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夕阳余晖的光芒,仍刺眼得教人无法直视。
廊檐下,妇人坐在铺着格子绵垫的摇椅上,木然地看着眼前日式庭院里一成不变的沉静风景。
绿竹、小池、流水、石雕的洗手盆,透着淡定的禅味。
在教人舒心的流水声中,一抹虚弱的嗓音幽幽地逸出。“唉……真的很怀念那时的花茶香……”
房里的吉川羽子愣了愣,随即开口问:“妈咪,你说什么?”
“羽子,我想喝花茶。”
闻言,吉川羽子立即放下手边的工作,道:“好,我去帮您泡,您想喝哪种口味的花茶?”
前两年,母亲因为出现多发性硬化症的症状,身体有更加虚弱的倾向。
虽然不至于立即威胁性命,但让她的情绪因此变得更加低落,不但对任何事情没有兴趣,还常控制不住的流泪。
医生表示,忧郁、疲劳、说话含糊不清都是此病可能发生的症状。
她很担心母亲的情况会持续恶化。
“蜜味晨光。”魏恩玉恍惚地低喃着,失去光彩的眼因为过往的回忆而微微眯起。
“蜜味晨光……是什么?”吉川羽子不解地问。
知道母亲喜欢喝茶,她买了许多茶叶放在家里,好随时可以泡给母亲喝,但她从不知道,有哪一种茶叫作蜜味晨光。
“有着茉莉花香、蜜黄的汤色……好想再品尝一次……”说着,眼泪由魏恩玉的眼角缓缓滑落。
看着母亲流泪,吉川羽子慌了,一颗心提得老高。
“您想喝吗?我去帮您买,好吗?”不想让母亲看出她的忧心,她故作镇定地笑问。
默默流着泪,魏恩玉沉浸于自我的情绪中,没有回应。
见母亲久久不语,吉川羽子忍不住出声唤了唤。“妈咪……”
魏恩玉哽咽着嗓音虚弱的说:“如果能在走之前再闻一次蜜味晨光的花茶香,我就瞑目了。”
母亲的话让她的心蓦然沉重。
“妈咪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不理会女儿焦急担心的模样,魏恩玉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羽子,帮妈咪了个心愿,好吗?”
“心愿?”
“回台湾帮我找一个人,把这条项链还他,如果他愿意,请他让你带一些蜜味晨光回来,我想好好回味记忆中的花茶香。”
说着,魏恩玉从毛衣的口袋里拿出一条项链。
项链下方的坠子是镶成花型的钻石,随着她的动作,在日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吉川羽子眯起眼,减少光亮带来的刺目感,看着母亲忧郁的侧脸,突然间觉得,母亲变得好陌生,话里充满了难言的惆怅与哀伤。
“可是……”
“放心,你大哥、大嫂会照顾我。你……帮妈咪完成这个心愿,让我再闻一次蜜味晨光的花茶香,好吗?”魏恩玉含着泪光,喃喃地道。
当脑中属于年轻时的回忆涌来,心里五味杂陈的情绪也跟着翻涌,难言的倦意让她不想再多说。
吉川羽子咬唇犹豫着。
台湾是母亲的故乡,在母亲不忘本的坚持下,她与哥哥们的中文与台语都说得不错,她虽然从未去过台湾,但如果真的要走一趟,语言不会是问题。
让她放不下心的是母亲的身子。
“羽子……”
无法拒绝难掩憔悴神情的母亲,吉川羽子终于点头道:“好,我答应,我一定帮您把蜜味晨光带回来。”
满足的淡笑自苍白的唇角扬起,魏恩玉虚弱地闭上眼。“羽子,我有点累,想睡一下。”
看着母亲苍白的脸,吉川羽子心里已然作了决定。
她要替母亲走一趟台湾!
凉爽的风迎面拂来,伴随着铁牛车达达的惊人噪音,吉川羽子紧绷的心神莫名的舒缓了不少。
“日本耶小姐,你真正内行,要买茉莉花茶确实叨要来‘寻香园’啦!”
“其实是我妈妈指定要我来‘寻香园’。”望向热情的老伯伯,吉川羽子很诚实的回答。
在与母亲谈过后,她上网找到“寻香园”的网站,却找不到任何一种名叫蜜味晨光的花茶。
其实她有些担心,过了那么多年,母亲记忆中的花茶会不会已经不再生产了?
只是不管如何,她还是决定走一趟台湾,把母亲托付给她的项链还给那个名叫杜弘远的男人。
来到台湾后,吉川羽子转搭各种交通工具,好不容易来到中部,却错过了到“寻香园”的公交车。
乡间的公交车班次极少,她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这个驶着铁牛车的老伯伯解救了她。
“安捏喔,你阿母嫁去日本那么久,一定很怀念台湾。”
发挥台湾人热情的本性,憨直的阿草伯在短时间里就问出这位漂亮日本小姐的来历,更把她当自己的孙女看待。
“是啊。”
想起母亲说起台湾以及蜜味晨光时的神情,吉川羽子的心不由得一涩。
她可以感觉得出来,母亲对台湾怀有一份特别的情感,但母亲心中似乎藏着一段她不愿道出的过去。
吉川羽子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不愿提,但既然来到了台湾,她一定要找出让母亲连提都不愿提的惆怅过往。
“有空叨呼你阿母自己回来走走看看,这是她出生的土地啊!”阿草伯很自然也把人家的妈妈当自己的女儿,语气充满感叹。
“她生病了……”
阿草伯还来不及搭腔,一辆自他们身边呼啸而过的警车在前方停下,并倒退至铁牛车旁。
“阿草伯啊!你怎么又把你的铁牛车开出来了?”山区的警察杨光浚降下车窗,探出头,推下墨镜对阿草伯皱眉道。
基本上,未经检验及挂牌的车子是不得行驶于道路的,但因为是在乡间,所以对于违规者通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仅是劝导一番。
然而这位阿草伯老是不听劝,几乎把铁牛车当代步的工具,不时可以听到铁牛车惊人的引擎声缓缓的在他行经之处回响。
“阳光管区耶,你是看见我载水姑娘,所以故意找我麻烦厚?”
关上引擎,阿草伯不悦地瞥了管区一眼。
闻言,杨光浚耸耸肩,不打算反驳。
多年来的经验告诉他,别试图和这些老人家说道理,因为结果很可能演变成有理说不清的下场。
不知状况的吉川羽子怕老伯伯为了她跟警察起争执,连忙开口解释。“警察先生,不好意思,我要去‘寻香园’,可是错过了公交车,幸好遇到阿草伯,他说可以载我过去。”
杨光浚挑眉望了下阿草伯挺胸得意的模样,差一点笑出来。
“赶时间吗?坐铁牛车过去可能都过了中午了。”他以对观光客的标准和善态度尽责地问。
吉川羽子还来不及回答,阿草伯便抢着说:“羽子不赶时间!猴死囝仔,看人家小姐漂亮,想跟我抢……”说着、说着,他满腹的不满成了碎碎念。
杨光浚没好气的瞥了老人家一眼。“阿草伯,送小姐到‘寻香园’后,不要再把铁牛车开出来了。”接着,他笑着对吉川羽子说:“欢迎来台湾玩。”
“谢谢!”吉川羽子有礼地道。
接着,杨光浚开着警车扬长而去。
“少年人那么啰唆!”阿草伯啐了一声,打开引擎,铁牛车再度发出达达达的惊人噪音。
吉川羽子暗暗打量警察与老人家的互动,不由得想,台湾果然是充满人情味的地方。
坐在铁牛车上,她怡然自得的看着道路两边的田野风光,和阿草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好一会儿后,在铁牛车缓慢的速度下,“寻香园”的木头指标呈现在两人眼前。
“羽子,这里就是‘寻香园’啦!”
其实不用阿草伯提醒,她也知道“寻香园”到了,因为微凉的空气里飘散着些许淡淡的清香。
那是让人神清气爽,精神为之一振的怡人香气。
“阿草伯,多谢你。”吉川羽子笑咪咪地弯腰低头,十分感激的朝他鞠了个躬。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有空来村尾找我,我杀放山土鸡、炒梨山的高丽菜请你吃。”
阿草伯看她这么有礼,赶摘下帽子,想学她回个九十度的鞠躬,却差一点闪到腰。
吉川羽子再一次被老人家夸张的肢体动作逗笑了。
“好,有机会我一定去打扰,阿草伯你慢骑。”
目送着边抚着后腰边对她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的热情老伯伯,吉川羽子在看不见他的身影后,才转而看着“寻香园”的指标,愣然出神。
她终于来到“寻香园”了。
从母亲的态度看来,她知道,这个地方与母亲应该有极大的渊源。
到底在母亲远嫁日本前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让母亲嫁后多年不敢回台湾、不敢与台湾的亲人联络……
“嘿!需要帮忙吗?”
突然,一道沉厚的嗓音响起,打破她带着淡淡惆怅的沉思。
吉川羽子转过身,朝声音来源望去,一名男子咧着唇露出白牙的爽朗笑脸映入眼帘。
瞬间,心莫名的一紧,她的视线不禁定在他身上,无法移开。
浓眉深目单眼皮,配上挺鼻宽唇,让那张粗犷刚毅的脸充满阳刚的男人味,再加上略深的肤色和挺拔健壮的体格,他看起来和现今的那些花形美男很不一样。
在彼此的眼神对上的那一瞬间,杜春彻看着她可爱清雅的外貌,脑中不禁掠过三个字──小茉莉。
眼前女子白净的小脸上脂粉未施,一双美眸黑白分明,长长的睫毛,小小的嘴粉嫩嫩的,看起来清雅娇柔,就像一朵茉莉花。
对方笑容可掬的和善模样,让她不由自主的脸红了。
“小姐是想买花茶,还是想看看茉莉花田、参观工厂呢?”
实施周休二日后,民众开始注重休闲生活,因此“寻香园”除了将生产茉莉花茶的过程供大众参观外,还增加让观光客体验当一日花农的活动。
而这名女子手提着简单的行李,一脸茫然,看起来就像是迷路的观光客,因此他如此询问。
“我可以先见这里的主人杜弘远先生一面吗?”
男子身上穿着“寻香园”的制服,让人一眼就可以知道他是在这儿工作。
他亲切热情的语调让吉川羽子心生好感。来到台湾后,她已真切感受到这片土地的热情。
杜春彻闻言一愣,爽朗的笑容跟着敛起。“你找杜弘远做什么?”
第1章(2)
吉川羽子望了他一眼,小脸上充满疑惑。她说错什么了吗?他脸上的笑容突然间敛下,和善的感觉瞬间被严厉的脸部线条取代。
“我……有东西必须交给他。”
“什么东西?”杜春彻狐疑地打量着她,心里有着浓浓的疑惑。
眼前的女人年纪至多二十出头,怎么会认识他父亲?
吉川羽子初见他时对他的好感,因为他极不礼貌的问话而消退了几分。
“你是杜弘远?”她捺着性子问。
杜春彻挑起浓黑的眉瞟了她一眼,才缓缓开口:“你既然不认识杜弘远,会有什么东西必须交给他?”
他的态度让她有些不悦。“我认不认识杜弘远关你什么事?想把什么东西交给他,又关你什么事?”
看着她嫩白的小脸因为怒意而添上薄红,杜春彻竟然觉得她很可爱。
“当然关我的事。”他理所当然地朝她咧嘴道:“因为杜弘远是我父亲,而他已经去世多年了。”
闻言,吉川羽子不敢置信地僵在原地。“什么……”
他是杜弘远的儿子?而杜弘远已经死了?
这个消息让她错愕不已。
难道妈咪不知道杜弘远已经过世了吗?要她千里迢迢走这一趟的用意,真的只是归还项链及买茶叶回日本吗?
定定凝视着她错愕的表情,杜春彻问:“你到底是谁?找我父亲究竟有什么事?有什么东西要交给他?”
听他连珠炮似的发出一堆疑问,吉川羽子不甘示弱地问:“你凭什么要我相信,你是杜弘远的儿子?”
要交给杜弘远的那条项链一直被母亲妥善的珍藏着,她相信这条项链的意义肯定非凡,如果杜弘远真的已过世,那她绝不能轻率的把项链交给他人。
闻言,杜春彻嘴角扯出一抹讽刺的微笑。“真稀奇,我还是头一次被人怀疑身分。”
“我不管。如果你不能证明,那我就不会把东西交给你。”不理会他话里的嘲讽意味,她十分坚持。
明白她的坚持不是没道理,杜春彻的脚步往路标另一端的小径走去。
“跟我来吧。”
她想要证明,他就给她证明吧!他想知道,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他父亲。
警戒的眼神落在那个高大的背影上许久,吉川羽子犹豫了片刻,才挪动脚步跟上去。
吉川羽子跟着杜春彻走过种满绿树的小径,不过片刻,眼前豁然开朗,空气里的茉莉花香更浓。
“天啊!真美!”
走出小径,只见前方有一排房舍,除了“寻香园”的贩卖部、制茶工厂外,最让她惊艳的是右方山坡上那一片令人叹为观止的白色花海。
“像雪一样……”被白色花海占据的瞳眸里闪烁着光亮,真实的展现出她心底的想法。
看着瞬间的感动映在她难掩震慑的眼底,杜春彻不自觉的接话。“如果是雪,那我家的雪是有香味的。”
不难听出他为自己的茉莉花田感到骄傲。
“有香味的雪?”吉川羽子细细咀嚼他的话,觉得很有意思。
绿叶将白花衬得更为洁净,远望确实像一堆堆的雪,有香味的雪……怕是只有茉莉花田里才看得见吧!
“如果你不赶时间,可以下田去看看。”
吉川羽子侧眸瞥了他一眼,犹豫着。
正事都还没办,她该放纵自己被这片茉莉花感动的心情吗?
彷佛看穿她的犹豫,杜春彻提醒道:“采收期一过,就只剩下绿叶,要再见到这情景得等到下次花期。”
等话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竟在不自觉中希望她能感受茉莉花田最美的一刻。
对初见面的女人产生这样奇怪的心情,他感到挺讶异的。
听他这么一说,吉川羽子赫然发现,他肃冷的表情被不经意泄漏的热情取代了。
那显而易见的不同让她直觉地认定,他的本性应该是乍见时的爽朗热情,而让他变脸的原因,是因为他对她多了警戒吗?
她还没来得及想清楚,他的嗓音再次落入耳中。
“要下去看看吗?”
面对他的询问,吉川羽子犹豫了片刻,还是抵挡不了想接近花朵,就近闻闻花香的渴望。
“那……我下去晃一圈就好。”
杜春彻点头,率先往下跳到茉莉花田梗上后,朝她伸出手问:“需要我扶你一把吗?”
两人所站之处原本就不是花田的入口,两处的地势有将近半公尺的落差,但由于贪近求快,杜春彻索性直接往下跳到田梗上。
吉川羽子看着他厚实的大手,沉默好半晌才红着脸拒绝。“不、不用了,我可以自己来。”
一意识到自己红了脸,她深觉自己一定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