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媚娘望着女儿,心头滋味复杂万千,一时无言。
“说到底,咱们楼里的姑娘又有哪个不是天生苦命人?”曹绿袖望着躲在柱子和屏风后头那些想劝架却又不敢的姑娘,随手一指,道:“像翠花姊,死了爹,跑了娘,家里光嗷嗷待哺的弟妹就有三五个,她当初自愿卖身,不也为了养家活口吗?”
小翠花闻言不禁红了眼圈,频频拭泪。
“还有红杏姊姊,她狠心的继父先是将她卖进了那个坏心色鬼王员外家,名义上是当奴婢,结果被王员外给生生凌辱了,末了还被醋桶王夫人给狠狠打将出来,转卖到咱们楼里来。”她看着感怀身世、呜呜低泣的小红杏,不免心酸地道:“虽然现在是做妓,名声不好,还得被那些臭男人这个那个……但是因为有娘您掌着,只要是不三不四、折辱姑娘的客人就会被大棍子撵出去,起码也有个安心的保障。”
“嬷嬷,妞儿说的没错……”小红杏呜呜咽咽地开口,“在楼里吃得好穿得暖,虽然得卖笑陪睡,可比起以前在王员外家,现在的日子已经是安稳幸福得多了。”
“嬷嬷,虽然外头人总说您是个爱钱如命的狠心老鸨,可是我们心里都明白,这春街上的勾栏院不下数百家,唯有挽翠楼里的姑娘好吃好住还能挑客人,嬷嬷也不作兴打姑娘出气。”
花春春也吸了吸鼻子,感慨地道:“一样是沦落风尘,我们可比其他花娘幸运太多了。”
“是啊,挽翠楼已经是我们的家了,就算当妓女不比从良风光,可是我们这些残花败柳,如今还能指望什么呢?”
“所以挽翠楼不能关门,要是关门了,教我们这些苦命女子怎么办呢?”
花娘们你一言我一句,又感伤又是带泪地纷纷进言。
“你们……你们……”曹媚娘环顾着众人,不禁也鼻酸了起来。“唉,可自古民不与官斗,更何况妞儿是在玩火,她这样戏耍、玩弄、欺骗尚书大人的感情,弄得一个不好,可是会大祸上身的啊!”
嬷嬷这么说也有道理,姑娘们面面相觑,一时也没了主意。
“可是我觉得沈大人对我是有特别感觉的。”曹绿袖小脸有点红红,忍不住辩白道:“他几次三番都特别照拂我,待我也很温柔……如果我能够让他真的喜欢上我,到时候或许就不必搞得那么难看呀!”
如果,他能够真心体谅她们的处境,能够为她们着想,看在她的面子上高抬贵手,她自然也不是非毁了他的前程、败坏他的官声不可。
一想到他对她微笑,抱着她四处找大夫,甚至是悄悄为她盖上大氅,深怕她着凉的模样……曹绿袖心儿不禁一阵怦然,滋味又是泛甜又是温暖。
唉,她这样处处算计着他,可他却懵然不知,还常常待她好。
倘若他知道她心底打的却是这样的如意算盘,他还会对她这么温柔吗?
她一张小脸突然有些苍白,心下也惶惶不安了起来。
曹媚娘叹了口气,心酸酸地望着女儿,“妞儿,咱们这样的家世,你觉得沈大人有可能甘冒前程受损的危险、蒙受官宦上流界的异样眼光,甚至是众人非议的难堪去喜欢你吗?”
曹绿袖一愣。
“也许你有如柳那样千万风情的魅力,能让沈大人真的喜欢你,可是像他们这种上等人,喜欢一个名妓也不过就像是喜欢一只猫儿狗儿,或者不过是为了附庸风雅罢了,哪里会当真为了咱们这种身分的人付出所有、牺牲一切呢?”
她在烟花界打滚了这许多年,什么样的男人没看过?
就连她自己也曾经一时犯蠢,以为遇到了一个真心相爱、能终生厮守的男人,结果一和名利权势锦绣前程相衡量,她们母女还不是立刻被弃之如敝屣?
“所以妞儿,别傻了,快快打消那个蠢念头吧!”曹媚娘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道:“那种大官,那样的感情,统统不是你招惹得起的。”
曹绿袖小脸黯然了下来,心底没来由一阵揪扯般地作疼。
不,她不认命,也不认输!
“娘,”她霍地抬起头来,脸上涌起两朵娇艳红晕,神情充满了热烈的斗志。“我的人生,我自己作主,只要有心,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你在瞎扯什么?这跟有心无心有什么干系?”
“当上花魁娘子是我从小的梦想,让沈大人为我神魂颠倒是我现在的目标,把挽翠楼发扬光大是我未来的希望——”她握紧粉拳,满面坚定。“娘,我一定要成为烟花界的传奇,我绝对不会放弃的!”
曹媚娘和所有花娘全被她这一刻因“伟大理想”而美丽发光的小脸,深深震慑住了。
虽然这个伟大的理想是当头号红牌妓女……
曹媚娘哑口无言,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该赞美女儿肯为她们烟花女子争口气好,还是要痛骂女儿自甘堕落自毁前途?
“娘,是时候了,”她热切地紧握住娘亲的手,满眼光芒闪闪。“我曹绿袖艳旗高帜、为挽翠楼扬眉吐气的时候已经到了!”
“这……”
“娘,把我推上新一代花魁娘子的位置吧!”她语气带着令人无法拒绝的澎湃激昂和热情鼓舞。
“妞儿……”
其他姑娘也不禁感染了这股雀跃的气氛,脸上一扫连日来的阴郁消沉,欢天喜地眉开眼笑了起来。
“是啊,嬷嬷,就答应妞儿吧,难得妞儿有这么伟大的志向,咱们还阻拦什么呢?”
“对啊,妞儿完全是自愿的,咱们挽翠楼将来能不能再风光个十数年,就看妞儿这一遭了!”
“而且如柳最近有些倦勤了,现在正是把妞儿端上花魁位子的大好时机啊!”
眼见气氛如此热烈,曹媚娘看着女儿神采飞扬、娇艳不可方物的小脸,心里五味杂陈。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唉,原来这一切都是命啊!
良久后,曹媚娘终于点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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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一片愁云惨雾的挽翠楼上下像是又活转了过来,开始热热闹闹喜气洋洋地张罗布置起来。
为了要让曹绿袖这一露面就能艳冠天下、勾魂八方,曹媚娘可说是使尽浑身解数,把多年来打滚风尘的心得和手段全拿出来了!
首先是把京城最厉害的裁缝师傅请进挽翠楼,为曹绿袖量身订做十数件美丽若天衣的华服,尤其是重头戏——开苞竞标大会那一晚要穿的衣裳,更是得精心绣制,务必能艳惊四座不可!
而且曹媚娘也透过多年经营的人脉,很快就将消息散播了出去,说是挽翠楼终于要搬出终极秘密武器——由挽翠楼曹嬷嬷全心力捧的新一代花魁娘子,将于一个月后举行正式的开苞竞标大会!
此消息一出,登时轰动全城。
第7章(1)
“你说什么?!”
沈随风猛地站了起来,英俊脸庞一阵红一阵白,不敢置信地瞪着面前的史翔。
“大人,挽翠楼放出消息,一个月后将举行史上最盛大的新花魁娘子开苞竞标大会。”史翔恭敬禀道,不忘偷偷瞧他的脸色。“现在全城沸腾,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他们竟还有兴致把这种事情做大?”
“回大人,‘开苞竞标’一事是有凭有据,青楼历年来的规矩,礼部恐怕无法令可阻拦。”换句话说,纵然身为治理统管的礼部,针对此事也只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沈随风浓眉皱得老紧,“本官明白,这等事通常是心照不宣,可此次挽翠楼竟这般大肆敲锣打鼓地四处张扬,好似这是多么风光的大事,岂不是生生给了礼部一个耳光吗?”
史翔也这么觉得,就是嘴上不敢明讲。
这次挽翠楼故意搞得这么盛大显耀张扬,明摆着就是反将一军,给礼部吃了一记闷亏。
若是一个弄得不好,说不定还会让礼部在皇上面前大大失却颜面,连带损及了大人的威信和声誉。
“大人,需要命人向曹嬷嬷略略施压吗?”史翔提议。
“暂且按兵不动。”沈随风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此事可大可小,不宜冒然处置……本官再想想吧。”
她知道这件事吗?
或者,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由她唆使鼓励的?
“不,不会的。”他定了定神,眉头有些舒展开来。“挽翠楼里由曹嬷嬷当家,店务之事,她自然无从置喙……罢了,我还是亲自去问一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身为礼部尚书,前去找她详细询问此事的来龙去脉,理由充分十足,立场也牢不可破。
可是在内心深处,他却为了能有机会光明正大再见到她,而隐隐感到莫名的欢悦异常。
不过话说回来,自那日一早不告而别后,她也已近半个月没再在他跟前出现了。
是因为前一晚的事,所以她还在尴尬不自在,不好意思见人吗?
真是个聪明面孔笨肚肠的傻气丫头,他又怎么会因为小小误会就见怪她、取笑她呢?
他嘴角弯起一抹宠溺的微笑,浑然不觉自己眼神变得温柔了起来。
饱读诗书的沈随风并不知道,原来自己此刻的心情——就叫作“牵挂”。
挽翠楼 西厢
沈随风坐在收拾得幽静清雅的别苑里,环顾着简简单单摆放一堂红木家具的厅里,两三盆上头点点缀着米粒大小的雪白花蕾,幽幽绽放着袭人甜香的桂花,墙上挂着一幅柳永清俊风流的真迹。
自春来 惨绿愁红 芳心是事可可 日上花梢 犹压香衾卧
暖酥消 腻云亸 终日厌厌倦梳裹 无那!恨薄情一去 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 悔当初 不把雕鞍锁 向鸡窗 只与蛮笺象管 拘束教吟课
镇相随 莫抛躲 针线闲拈伴伊坐 和我 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这是柳永所做的“定风波”,文中模仿女子心思,后悔未能挽留住前去追逐功名的情郎,早知伊人一去便无信无踪,当初便该锁住了马鞍,收拾了书房,只求情郎日日吟诗作词,伴自己共度流光。
当初柳永仕途平平,终后失意,据信便是因为做了这一阕当中有“针线闲拈伴伊坐”的闲惰咏情之词。
词却是无双好词,情感亦极其真挚动人,可是大好男儿,又岂能为儿女私情而忘却功名前途、家国百姓?
沈随风一贯忠君爱国的思想犹作如此评论,只是浑然不知就在眸光不知第几度焦灼地望向门口,盼待着某个娇小身影出现时,自己的心已背叛了自己的理智,生生地自打了嘴巴。
终于,那抹熟悉娇嫩的身形跃入他眼里——
沈随风没察觉自己眸光瞬间亮了起来。
“大人,今日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曹绿袖脸上有着掩不住的深深惊喜和满满快乐,小碎步地奔近他跟前,“你怎么会来找我呢?你是自己想来找我的吗?真的吗?是真的吗?”
他不禁被她热切欢喜的模样逗笑了。“慢慢说,别被口水噎着了。”
“所以你真的是来找我的吗?”她开心得双颊红通通,满眼都是笑意。
“是,我‘真的’是来找你的。”他眼神温暖地凝视着她,嘴角微扬。
啊,幸亏他今儿上门来,正巧娘不在,否则她恐怕又得被疑神疑鬼的娘叨念得双耳冒油了。
反正往后你一遇着沈大人就给我有多远躲多远,听到了没?
娘的话犹在耳边,但是她向来是左耳进右耳出的,不怕不怕,嘻!
“曹姑娘,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我很好。”她本来心情就不错,可不知怎的一见到他,心情就更是大好了。“而且是好得不得了,呵呵呵。”
他一怔。
她是为自家挽翠楼里要盛大举办花魁娘子开苞竞标大会之事,而如此兴高采烈吗?
——真是令人难以理解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啊。
沈随风突然有些哭笑不得,却也不免有叹气的冲动。
曹绿袖笑咪咪的,突然想起一事,有点腼腆地道:“喔……对了,我还没向大人道歉呢,那天晚上……不好意思误会你了。”
“原来你真的还在在意这件小事。”
“我居然怀疑大人的男子气概,还侮辱了大人的男性尊严……”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讪讪道,“这样还算是小事吗?”
沈随风凝视着她娇嫩可爱的小脸,不知怎的,自己脸庞也微微发烫了起来,连忙收束心神,随即露齿一笑。
“和那一日你在街坊乡亲面前诬陷我白嫖不付钱相比,自然是微不足道得多了。”他揶揄道。
“……也对喔。”她噗地笑了出来。
想到那天他狼狈尴尬手足无措的样子,她就觉得自己真是坏心,可谁教他就爱乱充老夫子,爱乱教训人呢?
“所以你大可不必把那晚的小事放在心上,也不需为此就躲着我——呃,我是说……”他脸庞没来由地一红,慌忙解释道:“总之,真的没什么事,你……不用多心。”
她顿时像发现了什么稀奇珍罕物事似的,眼儿亮晶晶地瞅着他。
咦?他这是在害羞吗?
被她热切好奇的目光盯得有些心虚不自在,沈随风清了清喉咙,眸光垂落,全身莫名发热紧绷着,面上却强装镇定无事。
曹绿袖水灵眸儿骨碌碌一转,随即抿着唇偷偷地笑了,故意慢慢凑近过去,离他身体好近好近。
坐在太师椅上的沈随风身躯往后仰,想闪避她太过亲匿接近的姿态。
“呃,曹姑娘,你……”他盯着她笑得灿烂若花的小脸,语气戒慎地道:“靠太近了。”
“大人……”她伸出双手握住太师椅的扶手,笑咪咪地俯近他,小嘴几乎碰着了他的唇,吐气如兰的开口:“你该不会是在害羞……还是在怕我吧?”
“我……有什么好害羞害怕的?”他想退,却懊恼地发现背部已抵到了椅背,退无可退,只得屏住呼吸,极力保持冷静。
“既然不怕,那我靠得近不近,又有什么关系呢?”曹绿袖笑得好甜好媚又好顽皮。
他心脏狂跳如擂鼓,俊朗英挺的脸庞紧绷,“曹姑娘,你想做什么?”他满眼警戒地对上她晶光闪闪的含笑眼神。
“没想做什么呀,就是想和大人您多聊聊!”她淘气轻浮地摸了一把他的下巴,“哇,大人,您的脸真好摸呀!”
“曹——姑——娘——”他一张俊脸尴尬得涨红了,几乎快翻脸。
见他像是要不顾一切地站起来,曹绿袖哪可能放过这大好机会,想也不想地闪电般凑过唇去,“饿羊扑虎”地牢牢封住了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