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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上)  第11页    作者:卫小游

  是以在吃过陆云锁的大厨特地为她烹调的美食后,她便满足地捧着吃得鼓鼓的小肚子上床睡觉去了。

  人生最大的快乐,无非吃能吃饱、睡能睡好。

  她是这信条的奉行者。

  宁海很快地睡着了,还作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小时侯……

  “没关系,不能来没关系。”梦中,她告诉自己。

  爸爸工作太忙,不可能抽得出时间来参加她的小学毕业典礼。

  她要当毕业生代表致辞呢,有好多人会看着她走上台去。老师说会帮她拍照,之后爸爸可以看照片。

  所以,没关系的……

  “宁海。六年甲班的宁海!”

  学校的警卫突然急急跑到毕业典礼的会场上,司仪正好拿着麦克风喊出宁海的名字。

  坐在候奖区的宁海穿着整洁的水手领制服,一听见司仪喊她名字,她立刻露出笑容,将汗湿的手在深蓝色百褶裙摆上抹了抹,努力保持镇定地走上台去。

  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角度后,她开始致辞……眼角却还不时地瞥向礼堂门口。如此几次,还是没有见到爸爸的身影后,她肩膀松了松后,又挺起来,继续致辞。

  大概是讲到“当凤凰花开”那句时,舞台下方起了小小的骚动。

  她视线移过去,看到一直以来都对她很是关心的女班导。

  老师脸色有点白。宁海想,老师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中暑了?

  天气挺热的,老旧礼堂里没有冷气,只有几台嵌在天花板和墙壁上的电扇搅动着礼堂内的热气。

  在老师紧张的视线下,年仅十二的宁海投以一笑,彷佛在对老师保证,她的讲稿背得很熟,不会忘词的,要老师放心。

  站在讲台上的那几分钟,她就看着学校警卫一直站在班级导师旁边,表情看起来非常严肃。

  致辞结束,她带领着全体毕业生分别向师长和在校生敬礼。

  掌声中,宁海从容步下舞台,红红脸蛋滴下热汗,还没走回班上座位,老师和警卫已经向她匆匆走来。

  第7章(2)

  被带到礼堂外头时,宁海听见毕业的骊歌在身后响起。

  青青校树的小学生涯即将划下句点,此后他们将要迈向未来的海阔天空——这些话实在很八股,不过在这种离别的场合里,传统总是比创新更容易让人感受到多一些感伤的。

  “宁海……”老师颤声叫她。

  宁海开始担心了。是因为她还是不小心忘词了吗?还是有什么地方表现不好?她是单亲家庭出身的孩子,老师难免格外关注她的言行,她也尽量不让老师担心,想要证明不是每个单亲的孩子都会出现偏差行为,她也可以很模范的。

  “宁海……”老师又喊她一声,这一次,她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宁海还弄不清楚老师的想法,年轻女老师的手已经用力按在她肩头上,嘴唇发颤地说:“宁海,你、你要冷静……”

  宁海眨了眨眼,一双童稚天真的眼睛直直盯着女老师秀丽的脸庞。

  老师几不成声地说出:“宁海,你爸爸他……他在赶来学校的路上,出了车祸,现在人在加护病房……刚刚医院打电话到学校来……”

  加护病房?那是什么地方?宁海虽是单亲,懂事以来却不曾经历过真正的生离死别。忍不住地,她有点紧张地问:“那……爸他还好吗?”

  年轻善感的女老师此时已话不成句。

  旁边的警卫接话道:“宁同学,你有其他亲人吗?叫他们快来接你去医院。”他一边说,一边推着宁海的肩,催促着,像怕太晚。

  宁海怔怔地往校门口走。

  “我……我只有爸爸。”她生母不详,爸爸是她唯一的亲人。

  那位女老师在拜托其他老师照看她的班级后,又跑了出来,捉起宁海的手跑到校门口对面的马路,招手拦了一辆计程车,报出医院的名字。

  宁海也在怕、也在抖,可是还没有老师抖得厉害。

  女老师刚从学校毕业,第一次带班就接六年级,有时候会不小心感情太过投入,比如现在——

  前往医院途中,她一直想着该怎么安慰宁海这个学生。

  医院通知说是病人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会在加护病房里,是因为医生还在急救。她怕一到医院,宁海就会知道她父亲过世了……这孩子是单亲……

  宁海的手被老师揣得紧紧的,她想问,却不敢问。怕问了之后,会听到不想听的事。

  爸爸、爸爸……你还好吗?

  “……是因为我希望你来吗?”

  宁海的声音细若蚊蚋,女老师一时没听仔细。

  再抬起头时,宁海已经猜到爸爸的情况可能不是很好,她呼吸一紧,又问:

  “是不是因为我希望他来,所以……所以……”她鼻子一吸,眼泪控制不住哗啦拉落下,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女老师慌忙将她的学生揽进怀里。“不是、不是……”除此以外,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终于,女老师带着宁海赶到了医院。

  宁海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早在宁海在学校里殷殷企朌父亲到来时,他便已断了气,急救无效,医生宣告不治。

  后来,宁海因为没有其他亲属可以照顾她,被社会局暂时安置到寄养家庭。

  但因为年龄太大,超过十二岁的孩子,不容易找到愿意收养她的人。

  她开始流浪。

  从一个寄养家庭,流浪到另一个寄养家庭,直到十六岁那一年,她遇见了杜玛莉。那一年她还未成年,眼底却已透出一抹沧桑。

  旅人的性格大约便是在这时候深植入骨髓里的。

  杜玛莉也拥有类似的灵魂,遇见宁海前,已经流浪了大半辈子,是以一眼望见对方时,便认出她们是同类。

  童年创伤。

  那是在一次梦魇后,玛莉告诉她的话。

  当时宁海又梦见小学时毕业典礼上的情景,醒来时泪流满面,激动中提及如果当年不要期盼爸爸出席她的毕业式……

  “也许爸爸就不会死了。”她忧伤地说。

  杜玛莉静静瞅着少女宁海,静静地看着她流泪,直到泪水自然停歇,才说:

  “海儿,你知道那是童年创伤吧。你爸爸的过世不是你的错,那只是意外。”

  宁海将头埋在两膝之间,说:“我知道……”

  她确实明白不能老将爸爸的死归咎在自己身上。因为感到痛苦,所以也试着读过一些心理分析的书籍,知道什么叫“创伤症侯群”。

  可是不去想,并不代表创伤不存在。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才能不让自己一想起爸爸便泪流涟涟;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逃离这种无止境的自我谴责。她甚至享受着这种接近无意识的折磨。似乎唯有如此,她才能和伤痛共存下去。

  杜玛莉没有再安慰她。

  或许是认为,宁海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让它过去。

  所以她只是点起一根烟,夹在手指里,抖了抖,笑笑地说:

  “知道就好。海儿,那是童年时期的创伤。童年!而你会长大,终有一天,一切的伤痛都会平息。”

  “终有一天,是哪一天?”她还未成年呢,却已觉得此生太过漫长。

  “不知道。”杜玛莉说:“就是终有一天。”

  于是宁海告诉自己,终有一天。

  就算暂时无法平静,也还无法原谅自己,但是终有一天,她或许会能面对。

  伤痛不可能真正消失,但终有一天,或许会如玛莉说的那样,渐渐过去。

  像披头四唱的歌。

  Let  it  be.

  让它过去。

  她流着泪醒来时,思绪还因为残存的梦境而有些恍惚。

  所以当她听见他的声音时,她下意识告诉自己:

  “没有、我没有期盼他来。我没有!”

  不期盼,就不会有伤痛,也不必负责任。

  因为从来没有那样想过,也根本不愿意去盼望,她是抱定了主意,要在陆云锁这儿舒舒服服地住上一阵子的。

  反正当事人不来,久之,绑匪觉得无趣了,知道绑架她毫无意义,自然就会还她自由。

  所以,陆静深最好最好不要来。

  而她,也绝对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听见他的声音。

  那微冷、微讽、微带讥诮的声音——

  “我记得我说过,属于你的,你大可以拿走,但属于我的,你不许动。把她还给我。”

  竟然真的是他!

  陆静深,你怎么来了?

  躺在软床上瞪着客房门缝,宁海忍不住伸出手捣住耳朵,想来个听而不见。

  然而随着来人不顾拦阻,一步步朝她的方向走来,那些声音便愈是如雷震耳,到最后,甚至停在宁海被安置的客房门外——

  “把她还给你?”是陆云锁的声音。“她,属于你吗?”

  “宁海是我妻子,不属于我,难道还属于你?”语气是陆静深一贯的讥诮。

  “孙霏也曾经属于你,但她现在还属于你吗?”

  “……我告诉过孙霏,你对她不是真心的,她不信。”对于孙霏,陆静深显然不想多谈,话锋一顿又道:“你不过是想试探我。现在我来了,可以停止这无聊的寻人游戏了吧!”

  “你来得比我预期得快。”陆云锁道。

  确实。陆静深来得太快了些,宁海也同意。她被“邀请”来这里作客,还不满二十四小时吧。

  还是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而她竟浑然不觉,她已等他等了千百年——不,她怎会等待?她从未等待过他。

  此时她已起身简单盥洗,而后换上陆云锁替她准备的换洗衣物——一件丝质连身洋装,穿新衣服总比穿脏衣服好。

  她蹑手蹑脚走到房门后,耳朵贴在门板上偷听——

  由于两个男人讲话都没压低声量,大声的很,所以尽管不必偷听就能听到,却还是鬼祟地这么做了,纯粹是为了感觉很好,毕竟可不是每一天都有机会成为事件中的女主角。

  “快?你不知道吗?”陆静深故作诧异,语带嘲弄:“我,爱她。”

  宁海总是这么告诉别人。他当然也能如是说。

  反正“爱”之于他不过是只是一个繁体汉字,写成简体的话,更无心可言。

  “爱?”陆云锁哈哈一笑。“可她似乎很坚持你不会来。”

  “我们前一晚才吵过架。”陆静深平静地道:“她那么说,自然是因为还生着我的气。”

  此话不假。宁海点头赞同。他们确实前一晚才吵过。自从启动战争模式后,他们几乎天天都在争吵,吵吵闹闹都快成为他们的相处之道了。

  “听来,你们俩感情似乎不怎么融洽?”陆云锁依然在试探。

  陆静深毫不犹豫地说:

  “我与宁海新婚不久,磨合期偶有争吵是难免的。至于我对她的感情,与你无关,我不需要回答你。”

  没必要让陆云锁知道他跟宁海这段婚姻背后的真相。

  话说回来,结婚好几个月了,直到现在,陆静深心里都还有一种不真实感,彷佛这一切不过是一场闇梦,失去了光明,还不到醒来的时刻。

  磨合期?宁海无声地咀嚼着这三个字。

  的确,以他们现在的相处状况来看,还真的有点儿磨合的味道。只可惜他们是两颗顽石,不可能磨成钻,纸做的婚姻真怕一磨就碎。

  不再浪费时间,陆静深单刀直入地问:“你把她关在哪里?”

  “关?”陆云锁低声一笑,瞅着面前的门板,笑问:“弟妹,我有关住你吗?”

  就在这扇门后?陆静深表情一僵,直觉想问陆云锁这扇房门隔音效果如何。如果宁海就在门后,那么他们刚刚所说的话……

  “我真的只是好意请弟妹来作客,不过静深堂弟似乎不相信我呢。”陆云锁说这句话的同时,宁海已推门而出。

  她确实没有被人关住。因为不需要。宁海本来没有逃走的意图。

  她一走出房门,陆静深立刻察觉到她身上那熟悉的气息。有点撒野、放纵的,像朵野花。

  两人“相见”,一时无言。

  “弟妹不替我解释以下?”陆云锁挑眉看着宁海。

  “解释?”淡淡一笑,宁海挑眉道:“我为什么要?”

  两个男人都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宁海浅浅笑说:“请我来‘作客’的是你,答应来‘作客’的人是我,要怎么想这件事,则是他的自由。作为独立的个体,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各自表述、各自选择愿意相信的,不是吗?”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陆静深。与宁海舌战多日,他早已习惯她言词之锋利。

  “看来你在这里住得挺舒服的?”他嘲讽一问。

  “随遇而安向来是我的优点。”她优雅回答。

  “好个随遇而安!”陆静深语带深意地道:“如果你能体贴一点,到别人家作客前,能先打个电话知会丈夫一下,就会是个完美的妻子了——”他才刚将话说完,宁海已便攀住他一条胳臂。

  她抱着他左臂,微微踮起脚尖,凑近脸颊在他耳边低语,像亲吻:

  “或许,我是想见你着急……”

  宁海之所以做出这种亲密举动,不过是为了混淆陆云锁的猜疑,教他别再来烦。她与陆静深之间的问题已经够多,不需要再多个人来吵来闹。

  却没料到陆静深颈侧肌线一抖,突生气恼地将臂收拢,环抱住她的腰,将她用力压进怀里,着恼道:

  “下次不许再这样!不然再也不让陈嫂替你煮鱼汤。”

  说着,也没告别,迳自拉着她离去。霸道里带了几分稚气。男孩样。

  他走得坚持,不辨方位,宁海便是他的眼。

  直到两人相伴离去,王司机开着车缓缓驶出别墅大门,独留下陆云锁站在门厅里深思久久。

  这两人……分明深受彼此吸引。

  像火遇到冰。表面看似冰火不容,可冰怎能不融于火,火又怎可能不去融化那冰?

  然而当事人究竟知不知情?

  在屋里兜转了一圈,他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了,那头传来再熟悉也不过的声音。

  知道是他,那声音微带冷淡,却也有一些刻意压抑的喜悦。

  “孙霏。”他淡声唤她。“我们见个面。”

  第8章(1)

  半年前。

  纽约曼哈顿中城区,冬日午后的阳光斜照进小巷里一栋公寓四楼的窗口。

  透进些许阳光的百叶窗下,一名背对着窗的年轻女子突然跳了起来,蹙眉瞪着披着红色钩织披肩、安坐在她面前那张舒适的古董沙发椅上一脸舒适地喝着玫瑰花茶的老妇人。

  “麻烦您再说一遍好吗?我刚刚有点走神,没听清楚您的话,杜女士。”话尾的称谓刻意地以敬语加重。

  如果人的声音可以用光谱的冷暖色调来分类的话,女子的声质显然属于前者。她音质偏冷,及肩半长直发用一枝原子笔胡乱绾着,身上穿着大学时代的长袖运动服,两条长腿包裹在宽大的褪色牛仔裤里,完全看不出身材和美感。

  “坐下来。你没有听错,海儿。”老妇人笑瞥女子一眼。“还有,叫我玛莉就好,我们之间没有那么生疏吧。”杜玛莉当然很清楚,宁海刻意称她“女士”是为了什么。然而,她们认识得够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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