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视了会,将它放入口袋中,脸上有极淡的困顿,随后径自倒了杯白兰地。惆怅恼烦的情绪满溢,但在他的脸上,只有瞬间的凝眉。
“颢、颢成哥?”就在他要喝下第一口时,身后传来细柔如丝绢般的声音,试探地问道。
周颢成拿着玻璃杯的手明显一顿,没有回头,在心底叹了口气,垂下眼,内心有些挫败。
韵涵的父母亲,在俊走了以后,发生意外,没多久也离她而去。
双重打击之下,她变得茫然,而他,是她唯一想得到能够帮忙的人。得知消息的瞬间,他几乎没办法相信,这样悲惨的事情会落在她身上。
他立即派人去帮忙。办完后事以后,她生了场大病,整日昏昏沉沉,发烧、呕吐、不停地唤着爸爸妈妈以及俊,也就是在那时候,他毅然决然将孤苦无依的她带到这里。
一来,是方便照顾;二来,他唯恐父亲会对她不利。
因此他将她安置在身边,找了几个信得过的人照顾她。就连后来她的病好了,出门时,也是有人暗中保护着的。
然而,他却渐渐发现,事情有时候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的简单。
他将酒一口饮尽,顺手将杯子洗净,放入水槽旁的架子上沥干,然后才低声问道:“我吵醒妳了?”
这时她应该在睡午觉的,他进门的时候还特别放轻了步伐和一切动作,就是不希望让她知道他回来了。
“不,没有。”她回答的声音有些急促,像是怕他误会。平日冷凝的脸上这时却有着紧张和小心翼翼。“我、我起来有一阵子了。”
“是吗?”他轻声道,转身,无法避免地对上身后那一双幽静如水潭、却染上一丝畏怯的眼睛,像往常般深深扣住他的视线。
眼前的女子即便只罩着宽大的T恤、休闲裤,头发随意扎起、脂粉未施,仍掩不去她任何一丝美丽,而那双望着他的深遂眼眸……像是想要透露些什么似的。
周颢成心头一紧,逼迫自己移开视线、抽掉思绪,举步往自己房间走去,与韵涵擦肩而过时,她却冷不防伸手轻搭上他的前臂。
他停了下来,有些惊讶,但仍看着前方。
“颢成哥,你……还好吗?”连韵涵有些迟疑地抬头问道。
他比她整整高出一个头,高大的身形带给她的既是安全感,却也是不敢随意亲近的距离。
但此刻,他比平常阴沉的神情让她在意。
他的亲人,已经都离他而去了呀……她知道那种感受的,那种寂寞得无法诉说的难受……
周颢成微愣了下,仓促地望了她一眼。“我很好。”他将自己武装起来,没露出半点落寞,淡淡地抛下一句,便继续往前走去。
他微抬起手,捂住胸口。那里,是唯一能诚实地感受到痛觉的地方。但这痛,多半缘自于她,已经积存多年,甚至有些麻痹了。
他什么都不会说——他知道,一旦他决定说出来,那种累积过多的情感爆发,将不是他能够控制的。
因此,他如往常一般,选择与沉默相伴……
而她,则因为他的冷漠,有些无奈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外。
连韵涵转入厨房,打开冰箱,盘算了一下菜量。列出清单,换了件衣服,便拿着购物袋出门了。
留他吃一顿晚饭,应该,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吧?
二月的街上有些寒冷,但因为今年的农历年比较晚,不少户人家都贴上春联,整条街满是红色的喜气。
韵涵双手提着沉重的购物袋,走在回家的路上。
颢成哥,应该还没有走吧?
难得,他一个人待在家里,出门的是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当清晨他离去关上门时,即使再小声,在房里的她仍会听到。然后,一股寂寞的感觉便漾上心头。
一年半以前的她,是不会在乎这些的。任何人、事、物,她都不在乎。
那时她的生活,随着大病初愈而开始放荡堕落了起来。
在太阳落下之前,是她的休息时间,而日落之后,她的一天才开始——浓妆艳抹、穿着不合宜的衣服,出入各个夜店,跟着大伙又叫又闹,烟酒不禁、任人搭讪调戏。
在她极度痛苦的时候,只要是体格和俊稍微相似的,她可以不在乎是谁的唇在吻她、谁的手在抚摸她、谁在与她共度一夜后轻率离去……即使感到不适,她还是这样来者不拒。
其它时候,她喝得醉茫茫,然后坐车到任何有海、有沙滩的地方,放声大哭。
经过酒精麻痹了所有的神经后,她唯一的感觉只有寂寞。
那些伪善的开导、自以为能够拯救她的神圣言语,她不是没有遇过。
“那种声色场所不是妳该去的,妳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我知道妳很痛苦,但人死不能复生,妳男朋友和妳的父母一定也不希望看到妳这个样子。”那些端出圣人面孔的人们,总是这样温柔地告诉她。
“去你的!”她立即口出恶言。“你懂什么?你家死过人吗?你曾经失去你最爱的所有人吗?你不认识俊、不认识我的家人,又怎么会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你凭什么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其实她也知道,那样堕落的生活,对她没有什么好处。但,走不出伤痛的她,宁愿麻醉自己……
韵涵放下一只手提袋,掏了钥匙开门,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大门在她触及门把的那瞬间拉开了,她略微一惊,抬头看向开门的周颢成,他已是西装革履,似乎准备要出门,先前回到家时的倦容已不复见。
他冷冷望了她一眼,微倾身,接过她手上以及地上的沉重提袋,径自往屋内走去。
“颢、颢成哥……”她关上门,紧跟在他身后。“晚上,留下来吃晚餐?”
让这句话出口是需要勇气的,这么久了,她在心里重复过好多次,却从来没敢在他面前说过,而他也难得在这个时段回到这里。
他顿了下,将东西放在流理台上。“不用麻烦了。”
“不、不麻烦。”她说道,绕到他身边。“我烫个青菜,煎几块牛小排,再煮个汤……”她的声音渐趋细微,有些畏怯地注意他的表情,很怕他认为她多事。
她只是希望他留下来……
周颢成又望了她一眼,半晌后才答:“好吧!”
他本来是想拒绝的,但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得答应。也或许,是看她殷切期盼的模样,不想泼她冷水吧!
韵涵压抑着欣喜:“那你先去休息,五点半就可以吃饭了。”
“嗯。”他应道,往客厅的方向走去,直到听见身后的声音往厨房忙碌去了,他才稍回头,望向眼前空荡荡的空间。
垂下眼,别过头,周颢成不给自己有任何产生妄念的机会。
然而,空气中淡淡飘荡着她的味道,却让他似刚若铁的意志,缓缓崩解……
第二章
一年半前
半夜,周颢成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家。
掏出钥匙开门,在将门打开的那一剎那,他吐了口气,像是祈求着什么事情不要发生似的。
压下门把,推开门,映入眼帘的仍是那个衣着凌乱的女人。
他站在她面前,冷漠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愤怒和无奈。
最近的韵涵,像是在反抗什么似的,变本加厉地堕落,像是在逼迫他对她破口大骂。
他并不想做这样的事情,也不想了解她在想些什么,痛苦的人不只她,而他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剖析她的心思。
他能做的,只有体谅和包容,以及如平常所作的——将她抱回房间。
于是他倾身,将她打横抱起,往她房间方向走去。
“我竟然把他给忘了……”韵涵在他怀里,模糊地说着梦话。
“忘了好。”他难得地回了话,酸涩地轻声道,语气中怀有一丝不平和恼怒。“有的事情……我想忘还忘不了。”
“俊,我好怕把你给忘了……”她自然是没听到他说的话,仍是呢喃着。
周颢成没再说什么,轻轻将她放在床上。
他和她一向没有什么话好说,偶尔遇上了,也顶多一句简单的冷冷问候。
身子触及床铺的那瞬间,连韵涵醒了。
她先是意识到有人抱她进房,然后想起自己一身的酒味和凌乱。
“为什么要这样子?”一股恼羞成怒的情绪涌起,她忍不住冲着他低嚷。
她从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不知道他对自己的感觉是厌恶还是其它,更不知道他将她留在这里,到底是出自于怎样的理由。
是同情?责任?
这些都是她害怕得到的答案!不过,她却一直反复想着,他这些行径究竟为了什么?
“哪样子?”他的声音很轻,却含着冷漠。
“让我住下来、抱我进房、对我的行为什么也不说……”她忍不住对他嚷了起来:“这是为什么?”
她讨厌他的冷漠!他事不关己的冷漠,竟渐渐引起她似悲又酸的感觉,他冷眼旁观像是不把她当一回事似的眼神,让她越来越难受。
这样的感觉,比被轻视糟糕。
她宁愿他开口骂她堕落、轻贱自己的行为令人鄙夷,也不要他一味地沉默!
但他仍是没有说话,冷淡地看着她,看着她的愤怒,却没有任何的表情。
这引发她积藏许久的愤怒:“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说什么?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你也没有理由这么做!”
“我并不同情妳。”他没再看她,替她把被子拉上。
她不满意这样的敷衍。“你看着我!”她忍无可忍地大喊,掀开被子坐起,让他看清她胸前的凌乱不堪。
“你看清楚我是怎样的货色了吗?留我下来做什么?我不需要你来同情我,我根本就不是你的什么人。你留一个形同妓女的女人在家里做什么?”
他如她所愿地再度看向她,视线落在她慌乱的眼中。明白她的惶恐不安,他的眼神因此闪过一丝温柔与不舍。
他不想看她这个样子,真的不想!为什么她要这样折磨自己呢?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呢?有时,他甚至希望自己是恨她的……
意识到自己情感的流露,周颢成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但那样的温柔却被敏感的她所捕捉,不知是打哪来的冲动,让她下了床,奔向他,从后将他紧紧地抱住,脸颊贴在他的背上,哽咽地道:“他……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一震,因为她的举动,也因为她的话,停住了脚步。
“我知道。”沉默了几秒,他这样回答她。声音轻轻地回荡在冷冽黑暗的房间里。
“他不会回来了,他不会回来了……”她抵着他的背哭得凄惨。她这样哭过好多次,却是第一次觉得痛苦被释放了。
第二天,他仍像往常一样。像是不曾发生过任何事,依然不多说半句话,甚至没有一个比较不同的眼神。
但她不同了!她无法说明白,只是觉得所有的一切,都不太相同了,包括对他的心情。
她逐渐对他起了依赖心,然后,这依赖逐渐转为对他的在乎。
她的眼神开始追随着他、开始念着他,期待客厅传来的声响,是他的归来而不只是风声……
而她的心,开始会因为他的冷漠,而一次次感到疼痛。对他的心意中或许有感激、有愧疚,但她知道,那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因素。虽然她无法说明,但她的心确虽实随着他而起伏!
这样的变化,连她自己都来不及反应。
有一次破例之后,韵涵开始留他吃饭。
始终冷着脸的他在面对“可以留下来吃饭吗?”这句话时,看起来总是有些迟疑,但只要时间允许,他还是会留下来。
对于这样的改变,连韵涵很高兴,但和他同桌总还是有些战战兢兢,深怕自己煮的不合他的胃口。
以前面对俊的时候,她从不会有这方面的顾虑,因为他总是吃得津津有味,几乎到了狼吞虎咽的地步……
甫有这样的想法,她立即将它打断。她怎么能拿颢成哥和俊相比呢?
她偷偷瞄了眼坐得挺直、垂着眼吃饭的周颢成,觉得脸颊有些躁热……
“还有饭吗?”他突然停下筷子,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低声问道。
韵涵倏地回过神。
“啊,有、有……我帮你盛。”她说着便要站起身。
“不了,我自己来就好。”他从座位站起,转身进厨房。
韵涵望着他的背影,不自禁抚了抚脸颊。
他的冷硬、隐隐散发出的慑人霸气、英俊的脸和高大的身形,真是叫人不心动也难……
身为黄金单身汉的他,一定有很多名门闺秀为他疯狂吧?
最近传出他与陈氏集团千金,偶有来往的消息。每次想到这件事,总让她觉得一颗心揪得好紧、好紧……
对方是集宠爱于一身的千金小姐,而她却只是个一无所有、寄人篱下的孤女,怎么比得上人家呢?
还怔忡着,他又回到了位子上,继续静静地吃着。
而她却因为方才的一番想法,开始坐立难安。紧抿着唇,因为他的存在而感到心跳渐渐加速。
在她极力想要掩饰下,左支右绌,一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水杯,水流了满地。
“啊!”她轻叫了声,忙拿起一旁的擦手巾,蹲下身要擦拭。
几乎是同一时间,反应迅速的周颢成也做了同样的动作,两人却因此险些撞在一块,他迅速退了一步,而她却一个踉跄,跌进他的怀里。
怎么会……
她的手抵在他宽阔胸前,慌乱地抬起头,却在对上他锐利双眼的那瞬间,脑中一片空白,然后,再也移不开视线。
她的心跳得奇快,完全无法思考,唯一能做的只有望着他慑人的双目……
面对突如其来的意外,周颢成完全没有防备,只得任由她温软的身子倒进自己怀里。
他明显一愣,却又很快地扶着她站了起来,顺势拉开他俩之间的距离。
“没事吧?”他低声问道,听不出一丝情感的变动。
韵涵低着头,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透了。“没、没事……”她嗫嚅地答道。
他微点了下头,放开她,再度蹲下身,将地上的小小灾情解决,维持着冷硬的态度,刚硬的脸部线条上,却有着一丝懊恼。
他后悔了,不应该在这些日子答应她的邀约,不应该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复杂的……
为何要作茧自缚呢?
他们之间,本就不应该有任何交集的……
“是错觉吗?我觉得你看起来有失镇定,冷酷的面具有些挂不住了。”一个长发的英俊男子斜望了眼周颢成,淡笑着说道。
周颢成倚着车身,喝了口酒,才回瞥路禹凡一眼。“我的脸哪里比得上阁下的脸有趣、值得研究?”
路禹凡可以算是他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朋友,或许是因为他们都属于不爱笑的一类,对于融入人群没有太大的兴趣,所以高中同班的他们,不知不觉便兜在一块。友谊,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增深。对彼此而言,他们都是难得能让对方说出心底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