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灯笼高高挂。
贴满双喜字的樊府一片静谧,喜气和寂静混合成一股耐人寻味的诡谲氛围。
时值早春二月,位在南方的湘绣城在这个时候天气已经算是温暖,不过早晚仍偏凉。
偌大的樊府是建造在水道上的,府里没有假山假水奇岩繁花的造景,只有水,游廊间看不见一草一木,一座座跨院和凉亭皆用长廊连接起来,整座樊府彷佛是飘浮在水面上。
这样的建筑在湘绣城称不上少见,但能将水道引进府中的,也仅有在商场上声势财力首屈一指的樊家办得到。
远处,一道高大的身影踏着沉稳的步伐缓缓向新房走来。
一身喜气的大红袍子,浑身却散发着冷酷的气息,俊逸的脸上没有丝毫波动,樊皇雅笔直的向前走,无声无息,衬着四周水面波光粼粼,他就像是行走在水面上。
咿呀一声,檀木门被轻轻推开。
新房里间的床榻上端坐着同样一身红色,锦缎袍上精绣着凤鸟的新嫁娘。
看也没看桌上的合?酒一眼,樊皇雅径自走到新娘身前。
大掌一掀,喜帕翩然飞落,露出一张风华绝代,令人惊艳的容颜。
粉嫩白皙的瓜子脸镶上两颗又大又圆的黑宝石,如墨轻染笔触拿捏得恰到好处的柳眉,俏挺的鼻子,和微张的艳红小嘴,媚人中又带着天真无邪的稚气,别具独特风味。
她就是远从长安京嫁过来……喔,不,该说“代嫁”的艳府水五当家——水蔻丹。
只见她一双明亮的大眼瞬也不瞬地直瞅着樊皇雅,眸色恍然而慵懒。
樊皇雅两道剑眉蹙了起来。原本两家人说好由艳府掌管衣裳的四女儿水绮罗下嫁,没想到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在要抵达湘绣城的前三天,新娘子失踪了──正确一点说,水绮罗逃婚。
眼看大婚之期就在眼前,两家在丢不了面子、赔不了里子的情况下,艳府总镖头风厉单枪匹马一路护送“代替品”出发,在接连累垮三匹马后,终于顺利的赶在良辰吉时将代嫁的水蔻丹送来。
同为商场巨富的樊水两家,秉持着在商言商的信念,更坚信货物既出,概不退还,且保证送达,如今跑了新娘,责任归属自是落在艳府水家这头,反正只要有个新娘让婚礼能进行,两家能结为亲家即可,于是双方飞鸽传书的结果决定──另外找个“代替品”。
点点指头数数儿,现任艳府大当家的水胭脂认定最保险的人选,就是排行第五的水蔻丹。
而樊皇雅没有拒绝。
毕竟娶谁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只要对方是艳府水家的人,而且是个女人。
但是──
“你在看什么?”他不喜欢有人这么直盯着他,尤其对方还是首次见面的陌生人。
水蔻丹不言不语,不动,更没有移开视线,连眨眼也没有。
樊皇雅冷眼瞪着她。
时间随着桌上冒着热气的食物逐渐冷却而流逝。
已经拜过堂正式成为夫妻的两人,一个眼神冰冷得刺骨,一个眼神恍然迷蒙,却同样看着对方。
良久,水蔻丹澄澈却略显茫然的大眼眨了眨,红润的小嘴逸出了今晚第一句话──
“我怎么会在这里?”
第一章
湘绣城的绣,指的是湘南第一大织坊“锦绣商行”的绣,至少在七年前是如此。
孟家的锦绣商行在历经了商场的激烈竞争后,被后起新秀的樊家织坊给打败。
樊家并非由纺织业起家,最早他们是从水道运输开始,在经过数代人努力打拚后,樊家掌握了水上的霸权,河运、海运,只要是跟水有关的生意,他们无不涉足其中。
湘绣城是个以纺织为主的城镇,由湘绣城发迹的樊家在财力越来越雄厚,开始接触全然不熟的纺织业。
怎知,虽然樊家独霸运河上的通路,在纺织业却频频吃闷亏,屡试屡败,最后甚至到了要吃老本才能弥补亏损的地步。
偏偏前代樊当家坚持不死心,在临终前交代了一句话:“誓死也要做起织坊。”
倘若这句话是樊老爷在世时怒气攻心说的话,可能听听就算,但既然是临终前唯一的交代和嘱咐,岂可任意漠视?
于是,身为长子也是唯一儿子的樊皇雅一肩扛起振兴家业的责任。说也奇怪,原本在前几代一直做不起来的织坊到了他手上,如信手拈来如此简单,樊家开始在纺织业崭露头角,最后终于吃下大半的纺织市场。
樊皇雅一手稳握水运通路霸权,一手操纵湘绣城三分之二的纺织市场,更利用水运通路的完整,将自家生产的布匹运送到各地。
自此,樊家的财力和影响力正式确立于商场,也奠定了造就这一番荣景的樊皇雅在商场上的地位。
没错,这些水蔻丹都知道,在艳府水家举凡任何商场上的传奇或是小道消息全被当成枕边故事,由小听到大,是以她并不陌生。只是,她并不知道眼前的人就是故事中的传奇主角,更不知道自己“一呆醒来”,眼前会出现这么一名见都没见过的伟岸男人。
“你是谁?”
眉心拢得更紧,樊皇雅冰冷的眸心开始招来风雨。
“你姓水?”他问,是要确定没有娶错人。
水蔻丹眨着泛着水雾的眼,偏了偏头,差点被过重的凤冠给压倒,赶紧吃力地直起颈项,小心颔首,“艳府水五当家,水蔻丹。”
她乖乖报上自己的名号。
大姊总是告诫他们出门在外要看清楚情况,再决定能不能亮名号……她抬眼直勾勾地盯着樊皇雅,话已出口,她才开始思考是否做错。
不过对方都问她是不是姓水了,老实说才是上策吧。
闻言,樊皇雅终于松了眉头。
看来这个搞不清楚状况的女人正是他要娶的那个没错。
他踱回桌前,一双冷然的眼仍瞅着她。
“请问这里是哪里?”水蔻丹觉得自己实在应该问一下,不然这男人似乎没有告诉她的意思。
喔,对了,他连名字也没告诉她。
“樊府。”
“樊府……哪个樊府?”实在不是她故意问题这么多,而是他回答得没头没脑的,她才会一头雾水。
“湘绣城的樊府。”樊皇雅替自己倒了杯酒,仰头饮尽,还是没有喝合?酒的意思。
湘绣城的樊府……啊,她知道了。
水蔻丹终于把一切串联起来,只见她娉婷地站起身,来到他跟前,娇软地福了个身,仪态万千地开口:“丹儿仅代表艳府水家致上十二万分的歉意。”
没错,在她最后一次陷入“昏迷”前,确实有听见四姊逃婚的事,那么忙碌的大姊定是派她来向樊家赔罪了。
“水胭脂已经在信上提过了。”觑了她一眼,他淡声道。
他要的不是一再道歉,只要事情能解决就好。
大姊已经提过了?是指四姊逃婚的事吗?水蔻丹径自认为他指的是这件事。
“不管怎么说,当面致歉总是代表艳府的诚意,既然大姊派丹儿来,希望樊当家看在两家向来合作愉快的情分上,原谅我艳府水家失责,等找到四姊,婚宴便可如期举行。”毕竟是来道歉的,没有得到樊皇雅的首肯,水蔻丹乖乖的站在一旁,不敢要求坐下。
樊皇雅沉默着,黑眸冷瞪着她。
一场婚宴历经新娘逃跑,换上替代品,和几番书信往来的讨论,已经够令他心生厌烦,这女人如今是在说什么?
“婚宴已经如期举行了。”须臾,樊皇雅如是说,深幽的眸子意有所指地打量她一番。
可惜水蔻丹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穿戴凤冠霞帔,一身新娘子的打扮,继续问:“樊当家的意思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原谅了?”
想不到他这么难说服,莫怪大姊要派她来道歉了。水蔻丹此时已经抱着要长住下来打扰的决心。
原谅?要是他不原谅,又怎么可能接受水胭脂临时喊停“换人”?
“你不是已经嫁予我了吗?”沉稳的嗓音透露出丝丝烦躁。
折腾了一天,难道他还不能休息?
“嫁给你?谁?”水蔻丹瑰丽的小脸蒙上一层迷惘。
“你嫁给我。”堂都拜了,除了她还会有谁?
水蔻丹忍不住又偏了偏小脑袋,这会儿凤冠终于从她的头上落下,发出好大的声响,也让她终于正视一直被忽略的穿着打扮。
那是……凤冠,没错吧?
揉揉眼睛,水蔻丹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慢条斯理地转向屋内唯一的一面铜镜,踩着徐缓的步伐来到镜前,仔细看着自己一身寻常不会穿着的打扮。
是嫁裳。
“我……嫁给你了?”她的语气仍是有些不确定。
她嫁人了,却连拜堂的过程都没有印象?!不对!现在想想,她甚至连怎么到湘绣城的都不知道。
樊皇雅没答腔,一双黑眸在镜中和她交会。
细白的小手拿着红色的锦绸帕子抹上粉额。
“奇怪,没有……”她还以为自己一头雾水一定擦得出什么来。
锐利的目光从镜面反射,也同时从背后紧紧刺向她,令她有种腹背受敌的强烈感觉,一抬首便迎上他深沉难解的眼。
“你……”水蔻丹微微启唇,总觉得还有很多事情没弄懂。
“你?”樊皇雅挑起眉,对她的称呼颇有意见。
“樊公子……”她顺从的改口。
“樊公子?”
“姊夫?”这下她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了。
“夫君。”他更正。
夫君?谁?
瞧出她眼中的困惑,樊皇雅不悦的微沉下脸,又见她脸上出现恍神,虽然他不明白那是她有事没事便会“神来一呆”,也察觉不对劲。
“过来。”他沉声一喝,拉回了她即将远游的思绪。
水蔻丹怔愣,不敢相信他低喝了声,竟然轻易打断她十几年来无论何时何地或发生何事都能神游的习惯。
灿亮的媚眸闪着茫然。
“过来。”樊皇雅放轻了语调,仍坚持着。
既然都解释完,这个刚上任的新嫁娘,也该好好负起自己的职责了。
水蔻丹没有多余的表情,踏着细碎的步伐,缓慢的来到他身旁。
她反应异常迟缓的脑子里对眼下的一切终于做出结论──她的确是代嫁过来了。
但大姊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了不让婚期延后才要她来顶替,等到四姊找回来之后,她和四姊再交换回来吗?
得不到一个解答,水蔻丹决定先按兵不动,找机会再询问大姊的意思。
“请问樊……夫君有何交代?”在他幽暗的眼神下,她乖乖改口,横竖她算是“嫁”给了他。
“宽衣。”
“宽衣?”瞥了眼身上的行头,她同意自己该换下这一身衣裳。
“吟雪,你在吗?”
水蔻丹欲唤贴身丫鬟进来帮忙。
“我是说替我宽衣。”利眸又扫向她。
“帮你?难道樊府没有丫鬟?”她的语气有些讶异,甚至带着一点点的同情。
没想到富甲一方的樊府居然雇不起仆佣呀。
“你是我的妻。”简单的一句话点出他非她亲手帮忙不可。
水蔻丹停顿半晌,才轻轻应了声,“喔。”
嗯,看来她得尽快搞清楚发生什么事,不然这么让人呼来喝去的,实在难以习惯。
站在他面前,她动也不动,只是盯着他。
樊皇雅捺着性子,出声,“宽衣。”
“嗯,请你先站起来。”他坐着要她从何下手?
气一沉,樊皇雅依言站起身,颀长挺拔的身躯形成一道铺天盖地的网笼罩住娇小的她。
他好高大。
水蔻丹倒抽了口气,被他猛然的动作给吓了一跳,他身上散发出的炙人气势逼得她下意识往后退。
“哎哟!”因为仰着头,她重心一偏,收不住势的往后倒。
樊皇雅长臂一伸,及时接住了她,同时将纤细的身子往怀里带。
娇软的纤躯令他眸光一暗。
粉嫩的脸儿紧贴在他胸前,她的手亦然。
一阵热烫的纯男性气息透过两人身上的红袍传递过来,煨烫着她细嫩的肌肤。
身为艳府水家的女子,虽然以女人为主要的做生意对象,并不表示完全杜绝与男人来往,事实上她们谈生意的对象仍以男人居多,是以和男人接触并不会令她感觉不自在,但是贴这么近就真的是第一次了。
两抹红霞跃上粉白的腮帮子,更添了抹诱人的气息。
“呃……谢谢。”水蔻丹客客气气地开口。
纵然再不好意思,人家也是为了帮她才出手,道谢是应该的。
“嗯哼。”樊皇雅淡淡地哼了声,没有放开手的意思。
向来冷漠的黑眸往下,凝睇着那张绯红的脸蛋。
艳府水家的女人的美,是出了名的。
虽然出自同一对父母,但她们的美却是各有千秋,独具特色,世人皆说能娶到艳府水家的女人是三世修来的好福气。
但对樊皇雅来说,她不过就是个女人。
一个身后带着庞大财力的女人,所以他娶她,为了巩固两家的合作关系,同时也是为了替樊家带来更大的利益。
是的,如此而已。
“那个……是不是可以……”水蔻丹仰起螓首,小脸上写满暗示他松手的希冀。
上次被男人这么抱着的时候,约莫是她还小爹爹抱着她在庭院里赏花之时,事隔多年再度被男人拥抱,她一点怀念的感觉也没有,仅有说不出口的害臊。
水蔻丹不安分地扭动了起来。
灼亮的眸光一闪而逝,樊皇雅修长的大掌用不会伤害到她、却也不会让她挣脱的力量将她禁锢在胸前。
“樊……夫君?”她仍是不习惯称一个刚认识的男人为丈夫。
“睡觉。”他抛下这么一句,抱着她便往床的方向走去。
“请问客房在哪儿?”她问,还是没有为人妻的自觉。
“你不睡客房。”
水蔻丹发现他单手便将身上昂贵布料做成的红袍给扯开,身上穿戴的物品一件件脱掉,一一被扔到身后。
他自己“宽衣”的动作比由她来帮忙还快!
水蔻丹愣愣地看着满地散落的衣服,直到自己被扔上床,反应慢了许多的她,终于正视眼前是个赤裸着上半身的伟岸男人的事实。
“难道我……必须睡这里?”
男人爬上了床,没有回答。
“其实睡客房没关系的。”她还是很客气,但微微的颤抖却泄漏出心里的紧张。
芙蓉帐被放了下来。
“不然……我睡外间,里间让给你。”呜呜,她宁可去窝椅子上,也好过名节被破坏呀!
樊皇雅没有回答她的话,一件不属于男人的红袍被扔出帐外。
他、他竟然脱她衣服!
“啊!”惊叫一声,水蔻丹抓紧身上的单衣,细白的藕臂伸出帐外,想抓住能帮她逃离的东西。
另一只略显黝黑的手臂探了出来,抓着白皙的手缩回帐后。
“唔!放开我……求求你……”软弱的哀求声逸出帐外,在新婚之夜听来格外煽情。
可芙蓉帐里头,则是另一回事。
“你是我的妻。”樊皇雅坚持,眸心闪烁着令人费解的光芒。
咦?是她看错了吗?这个看似冷漠的男人似乎……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