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常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可真是一点也不假。”
“可不是吗?这下上官师爷可真是走了运,成了县太爷的乘龙快婿,听说县太爷的千金不但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还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呢!”
“倒也不尽然,咱们这上官师爷不但是温文儒雅、俊美挺拔,还绝顶聪明、擅于谋略,这桩婚事可说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两个人说的话正确得无可挑剔,却教絮儿一颗心碎得更彻底。
她明白,孙芷兰比她好上太多,但若要比谁对上官甫的爱深,她深信自己绝对比孙芷兰多很多。
是的,她爱他,不知从何时开始,那种单纯的喜欢已经转变成爱,一种比她自己的生命还要更重要的感情。
当初亲手在梧桐树上刻下诺言的他,如今却要娶别的女人,背弃自己的诺言,那她──到底算什么?
“小姐,您没事吧?”双冬焦急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絮儿木然转头,双眸无神地看着她。
倒抽了一口气,双冬忙把两只手往主子眼前挥。“小姐,您怎么了,别吓双冬啊,小姐──”
絮儿听若未闻的收回目光,耳边仍回荡着像是嘲讽她被蒙在鼓里似的窃窃私语,麻木得甚至连指甲掐进肉里都不觉得疼。
“听说今儿个晚上,县太爷还要在城里最大的掬月楼设宴,一来见见未来的亲家,二来也是藉机宣告众人,他的掌上明珠许给倚重的得力助手──刑名师爷。”
“那今儿个晚上这场晚宴肯定盛大啦!”
“那是当然的,你也不想想县太爷是什么身分,上官家在地方上又是有名望的人家──”
传入耳中的字字句句令她心痛不已,光是想到上官甫挽着孙芷兰的画面,她就几乎快发狂。
一时之间,她的心思一片空白,她好慌、好想哭,懦弱不是她的个性,但这一刻她却全身颤抖,完全乱了方寸。
一双白嫩嫩的小手被掐得惨不忍睹,絮儿还是没能想出个主意来,那种感觉好似被推上了断头台,刽子手就站在她背后拿着大刀抵着她的脖子,即使汗毛直竖、头皮发麻却还是一筹莫展,只能等着掉脑袋那一刻到来。
对了,或许她可以去求孙小姐,把真相原原本本的都告诉她,请她不要拆散他们──脑中灵光一现,她带着些许希冀往孙芷兰的方向望去,却发现她早已芳踪杳然。
怎么办?她现在该怎么办?他们可是有苍天为证、梧桐树为凭的,但上官甫却琵琶别抱、始乱终弃,她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柳絮儿,你可不是弱者,你们可是有立下以天为证的誓约,对于这种始乱终弃的负心汉,当然不能示弱认输!
一片茫然中,突然,心底深处传来一个坚定而清晰的声音,仿佛是隐藏在心中多年的另一个自己。
她怔了怔,茫然无助的眸子慢慢散发出一股斗志。
对,一定要勇于争取,把属于自己的感情讨回来──她绝对不能认输!
一扭头,她转身就挤进人潮里。
第七章
“哎──小姐,您要上哪去啊?”
双冬在后头惊喊了起来,急忙排开众人一路追来。
“别跟来,我有要事得去办,跟娘说一声,我把事情办完就会回府!”她头也不回的匆匆丢下一句。
“小姐,您不能自个儿一个人走啊!小姐──”任凭双冬在后头喊破喉咙,还是唤不回主子。
絮儿挤出人潮,越过大街,一路往最热闹的城东疾奔而去,长长的街像是永远也跑不完,一双向来娇生惯养的腿,在此刻却强韧得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来到大街尽处,“掬月楼”三个大字总算跃入眼帘,她加快脚步奔到酒楼前,却发现平时酒客络绎不绝的掬月楼竟然大门深锁。
“来人哪,快开门!”她的用力拍门。
不一会儿,门被打开一条小缝,一双凑在缝里的眼睛递出话来。
“抱歉,客倌,晚上我们有大宴,今儿个不做生──柳小姐?您怎么来啦?”门缝里的眼突然大睁,刷的一声大门立刻开了。
门后笑开嘴的是掬月楼跑堂的伙计,一见着她宛如见着多年好友似的,热络迎上来招呼。
“阿福,好久不见了。”她匆匆打着招呼。
“柳小姐,您怎么那么久没来了?”跑堂伙计笑嘻嘻的问。
“阿福,招善人呢?”她边跑边问。
“喔──在灶房里忙着呢!”伙计愣了下,手指往里头一指。
“谢啦!”摆摆手,人已经一溜烟似的消失在大门边。
冲进灶房里,她一把抓住正站在热腾腾大锅前的胖家伙,火烧屁股似的劈头就喊道:“招善,你一定要帮帮我!”
招善是她第一个在府外交到的朋友,还是掬月楼里颇有名气的厨子,虽然人胖了些,但个性温和热心得很,每回她有机会出府一定会到这儿来找招善聊聊、尝尝他拿手的点心。
一头一脸汗的大块头吃惊地回过头来:“絮儿,是你啊,怎么回事?”
“招善,事情不好了,你听我说──”
絮儿立刻一五一十的将事情说给他听。
听她说完事情始末,招善紧纠的眉头,简直比锅里头正冒着白烟的玲珑汤包皮还皱。
“你一定要帮帮我!”絮儿哭丧着脸道。
“没问题,但要我怎么个帮法?”招善搔着脑袋问,沾着白面粉的手把头发耙成一片白茫茫。
絮儿朝他勾勾手指头,紧接着狐疑的胖脑袋慢吞吞的凑过来一探究竟。
“我是打算……”絮儿凑在招善耳边说起一番天衣无缝的计画,却见招善的脸色越来越僵、越来越难看。
“……总之,我的计画就是这样!”絮儿得意的抬起头,等着招善赞美她的冰雪聪明。
“你不是开玩笑的吧?”瞪着她许久,招善恐惧的问。
这不是帮忙,是陷害。
“我认真得很。”絮儿生气地噘起小嘴。
“絮儿,这事儿你得再琢磨琢磨啊!”向来热心爽快的招善竟然面露难色。
“招善,难道你不肯帮我?”
“絮儿,不是我不帮,而是今晚的客人可是咱们平济城的县令大老爷,可万万得罪不起啊!”招善无奈的猛摇头。
“招善,求求你!”絮儿双手合十哀求道。
“这──”跟絮儿的交情非比寻常,招善心下有了几分犹豫。
“我一辈子的幸福全靠你了!”小女人眼睛含泪、一派的楚楚可怜。“如果连你都不肯帮我,那我只好在孙芷兰的茶水里下砒霜了!”她突然握起了小拳头。
“丫头,杀人可是要偿命的。”招善懒懒扫她一眼。
事实上,没人比他更清楚柳絮儿天生有勇无胆,连一只蚂蚁都不敢捏死,每回看他杀鸡宰羊总是哭得稀哩哗啦,怎么可能做得出害人的事来?
看来,她当真被逼到失去理智了。
招善的胖手用力抓着白面粉头,想来想去,保住一口饭跟朋友间的义气相比实在微不足道,要是他今天不帮这个忙,良心怎么过得去?
“好吧,我帮!”招善豁出去似的,决定为朋友两肋插刀。
一句话,教絮儿眼泪叮叮咚咚像珍珠似的掉不停。
“招善,你真是我的好哥儿们!”絮儿只差没抱住他的大腿含泪跪谢。
“甭客气,朋友可不是当假的!”招善豪气地拍着胸脯,殊不知他为朋友在两肋上插的可不止一把刀,而是好多把!
入夜掌灯时分,掬月楼今晚显得格外热闹,一顶顶气派的软轿送来络绎不绝的宾客。
陶月楼内,县太爷的贴身侍卫分布在厅内、厅外,数十名腰系配刀的衙役更在大门外一字排开,凛人的气势让一般百姓不敢越雷池一步。
气派宽敞的漱月厅里,席开七、八桌,宾客全是平济城里的巨贾名流,他们全是应县太爷之邀前来,见证这桩门当户对的联姻。
今晚的掬月楼只做县太爷一人的生意,但这晚的生意对掬月楼来说,可是无上的光荣,无论是来客的仆轿安排,还是宴客厅、菜色到使唤跑腿的丫头,无一不准备得妥妥当当。
酉时不到,宾客几乎都已到齐入座,每个人都给足了县太爷面子。
在筵席中央的主桌坐了县太爷、县太爷夫人、孙芷兰以及上官甫,原本为上官老爷与夫人留下的位置则是空着。
桌上一支燃着腕臂般粗的蜡烛,让厅内光亮有如白昼,也映出上官甫冷静无波的侧脸,像是早就料到他爹绝不会出现。
为了圆场,上官甫托词他爹身体微恙,他娘则是随侍在侧不克前来,县太爷倒也不放在心上,毕竟让这些在城里举足轻重的人物知道女儿委身的对象最重要。
“贤婿,来,我敬你一杯!”今晚心情大好的县太爷,举起酒杯邀酒道。
“大人,不敢,应该由卑职敬您一杯。”上官甫不卑不亢,从容举起酒杯。
“你怎么还这么见外,你跟兰儿马上就要成亲了,应该改口叫声爹啦!”
“可不是吗?”一旁的县令夫人瞅了眼上官甫,也是一脸满意。
“爹、娘!”
上官甫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旁孙芷兰已是羞得满脸通红,娇声发出抗议。
“瞧这丫头,就快当新嫁娘了还怕什么羞?”
孙芷兰垂着绯红脸蛋儿,偷偷瞧了眼身旁英挺伟岸的上官甫,幸福甜蜜之情溢于言表。
“诸位!”突然间,县太爷端着酒杯站起身来。“谢谢诸位大驾光临今晚的筵席,平时本官全仰仗各位的帮忙与照顾,相信诸位也都知道,本官膝下就只有兰儿这么个女儿,虽然万般不舍,但女儿大了终得许个好人家……”
才说到这儿,一旁的县太爷夫人已经开始拭起泪来了。
“幸而老天待孙某不薄,赐给我这么一个超群不凡的得力助手,于公,是我府衙里的刑名师爷,于私,现在则是小女兰儿未来的夫婿──”
话还没说完,四周已经响起一阵如雷的掌声。
“藉此机会,我宣布小女兰儿与上官师爷将在下个月成亲。”县太爷端起酒杯接着道:“本官仅以这杯酒表达对大家的谢意,下个月小女的大喜之日,请各位务必要前来喝杯喜酒。”
“大人,恭喜、恭喜!”
“大人,恭喜了,真是天作之合啊!”
顿时杯觥交错,一声声的恭喜声不绝于耳,更星让县太爷夫妇笑得合不拢嘴。
自始至终,端坐一旁的上官甫始终未发一语,唇角只挂着一抹客气有礼却近乎无心的笑。
桌上搁了几盘小点心跟果物,其中一只碟上装着几颗硕大的苹果,那样的鲜嫩殷红竟扎得眼睛有些发痛,上官甫别过头,避免被勾起有关那张苹果脸蛋的记忆。
可不经意一抬头,突然间一抹熟悉的身影闪过眼角,他震惊望着俐落身影消失的方向,无法置信自己所看到的──
“贤婿──贤婿?”
一连串的叫唤,才总算拉回上官甫的神智。
“大人。”他迅速垂下眼,巧妙掩饰被打乱的情绪。
不,她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他肯定是看错了──他深吸了口气镇定情绪,情绪转换间丝毫不动声色。
“在想些什么?上菜了,兰儿替你夹了块肘子哪!”一旁的县太爷忙不迭提醒他,就怕宝贝女儿的一番心意被忽略。
“谢谢孙小姐。”上官甫瞧见碗里的菜,客气道谢。
“我说你真是,怎么还叫孙小姐,该改口叫兰儿啦!”一旁的县太爷夫人含笑轻斥道。
“兰儿,谢谢。”虽然改了口,却仍难掩拘谨。
“不必客气。”孙芷兰含羞一笑,筷子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碗里的饭。
桌前的小点心跟苹果已经被撤走了,送上了一盘冰糖肘子,在烛光下闪着令人垂涎欲滴的色泽。
冰糖肘子色泽红亮、酥软入味,且咸甜适口、浓而不腻,教一干宾客们赞不绝口,有了佳肴怎能少了美酒,一道菜还没吃完,酒壶就已经空了。
“伙计,再送些酒上来。”县太爷扬声喊着。
“是,大人,马上就来””跑堂伙计连忙转身进灶房张罗。
不一会儿,几名丫鬟端着几壶酒上来了。
“大人,酒来了!”
眼睛或许会骗人,但此刻从身后响起的熟悉声音,却骗不了上官甫的耳朵。
他震惊而不信的转头,看着那张永远也不会错认的脸蛋,正端着一脸灿盈盈的笑容,朝这里走来。
“絮──”上官甫差点脱口而出,但身旁孙芷兰好奇投来的目光阻止了他。
“大人,酒来了!”穿着一袭碎花棉布衣裳,絮儿的笑脸显得温顺殷勤,但唯有上官甫知道,那张纯真无害的笑脸下,隐藏着足以翻天覆地的危机。
这丫头在搞什么鬼?
上官甫的眼皮不听使唤的狂跳起来,更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来给各位贵客斟酒。”絮儿殷勤的替每个人将面前的杯子都添满。
“这是什么酒,真香。”县太爷低头嗅了嗅,惊奇高呼。
“回大人,这叫‘文君酒’。”絮儿笑眯眯的回答。
“文君酒?好别致的名字。”县太爷的鼻子凑在杯缘闻了又闻。
“是啊,为什么叫文君酒呢,可有典故?”孙芷兰用娇柔动听的声音开口问。
“孙小姐果然聪颖,这文君酒之由来乃是汉朝有个才女名叫卓文君,不顾一切与穷书生司马相如私奔,谁知道这司马相如后来飞黄腾达,竟想纳妾抛弃卓文君,因而有酒匠特地酿出了这文君酒,好忠告世人切莫喜新厌旧、三心二意。”一张能言善道的小嘴说着,一双灵活的眼还有意无意朝上官甫身上溜着。
听完这段凄美故事,在场的人无不唏嘘轻叹,唯有上官甫一张俊脸难看到了极点。
“这司马相如真是不应该,怎能对这么个有情女子始乱终弃?!”孙芷兰蛾眉轻颦,轻声责备。
“这负心汉忒是可恶,就算打上一百大板还嫌少。”县太爷忿忿的说。
“这种薄情郎啊──”县令夫人唾弃的摇摇头。
顿时,众人边喝着文君酒,边同仇敌忾骂起薄情郎。
坐在椅子上的上官甫僵着一张脸,解释也不是,只能默默忍受你一言、我一句的挞伐。
“诸位贵客请慢用。”絮儿殷切有礼的福了个身,迈着轻快的脚步回灶房。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边走,文君的“白头吟”从絮儿的小嘴里轻声冒了出来,顿时,上官甫的脸色简直难看到了极点。
“看不出来这丫鬟还颇有文采。”一旁不知情的县太爷赞赏的不住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