淹了誓不罢休的态势。
“我怎么会不想嫁给甫哥哥?我想、我想啊,想得快发疯了……”
可是,在那种情况下,她因为一时赌气,竟然说出那种言不由衷的话来,连她都唾弃起自己的倔强!
“双冬,你说我是不是很蠢,简直跟猪一样?”她呜咽问道。
“怎么会?小姐您既伶俐又聪明──”
突然间,一条湿答答的帕子从锦被里扔了出来,飞上了双冬的脸。
双冬无奈地将帕子拾起,边又将一条干净的帕子递进被子边,立刻被一双伸出来的小手给接走。
“呜呜,我知道了。”浓浓的鼻音下,一阵惊天动地的擤鼻涕声随即响起。“我是只伶俐聪明的蠢猪!”说完,接着又是震天的哭声。
“小姐……”双冬在一旁忧愁得几乎快把两条眉毛给拧成了麻花。
小姐有多喜欢上官公子、多想嫁给上官公子,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可她简单的脑子真的想不透,小姐在那紧要关头上为什么拒绝了?
别说是双冬搞不懂了,就连絮儿自己也想不明白,当下她怎么会为了赌气说出违心之论,假装自己一点都不在乎他,不在乎这桩天上掉下来的姻缘──
“我一辈子的幸福,全被我自己给毁了!”
“小姐,事情应该也不是到全无挽回的地步,至少您可以去同上官公子说个清楚,让他知道小姐的心意啊。”
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那不就是说要她厚着脸皮去向他承认自己多想嫁他?不,她怎么丢得起这个脸?!
柳絮儿,你若再不去,肯定连一辈子的幸福也丢了!她心里响起警告的声音。
没错,她不要一辈子都活在遗憾和悔恨当中,他们是有过约定与誓约的,她是人证,院子里昂然挺立的梧桐树是物证,她还怕他不认帐不成?
“我决定了!”
突然间,被子里的小人儿以雷霆万钧之势跳了起来,差点没吓掉双冬半条魂。
“小姐,您决定什么?”双冬小心翼翼退开一步,深知受到打击的人泰半不是傻了,要不就是疯了?
“我要去找上官甫。”她紧握着小拳头,眼中散发着慑人的决心。
“太好了!”双冬很庆幸,小姐不是傻了或疯了的那一个。
“那我走了。”絮儿跳下床,顾不得自己一头乱发像鸡窝,衣服皱得像腌菜,眼睛鼻子浮肿得活像刚蒸好还冒着热气的包子,她顺手抓起屏风上的锦绸披风往身上一裹。
“现在?”双冬活像看疯子似的瞪着主子。“小姐,现下可是半夜耶。”她开始怀疑自己高兴得太早,其实小姐现在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没有任何事能阻挡我炽热的爱。”她浑身散发着雄心壮志。
“可是小姐要怎么出府?”双冬心惊胆跳的问。
“像上回一样,爬墙出去啊!”絮儿一派理所当然。
这下,轮到双冬的脸垮了下来,换成她想哭了──她不想再当板凳了啊!
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宛如识途老马偷偷摸进了府衙别院的师爷寝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