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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颜悦色  第8页    作者:杜默雨

  “耿姑娘,耿姑娘。”他着急地唤了两声。“没事了,可以走了。”

  “唔……”她有了声息,但身子一动也不动。

  “她怎么了?”一触及她冰冷的手臂,他惊讶地抬头问狱卒。

  “她不肯吃饭。连你家的叔叔婶婶送饭来,她也不吃。”

  “你怎么不吃……”祝和畅叨念到一半的话吞了下去。此地再多待片刻,连他也会生病!于是他迅速地脱下外袍,将她紧紧裹住,轻易扶起那随时都可以像羽毛一样飘走的身子。“我扶你出去。”

  “九……九爷?”悦眉已察觉来人,虚弱地低头喊着。

  总是冷言冷语又自大的祝九爷来救她了?她在做梦吗?

  她全身虚软无力,只能完完全全倚在那个温热的胸膛上,整个人好像飞了起来,不知道手脚要往哪里摆去,而头在哪里?心在哪里?她不知道。

  她的世界总是那么黑暗,她找不到自己;如果说她还没死,她不相信,因为她早就堕入永不见天日的地狱了。

  然而在黑暗中,却有一抹幽光,静静地指引她的出路,那不是牢房里的细弱烛光,而是一对带着暖意的瞳眸。

  这里不是地狱,是人间。好一会儿,她才知觉那是九爷,他在看她。

  “耿姑娘,我现在带你回祝府。你安心,都没事了。”

  没事了?鼻间犹充斥着牢房的腐臭霉味,怎地一忽儿就迎上了干爽的夜风?身子又卧进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大大怀抱里,她的视线被掩向有着沉稳搏动的心口,避开了不断扑面而来的风沙,马蹄声得得,一双有力的臂膀牢牢箍紧她,仿佛正无言地护卫着她,她再也不怕被凶恶的差役给硬生生地拖到黑牢里去了……

  是吗?那些人肯善罢罢休吗?她甚至什么事情也没做。

  “九爷……我……”她不觉扯紧他的衣衫。

  “有事回去再说。”他专心看着前面的道路。

  “我爹说……这是一个豺狼虎豹的世界,你有的,别人要夺,你没有的,别人也不让你有……这世上没一个好人啊……”

  “这个道理太难懂,你现在不需去想。”

  “我毁了染料,是我不对;我因此让染坊晚了两天出货,是我不好,我该赔他们的,可是……可是……我一生毁了,谁来赔给我?”

  “你不要嚷嚷,你身子虚,小心呛了冷风,着了风寒。”

  “我没害人,他们却还是要吃我,到处都是豺狼虎豹啊……”

  “没有豺狼虎豹,就不是这乱七八糟的人世间!你以为每个人都是小狗小兔小鸡小鸭,整天客客气气地跟你摆家家酒呀,做梦!”

  祝和畅莫名其妙上了火气,摆起爷儿的威仪,劈头就训人。

  吵死了!一向冷得像冰块似的小姑娘竟也这么呱噪?

  “你不被算计就要偷笑了。你不是第一个明白这道理的人,也不是最后一个!永远会有傻瓜在遭遇事情之后,这才懂得重新学会做人!”

  “野狼吃兔子,坏人咬好人,我还做什么人?”那迭声的吼叫没有吓退悦眉,她身心俱疲,再有什么外来的威胁恐吓,她也无力应付了。

  难道就该束手就擒、乖乖地让豺狼虎豹撕咬吗?然后他们抹抹嘴边的血渍,继续去穿金戴银、吃香喝辣,而她的尸体丢弃荒野,日渐腐烂……

  “九爷,小钲应该杀了他的表弟和妹子。”

  “什么……”祝和畅惊得差点摔下马。

  “他们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他们好过。”

  “你想怎样?”祝和畅缓下马匹,冷冷地看着她。“我不会帮你。”

  “我也要九爷明白,我不需要你的帮忙。”

  悦眉亦是直直望向那对带着幽光的瞳眸,冷眼相对,互不退让。

  夜风吹乱她披散的头发,长长的发丝扬起,像藤蔓似地攀上他的肩臂,她蓦地一惊,意识到她正以一种极为亲密的姿势躺在他的怀里。

  “我……起来……”她欲振无力,依然软软地靠着他的胸膛。

  “下马。”祝和畅面无表情,拂开缠绕上身的长发,将她扶下了马,无视她那微弱的“挣扎”,再打横抱起。

  “九爷,你回来了!盼死咱了。”祝添守在大门,高兴地迎上去。

  “九爷,我来牵马。”祝福立刻过去拉缰绳。

  “悦眉呀,你吃苦了。”祝婶满脸忧心,快步跟在身边,疼惜不舍地拉住她的手。“婶儿帮你烧好热水、煮了热汤,快进来休息。”

  听到熟悉的关切声音,悦眉顿时心头一松,眼眶微热,忘了挣扎。

  长街那一头驶来一辆马车,车夫挥手叫道:“祝九爷,等等啊!”

  “这么晚,是谁来了?”祝和畅警戒地望向马车。

  “哎,是吴文彩。”祝添立刻认出有着刺眼金色车篷的马车。

  “我不见。”祝和畅一脚跨进了大门的门槛。

  “他是来找我的。”悦眉扯住他的衣襟,试图借力使力起身。

  “三更半夜来找人?找鬼还比较容易。”

  “让我下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祝和畅从上而下瞪住她,一眼就看穿她,一双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不经意地流露出他的意图。

  “既然知道,就让我下来。”悦眉亦是跟他四目相对。

  今夜他们到底是瞪了多少次、又瞪了多久了?祝和畅还在跟她大眼瞪小眼,突然觉得啼笑皆非。可惜呀可惜,她那双眼睛还满漂亮的,眼珠子那么黑,睫毛那么长,眨起来像一把扇子扇呀扇地,却只拿来瞪人?

  扇子已将她的心火扇得更旺,大火窜烧,无法可挡,除非他使出叔儿当年的绝招,否则绝对阻止不了她。

  他终于轻轻地将她放下地,直到她扶住门墙,这才放手。

  “唉,你小心些。”他不觉轻叹一声,也不知是要她小心站好,还是小心定好接下来的路。

  “耿姑娘,你还好吧?”吴文彩一跳下马车,登登几步就赶到大门边,神情担忧得好像天快塌下来似地。“我一听到祝九爷全力营救你出来,就赶快过来看你了。唉!那个董江山真不是东西,他的女婿也好不到哪里去,怎能随便买通知府就关了人呢,实在太可恶了。”

  “吴老爷,谢谢关心。”悦眉淡淡地道。

  “没事就好。耿姑娘你得多多休息,我给你带来一盒人参……”

  “吴老爷带人参给我,还是希望我过去你的染坊吧?”

  “嗳,这以后再谈,现下最重要的就是耿姑娘要保重身子。”

  “我什么时候可以过去?”

  “啊?”吴文彩眼睛发亮,扯开了嘴角笑道:“屋子早就给你备好了,就看耿姑娘啥时休养够了,我再派车来接你。”

  “我现在就可以过去。”

  “悦眉!”祝婶惊讶地扯住她的袖子。“你身子很虚,先休养个几天,这件事慢慢再想。”

  “不用想了,婶儿。我很明白我该去哪里。”悦眉垂下了眼,轻轻将祝婶的手拿开,冷漠的动作却带着微哽的声音。“婶儿,多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悦眉它日有了能力,一定会回来报答你和叔儿。”

  “傻孩子,说什么傻话!瞧你这手冷得像什么似地,还是先进来……”祝婶担忧地道。

  “脚长在她身上,她想去哪里就让她去。”祝和畅冷冷地道。

  “婶儿,我不冷。”悦眉不自觉地拉了拉披在身上的袍子,谁也不看,只是低头迈出脚步。“祝九爷,叔儿,婶儿,我走了。”

  “祝九爷,感谢你的鼎力帮忙。”吴文彩不忘做个大人情,拱手笑道:“明日我就着家人送来一份厚礼,以答谢九爷对耿姑娘的费心。”

  呵!俨然就是一副人家主子的嘴脸。祝和畅假惺惺地推辞道:“不敢当。是我家叔儿婶儿着急,我不想让老人家担心罢了。”

  悦眉正由车夫搀扶,准备爬上马车,一听此言,身子略僵了僵,但她没有回头,只是再将袍子拉紧了些,掀起车帘子就坐了进去。

  祝和畅眼睁睁看着她上了人家的马车,扬长而去:在这京城的黑夜里,车轮辘辘,马蹄踏踏,声声刺耳,仿佛回响着嘲弄笑声。

  好了,他费尽心机、拉尽脸皮、辗转求官救出来的人,走了……

  他为谁辛苦为谁忙啊!本来就不关己事,硬是趟了浑水,弄得一身泥巴,人家还不领情,甚至没道一声谢呢。

  留不住就留不住,算他做了一件功德暝。至于她想怎样,那是她的事,她会不会因此变成一个冷血复仇的女魔头,也不关他的事。

  “九爷,你怎么不留住悦眉呀。”祝添祝婶齐声抱怨。

  “我不当九爷了,以后叫我傻爷。”他头也不回,拂袖进门。

  “傻爷?”祝福安顿好马匹跑了回来,还摸不清怎么一回事。

  “叫什么叫……还真叫!”祝和畅猛地回头,双目圆瞪,恼得捋了袖子,一只拳头就伸了出来。“爷儿我——”

  “傻爷,我帮你揍。”祝添近水楼台,先敲儿子一记。

  连叔儿也叫他傻爷,祝和畅只觉自己果真是天下第一大笨蛋了。

  “唔……啊!”不能骂叔儿,只好一路揪着头发进门去了。

  “好了好了,好不容易习惯叫九爷了,改叫什么傻爷!我可不想改口了。”祝婶将丈夫儿子赶进了门,一边掩起大门,一边还是担忧地望向已经下见马车踪影的街道,长长一叹。“九爷这孩子呀,我是不再担心他了,可悦眉她……唉,真像是当年的二少爷。”

  门板合起。天上高挂一颗星子,孤寂地眨动明灭下定的星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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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暗烛光下,悦眉愣愣地望着飘浮着一堆叶片、花朵的染盆。

  十天了,她一再地浸泡材料、试染,重新再来,夜以继曰,即使累了也只是趴着小眠片刻,为的就是调制出她最拿手的颜色。

  江南春绿啊,她曾经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幅栩栩如生的风景,有鸟啼垂柳,有小桥流水,还有姑娘家娇美的笑容,她的巧思就像源源不绝的春风轻拂而过,绿了江南岸。

  可瞧如今的染盆,那是什么颜色?一样的绿,却掺着某种说不出来的灰败,仿佛那不是一池春水,而是一摊烂草泥。

  “哼,原来咱老爷找过来的高明女师傅,也不过尔尔。”

  后头的师傅们大声说话,摆明着就是说给她听的。

  “唉,光听传闻不准的啦,还得见见真实功夫才行。我不得不说,是咱老爷给这小姑娘唬了。”

  “吓!说不定这是董记的阴谋,他们故意放出风声说她很厉害,让老爷想尽办法找她过来,其实呀,嘘,小声一点,我说她可能是来打探咱家染坊虚实的喔。”

  “算了吧,若她真来打探,好歹也笑一笑,这边看看,那边问问,成天摆个晚娘脸孔,见了人也不说话,好像谁欠了她几百两似地。”

  “哈!不就是云世斌欠她的吗!老爷就是看中这一点,她气在上头,正好拿她来打董记,一箭双雕,老板赚钱,她也报了仇啊。”

  “唼!她来这么多天了,也没看她染出一个屁!别说赚钱,连报仇的本事都没有,论美貌论能力都比不上人家千金,还争什么争!”

  “人家千金会织、会绣、还会打理生意,她除了染,又会什么?”

  “好啦,说得嘴干。天黑了,下工了,要不要去喝一杯?”

  一群人闹烘烘地出去,独留悦眉面对染房暗黝黝的墙壁。

  她又向染盆看去。染料暗沉,不是清水,反映不出她的面目。

  她的心是不是也混浊了?

  至少倒掉二十几盆染料子。她没忘记熟记在心的染色窍门,也如数找来所有必备的材料,但就是做不出来那澄灿的金花玉露,记不起清朗的雨过天青,留不住在黄昏彩霞里迎上飘飞小雨的红榴花……

  为什么?

  为什么……

  她无力地摊坐在椅上,两眼无神地望着跳动的烛影。

  只因为那全是她和另一个男子的共同回忆,里头有欢笑、有期待、有恋慕,她有一颗开朗的心去染就她的璀璨未来。

  而现在的她,只有满腔的怨恨,做出来的就是一盆又一盆晦暗得连自己看了都想呕吐的色泽。

  这就是她三天牢狱之灾的颜色,黑暗,陈腐,死亡。

  没错,她想报仇,她想出一口气,她想藉由自己的一双手,再透过吴文彩的力量,打倒一再对她落井下石的云世斌,让他知道她的忿恨。

  可是,她没本事啊……一颗彻底失去颜色的心,又怎能在各色各样的丝线和布料上染出令人欢喜的颜色?曾经是那么喜爱看别人穿她染布所裁成的衣裳,可如今她却畏惧看到他们幸福的笑容。

  她的确没有能力报仇。她以为剪子锐利,可以刺伤袭击她的恶狼,但恶狼毕竟是恶狼,剪子顶多刺它几个无关紧要的小伤口,若无人及时救她,她终究还是会让恶狼给一口吞了。

  救她……她茫然的目光缓缓移动,凝定在一袭披放在桌边的灰袍。

  那天晚上,她不知不觉裹着这件袍子来到这儿,吴老爷又送来几件好看保暖的袄子给她,但她仍然习惯穿上这件过子宽大的衣袍。

  也许,穿着这件袍子,就好像有一个熟识的人陪在身边,一起度过冰冷孤单的夜晚:就算脱掉,也要摆在看得见的地方。

  呵,素不相识、总是跟她瞪眼的祝九爷竟是她所熟识的人?

  她露出一个凄凉的微笑,起了身,倒掉那盆死寂颜色的染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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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早就见鬼了!

  祝和畅才走出后巷小门,就被站在大门前的黑影给吓了好大一跳。天色犹黑,黑影模模糊糊的,身子微蹲,在门前放下一团事物。

  莫不是放了一个小婴儿认他为爹?祝和畅大惊,就要出声喊人,一见那个转身走到月光下的惨白脸孔,他的声音立刻吞进喉头。

  赶到大门前,捡起那团事物,原来是他那件当作丢了的外袍。

  她单单为了还他袍子,特地半夜不睡,绕了大半个城过来他这里?

  他望向她的背影,摇摇晃晃的,他的脚步声这么大,她却没有回头,是装作没听到吗?还是边走边打盹,糊涂了?

  算了。他将袍子折放在手臂上,准备往另一边的货行而去。今天天一亮就得去载货,负责的伙计们应该已经在做准备了,即使他这回不坐阵押送,但仍得过去察看,并做一番行前的训话……去他的训话!

  “九爷,呜……等等我啊。”祝福揉着惺忪睡眼,拉着穿了一只手臂的外衣,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祝和畅大掌一张,按在他的睡脸上,眼睛鼻子乱揉一通,快速地嘱咐道:“我不过去货行了,你叫他们留意,货物要扎得牢靠。”

  “九爷,你去哪里?”祝福一下子清醒过来。九爷竟然不去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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