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稍分神,左手腕不小心碰倒粥碗,大半碗蔬菜粥洒在餐盘上,他一阵愕然,只听见钱管家急急趋前道:
“不要紧、不要紧。”
钱管家赶紧将餐盘挪走,确定陆静深没烫到后,又道:“让陈嫂再送一份过来吧。”
陆静深已经放下筷子,摇头道:“不用了,我没胃口,收拾好就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可是……先生,今天天气、天气很好!”钱管家试着劝诱自己主人走出卧房,到外面的世界去走走。
陆静深还是摇头。“我头痛,不想出去。别让我说第三遍。”
没奈何,钱管家将房间、餐盘收拾了一下,便恭敬地出去了。
卧房里终于又只剩他自己一个人。
陆静深叹了口气,而后冷笑道:“陆静深,你这废物。”
时间流转不知几时,他混沌的世界里,突然飘进一阵音乐声。
因为是听过的,再加上失明后对声音变得敏感了些,他便睁开了眼。
卧房窗户是半敞的,披头四的歌曲便顺着窗子缝隙一路钻进他房里。
他对流行歌曲没什么研究,只觉得歌曲很耳熟,猛然想起这是宁海在姨母葬礼上播放的那首歌。
歌声戛然而止,原来是手机铃声,有人接了电话,她的声音传来——
“喂,哪位?”宁海站在花园前方的碎石小径上,戴着一顶遮阳草帽,手里挽着一只大提袋,一副要出门散步的打扮。
“还会是谁?海儿,当然是我呀!”是个男人的声音,嗓门有点大。语调像是那种在海外长大的华人说中文的腔调。
风向的关系,静悄悄来到窗边的陆静深隐隐听见那男人的话,以及宁海的笑声。
“你换号码了?手机又弄丢了,嗯?”
“嗳,宾果。”男人有点无奈地承认自己又弄丢手机的糗事。
“怎么有空打电话?”宁海问。
“想你啊,小女孩,猜猜我人在哪?”
“是天堂,还是地狱?”宁海猜测。
“错!是人间、人间啊!宁海你这没心没肺的家伙,咒我死啊!”
宁海笑着。“好吧,我不猜,自己招了吧,杰诺,你人在哪?”
“这句话也是我要问你的。海儿,我正在你纽约的公寓里呢!你房东说你出了远门,已经好几个月没回去。你还在地球上吗?我担心你被外星人绑架了。”
谭杰诺故作轻松的话里带有几分紧张。宁海想,他应是知道“那件事”了。
欣赏地看着花园里几簇照料得宜的紫鸢尾含苞待放,宁海回答:
“我没有被绑架,我在——”不、不能告诉他,否则以谭杰诺的个性,他可能会丢下手边工作不管不顾地找到这里来。
她不想引发不必要的误会。
顿了顿,她轻笑一声,轻描淡写地回答:“我在度假。”
度假?听见这两个字,窗边的陆静深不由得轻哼一声。
“度假?”电话那头,谭杰诺皱起眉头。“之前没听你提起过。你在哪里度假?”
宁海斟酌着要吐露多少。她不喜欢说谎,又不想说太多,便打起太极道:
“当然是在地球上喽。嗯,这里风景不错,有点像泰国的Villa,还附带管家和厨娘,司机随传随到……日子过得挺惬意的。”说到这里,宁海自己也笑了。
确实,眼前的日子当真好不惬意!这样的生活也与度假差不多了,只除了——这屋子里还住了一个和她有婚姻关系的男人。
撇除这点“小麻烦”,一切都很棒。
说着,她看了看手表,发现时间不早了,她不想太晚回去,便离开花园,边走边讲电话。
“杰诺,国际电话很贵,我应该不用跟你报告度假细节吧?”
“等等,海儿,我只是担心……”今天终于拨通她的电话,怕宁海突然关机,谭杰诺急急说道。
“不必担心,一切都很好。”大概知道谭杰诺在担心什么,宁海一派悠闲地打断他,安抚道。
“真的很好?”
那怀疑的语气让宁海笑了。她耸耸肩说:“是啊,我只是有点累了。婚姻都有七年之痒了,何况是工作,只能说,这么多年来重复做着同一件事,我累了。”
“累了?这不像你会说的话。你真的没问题吗?詹姆士说你突然辞职——”
“不然他有可能放我休这么长的假?我真的只是累了,想休息一段时间,所以递了辞呈。这是慎重考虑后的决定,不是意气用事,你姑且信我一次吧,这种事我没什么好骗你的。”
电话那头为她这话沉默了半晌。“那你还打算回来吗?詹姆士说他还压着你的辞呈没往上送,你随时可以回来——”
回去?宁海摇摇头,笑了一笑。“杰诺,电话费很贵。再说,我现在还在度假呢,能不能……暂时让我放空一下?”
“工作狂什么时候开始也懂得放空了?”谭杰诺带着怀疑和困惑的语气追问。
“人总是会改变的。”宁海淡声交代。
随着她愈走愈远,陆静深已经听不到电话彼方的声音,只隐隐听见宁海笑了几声,又回应了几句,最后她对着电话里的人说道:“好,我也爱你。多保重,过阵子我再跟你联络。”
爱?原来她早就另有所爱?
陆静深心底才闪现一抹不非常愉悦的情绪,便立刻嘲弄地想到:他讶异什么?这个女人本来就是为了某个目的才会跟他结婚。她甚至也没把这婚姻看在眼底。
也许她先前在工作上遇到一些挫折,但听她语气似乎并不怎么在乎。而眼下一切对她来说不过是个假期而已,时候到了她就会离去。
如今姨母过世了,他想再要不了多久,她应该就会主动提出分手。
基于对姨母的承诺,他不会主动要求离婚,但若她自己提了,他自是乐意答应。现在,就再等一等吧!
当然,最好的是,如果她马上就提出离婚的事,他就不必再头痛该如何向其他陆家人交代她的事了。
昨天他虽然以不变应万变地暂时逃过了一场逼供,但陆家人有的是手段,现在他们八成已经从各种管道探知宁海与他的婚姻关系了吧。
像宁海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对重视颜面和门第的陆家来说,就好比是一颗黏在锅子里的腐肉。
那群秃鹰迟早会将她啃得一干二净。
如果她能自己离开,对他而言,最是省事不过。
第3章(2)
山雨欲来。
上午出门时,天气还晴朗无云,一时大意没带伞,果然下午就风云变色,下起了午后阵雨。
住近山边的人,大抵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海岛型初夏气候了吧!
“我真的离开太久了……”宁海喃喃自语着。
她已经许多年不曾回到这座岛,长年在国外生活,差一点忘了岛上典型的夏日气候。
将提袋抱在怀里,她淋着雨抄捷径,穿过一片花圃,从后门闪进屋子里。
进屋时,全身都在滴水,像是刚从湖里爬出来一样。
“太太!”
后门连结着厨房,正在厨房里忙碌的陈嫂乍见湿漉漉的宁海,吓了一跳,连忙拿了一条大毛巾过来。
下一刻,宁海整张脸已被柔软干爽的大毛巾罩住。
她直觉扯下毛巾,冲着陈嫂一笑,眼角瞥见餐桌上热腾腾还冒着烟的茶壶,顺口问了句:“有客人?”
陈嫂点头,拉着宁海走到角落,压低声量说:“主家来人了。”
陆家来人了?真有效率。
宁海从厨房的落地窗向外望去,果然瞥见两部黑头车的车尾。
刚才她从后门进来,又忙着躲雨,一时没注意到。
才这么想,就听见前方客厅在一阵不自然的静谧后,突然暴出一连串炮轰质问。回过头来,发现陈嫂正期待地看着她,宁海干笑两声,走到厨房小吧台前,自顾地用毛巾揉起湿发来。
钱管家走进厨房来端茶时,看见宁海当下,不由得一愣。
“太太回来了?”他小心翼翼地招呼道。
明知故问呢。宁海似笑非笑地嗯了声,算是听见了。
见宁海一身湿衣,钱管家又道:
“太太要不要先换套衣服?穿着湿衣服容易感冒。主家来的人想见太太呢,先生正在前头招呼他们。”
这话说得很是技巧。先关心宁海的健康,之后不着痕迹地切入重点,就是要宁海赶快去应付主家来的人,怕陆静深一个人身陷狼群里,没有人可以帮手。
宁海依旧似笑非笑地拿着毛巾擦着一头及肩黑发,声音淡淡地道:
“衣服是要换的,但我累了,不是很想招待客人呢。”
陆家人,麻烦。
她又不是那种有义气的人,牺牲自己拯救别人这种事情需要具备的高尚节操……嗯,她应该是没有。
宁海话说得直接,钱管家却是面无表情,他挺直腰背又道:
“俗话说,夫妻本是一体,太太都已经跟先生结婚了,太太的事就是先生的事,反过来说,先生的事也就是太太的事。太太如果不好意思让主家的人等太久,不妨先去打声招呼再回房换衣服,耽误一点时间,想必没有人会介意的。”
陈嫂帮腔道:“是啊是啊,太太先去打声招呼也好,毕竟是主家来的人。”
好一对忠仆!夫妻本是一体,这话宁海是听过的。然而她也不是没听过另一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迳自倒了杯热腾腾的茶,清香茶水入喉,身体微微转暖,宁海眼底染上一抹打趣的神色,心念一转,倏然决定道:
“有道理,我这就去跟客人打声招呼吧!”
才说着,她已跳下椅子,踩着猫一般优雅的步伐往客厅走去。
宁海才走出玄关,陈嫂便语带惊喜地道:“钱管家,你说动她了!”
钱管家将宁海用过的茶杯挪到一旁,换了一个新茶杯后,端起那盘茶具道:
“不是我说动了她。她会去,大概只是觉得好玩吧。这位宁小姐似乎很有主见。”
屋里的人都知道,宁海和陆静深的婚姻结得突然,多半是为了已逝的杜玛莉夫人才结的婚。
一方面,这对夫妻没有感情的基础;另一方面,众人又对宁海的来历存有疑虑,钱管家很难真心将宁海当成自家主母来对待,一声“宁小姐”,真实地反应了他的想法。
闻言,陈嫂忍不住呐呐地道:“我今早还建议太太跟先生同房……”
“哦,她怎么说?”
“她说她没意见,叫我去问先生……你说,我该问吗?这种事……”
问先生?以先生现在的脾气,谁要敢提起这事,大概只会被咆哮着轰出来吧;更甭说,先生根本也没将宁小姐当成妻子来看待。
钱管家苦着脸道:“我也不知道,再观察一阵子吧!”
说完这句话,他便端着茶到前厅去了。
他甚至比其他人更早知觉到她的出现。
带着一股雨水和着山间野花的气味,一双冰凉的手臂揽上他颈项,让端坐在沙发上的陆静深不觉微微哆嗦。
“深,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家里有客人?”顿了顿,抬头看着在场其他人,宁海露出一抹不好意思的微笑。“啊,真是不好意思,我衣服都淋湿了,狼狈得很……”
她忽低下脸,将脸颊贴上男人颊边,气吐如兰呢喃了声,彷佛情人间的爱语。
再抬起头时,发现众人虎视眈眈的模样,宁海脸上又是一阵娇羞,捣着脸解释:“不好意思,因为超过时间了。”说着,还吐了吐舌,很有装可爱的嫌疑。
由着她装模作样的陆静深忍不住扯了扯嘴角,似想瞪她一眼,要她别添乱。
无奈他的表情看在他人眼底,却像是一个纵容新婚妻子的丈夫。
更无辜的是,陆静深方才根本也听不清楚,宁海在他耳际到底低喃了些什么。
在场众人,三男一女,有老有少,对宁海此举,令所有人露出各不相同的表情。
对面站着一个浓眉俊眼的逸朗青年好奇地问了句:“超过什么时间?”
宁海声音低低地道:“我跟深约定好,每天早上和下午,都要跟对方说一声‘我爱你’,今天时间晚了,只好赶紧补上。”
那俊朗青年微挑起眉。“你爱我哥哥?”
哥哥?
宁海仔细端详青年一眼,发现这名大约二十来岁,像是个大学应届毕业生的小青年,眉目间确实与陆静深有几分相似,不过,也只有几分。兄弟俩显然分别继承了父亲与母亲的一部分特征。
“不然,我为什么要跟深结婚?”宁海一笑,说着,她突然离开陆静深身旁,走到那青年面前。“你是深的弟弟?那么,你就是静雨喽?”
闻言,陆静深眼皮微微跳了一跳。他不晓得宁海居然知道他弟弟的名字。谁告诉她的?
陆静雨方点头,宁海已上前握住他双手,一脸真诚地笑道:
“太好了,原来你就是小叔,静深跟我提过你,可惜我们结婚时没来得及通知你观礼。”
没料到宁海会有这样的表现,陆静雨错愕地怔了半晌。
“静雨,过来这里。”坐在长条沙发左侧,一名气质高雅的贵妇人冷声命令。
陆静雨赶紧挣开手,走到那贵妇身边。
当然,宁海的目光也追随而去。一见那相貌肖似玛莉的女人,她便知道这人肯定就是杜玛莉的长姊杜兰笙了。只是没料到她面貌看起来会这么年轻,应该已有六十多岁的她,看起来却差不多只有四十华龄。真是驻颜有术啊!
有钱真好。再一次的,宁海深深体会到这社会的现实。笑了一声,她张嘴便喊:“婆婆,初次见面,您好,我是宁海。”
她一副乖巧的小媳妇样,再加上还穿着湿衣服,看起来真有一点楚楚可怜的样子。要是陆静深看得见,肯定也会觉得她这模样很是真诚。
杜兰笙倏然变色,端庄华贵的面容扭曲起来,狠狠瞪向宁海,冷声道:
“你怎么说?”
这句话,却不是对着宁海问的。
陆静深无神的眼望着虚空道:“母亲要我说什么?”
“这女人……你不是说,这个女人你只不过是娶来玩玩而已?”
娶来玩玩的?宁海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陆静深,发现另一个陆家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便也对他一笑。
这是一个中年人,高鼻、宽额,眼眶深远,有着典型陆家人的相貌特征,头发已是半灰,看起来有些神似陆静深八年前过世的父亲。应该又是个叔叔吧!
陆静深冷淡地笑了笑,一改先前的剑拔弩张道:
“刚才我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母亲何必当真?”
是了。打从宁海走到他身边,开口说了第一句起,他就知道她不怀好意来着。然而如果她愿意配合他演一场戏,对于捡这现成的便宜,他也不会客气。
果然,宁海甜甜一笑,兔子般灵动地跳回丈夫身边,抱着他一条胳臂道:
“深,你真坏。玩笑可不是这么开的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