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一样了,阳光笑脸失踪,看人的目光带着几分清冷,虽不至于教人害怕,却带给人一种清雅淡然、温和的疏离感。
她想起《世说新语》里面的几个句子——
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处众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间。
是啊,他如野鹤般卓尔不凡,所以在众多的瓦石间,她独独凝视着他的珠玉眉眼。
不只一次幻想过,倘若两人再次相见,她一定要挂起最温柔的笑脸,仿佛两人之间还是那年的好同学,然后她要问他: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是真心的,她真心想知道,不舍过得好不好——在没有她的岁月里。
三千六百五十多个日子里,有足够的时间让她厘清自己的心,厘清她对他是爱是怨、是喜是恨,她清楚知道,自己不恨他,即使他是卢可卿的弟弟。
是啊,怎么恨得起来?是他牵着她一步步走过青涩岁月,是他给她乌龙茶,让她明白自己的香郁必须依赖着他的无味才能生存,五年的快乐与心平、五年的深刻记忆都与她的生命紧紧交缠拧挥扭成一股绳,再解不开。
她不想忘记那份友谊,只因她的父女之情已经改变了容颜,再不愿意友谊也随之褪色。
她总是这样告诉自己,不管卢歙是谁,他都是自己,中学生涯里的重点,就像参考书、下课铃声,美好的以重点笔记方式,存在于她的大脑元中,将来有一天她老了,她会坐在摇椅上,告诉子孙一个个关于“依依和不舍”的故事。
她在心底封锁了卢歙,把他变成“曾经与过去”,像保存一份礼物那样,珍惜着属于两人的甜蜜。
本以为世界很大,相遇困难,再见面时两人将暮岁老矣,没想到才十年,他出现眼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
像咬破了药囊般,苦涩瞬间沁入心头,不自觉的,她的眉微微蹙起。
“现在就请我们公司的设计长刘若依小姐,向卢总经理报告最新年度的设计主轴。”
刘若依深吸了口气,暂且压下心中的纷乱,踩着稳固步伐、搭起自信笑脸,走向讲台。
卢歙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顺利在合约书上签下姓名。
谁说地球不是圆的?谁说断了线的风筝不会落回原点?他终于还是遇见她、碰上她,终于可以向她逼出一个答案——当初为什么抛弃他?
过去十年来,他不断对着幻想中的依依发问:怎么叮咛过几十次的话,你转头就忘?我发了几百封信,你怎么能够让它们全都石沉大海?又为什么一毕业就和所有的高中同学断了线?为什么阿姨的花店结束营业,且你家里始终没人?
那段时间,他不断托同学打听她的下落,没想到越探听越受惊吓,她像人间蒸发似的,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他火里水底煎熬着,一颗心熬出千疮百孔,可虽然心急,却没钱回台湾一探究竟,而学校的课业压得他喘不过气,好几次受不了,脾气爆发,温和的他和室友大吵一架。
他知道错在自己,直到今日,他还是无法想象,当时是怎么撑过那段被抛弃的日子。
终于,在大三那年的耶诞节,他用存下来的奖学金,买机票飞回台湾。
难得一趟回家,待在家里的时间却很短,因他想尽办法寻求她的消息,没想到人去楼空,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之后假期用罄,回到美国后他埋头苦读,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大学、硕士学位拿下,然后回台湾、进入曜林百货,像报恩似的拚命工作,工作之余,没有任何一天放弃寻找依依。
这么久了,他几乎都要死心了,谁知竟会在这里遇见她,而她成为合作鞋厂的设计师。很好,他终于可以追着她要一个交代。
掌声提醒了卢歙,签约仪式完成,他起身,和合作公司的陈董事长握手。
陈董事长对他很有好感,亲切问道:“卢总经理,要不要留下来让我们陈总经理带你参观公司,晚上也一起吃个便饭?”
陈总经理陈珂娟是他的女儿,他心底盘算着,听说卢歙还没有女朋友,如果和他女儿能够看对眼,倒是很合适的一对。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刘若依抿了抿嘴唇。他真是有人缘啊,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想着,她低下头,忙收拾好桌上的资料,准备走出会议室。
“不必,让贵公司的设计长陪我逛逛就可以。”卢歙钦点地望向她。短短的时间内,他已经整理好紊乱思绪。
陈董事长看了眼刘若依,眼底有淡淡的不满。果然,男人第一眼只会看见她,把她和女儿摆在一起,终是女儿吃亏。
但董事长尚未开口时,她先出了声,只是她说话的对象不是卢歙。
“董事长,对不起,下午我得请两个小时的假。”她看看腕表,抱歉地一笑。
“我差不多要离开公司了。”
她没说谎,今天是栩栩的生日,外婆住院,爸爸妈咪必须前往照顾,所以她得陪栩栩庆生。
不管是真是假,她的回答令陈董事长相当满意,便向她投去赏识的一眼,点点头,再笑着转向卢歙,“既然如此,卢总经理,还是让——”
“参访贵公司的事就下次再说吧。”他截断对方的话,直接走到刘若依身边,拉起她的手肘,“反正你要下班了,就一起走吧。”
卢歙的大动作让所有人恍然大悟,原来他们彼此是认识的。
“你们慢慢聊,我们先离开了。”
陈珂娟打破尴尬,朝卢歙点了点头后离开,会议室里的其他人亦鱼贯走出,最后一个人离开会议室时,没忘记把门带上。
刘若依定眼望他。他这是在做什么啊?这里是公司、是她赖以生存的地方,他却亮出关系,是想公司里的人怎样看她?
不对,他们哪有什么关系,早在很多年前,他们之间就断得一干二净,所以他这是、这是……对,他一定是在挑衅。
“可以吗?”卢歙出声,打断她乱七八糟的思绪,表情透着一丝危险感。
“可以什么?”她退后几步,拉开距离,以警戒的目光望向他。
“聊聊。”他走向前,把她拉开的距离缩短。
“对不起,我在公司不聊私事、不叙旧。”她别开脸,躲避他的眼神。
“很好,公私分明,如果我是你的老板定会感动不已。”几句话带上淡淡的嘲讽。
微皱鼻子,她提醒自己,卢歙不再是那个简单却固执的男孩,能坐上总经理位置,不管是不是空降,都一定是厉害角色,不想让他渗透的最好方法就是不沟通、不理会、不交谈。
转身,她企图加快脚步离开会议室。
可他已经让她逃脱一次,怎可能再次放任自己大意?于是,卢歙抓住刘若依的手腕将她往回拉,一个旋转,她转回他身前,像跳舞似的,但两人表情僵硬,没有跳舞时的轻快愉悦。
“你要做什么?”她凝起眉目。
“你欠我一个答案。”
“我很忙。”忙到没时间给谁送答案。
“没关系,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在车上时我们可以聊聊。”今天,他非要追出自己被三振的理由。
不由分说,他拉起她的手往她的办公室走,紧盯着她收拾好东西后,接手她的设计稿和包包,再度拉起她的手腕,强势地、恶霸地,带着她走往他要去的方向。
*****
第6章(2)
“告诉我为什么?”
在车子开出地下停车场后,他抛出的第一句话以问号来呈现。
直到见了她,卢歙才明白,原来自己对她有这么生气。
刘若依苦笑。她不想给他正确答案,因为伤口已经缝了线封起,她不愿意硬生生再划开,何况依他的道德感,若是让他知道真正原因,他怎会乖乖待在刘家,替曜林百货撑大局?
她和那个刘家已经没有关系,何必去做那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沉吟须更,她避重就轻。“我妈咪出车祸了,我没有心情回信。”
她说的是“回信”而不是“写信”,所以她明知他写过几百封信,却是硬起心肠,连丢给他“我很好”三个字都不愿意?
卢歙追问:“阿姨为什么出车祸?什么时候出的车祸?伤得严重吗?”
车祸……源自于她的任性。那夜她全身湿透,蜷缩在手术室外头,一次次对妈咪说:“对不起!我错了。”更向妈咪承诺,也对上天承诺,如果妈咪可以活着,她愿意当个好小孩,乖乖听话,和不舍彻底切割,她会把爱恨通通埋得深深的,好好的过日子。
老天似乎听见她的承诺,把妈咪从鬼门关前放回来了。
那天,心急如焚的周叔比舅舅更早一步到医院,他抱着她,一口一声说:“依依不怕,周叔在。”
妈咪住院五个月,周叔结束营业留在医院照顾,那时他们都不知道她会不会变成植物人,可周叔斩钉截铁地说:“太轻易放弃的人,不会得到幸福。”
于是她和周叔一起在妈咪病房边说笑、聊天,周叔时常喊着妈咪的名字,好像妈咪始终有加入他们的交谈。
后来,是周叔牵着她的手,带她去大学注册,也是周叔挽起袖子亲手帮她整理宿舍,她的眼睛红了。
那时周叔温和地摸摸她的头,笑说:“傻孩子,我一直希望能够亲自为女儿做这个。”
那天,她喊了周叔一声爸爸,然后她看见周叔的泪水。
她超修很多学分,想早点毕业、早点赚钱奉养妈咪,她的课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排得满满,因此必须加倍用功。
而她忘不了那个深夜,凌晨两点三十七,当手机响起,周叔语带哽咽说:“依依,你妈咪醒了。”电话这头的她泪水翻滚。
她拿起了外套、奢侈一回,从台北坐计程车奔回台中,一路上,她无法停止哭泣,因为泪水己在心中狠狠地累积五个月,她死命咬住下唇,再次向上苍保证,她会乖、她会听话、她永远不和卢歙再续……
当妈咪清醒,听到周叔的第一句话是——“幼庭,请你嫁给我吧。”于是,他们卖掉台中的房子,举家搬回台北。两年后,妈咪身体终于康复,周叔盘下一间店面,继续开店,而妈咪当了贤妻良母。周叔用满满的爱化解了她们对她父亲的恨,她与刘家全然切割,无恨不爱,再无分毫情感。
“阿姨为什么出车祸?什么时候出的车祸?伤得严重吗?”
卢歙问的每句都是重点,如果她照实回答,他会听出端倪。
因此她再度避重就轻,淡然回应,“有五个月的时间,我每天都被恶梦惊醒,梦里,我失去我深爱的妈咪。”
他蹙起浓眉,口气凝重,目光凝结在她的身上,一瞬不瞬地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怎么能说?他是车祸的导火线之一……刘若依缓慢摇头。“对不起,那个时候我心力交瘁,没有力气负荷多余情绪,每天,我脑子里面只想着同一件事,什么时候老天会把妈咪还给我,或者什么时候,我将成为孤女?”
“所以我成了累赘,所以你不要我?多扯的理由!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担心、会难过、会寝食不安?有没有想过,在你担心会不会失去母亲的同时,我也在担心着自己会不会失去你?”
心一震,她无语。
是的、她知道他的担忧,她看过他每封来信,字里行间全是忧郁,可是对不起……她已立下誓约,无法违背诺言、违背妈咪。于是她只能在辗转难眠的深夜里,用被子蒙住,低声哭泣。
“那个时候,我无法顾虑到你。”冷了声音,她望向窗外,假装对他的话无动于衷。
听着她的话语,他握住方向盘的手指头紧缩,指间捧出正片苍白。
他火大、震怒,气到想揪住她的双肩狠力摇晃,但是……怎么舍得?她是他的依依啊,是他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女人。
十年了,他有满肚子的话想对她说、有满腔的热情想让她接受,他为爱听故事的依依准备了满仓库的故事,他是那样热切地等待这一天,怎舍得凶她、骂她、狠狠摇晃她?
在众多的怒气背后,他真正想做的是包容,包容她所有过错、包容她的抛弃、包容她忘记他的谆谆叮咛……他想一笑眠恩仇,然后用太空梭般的飞快速度,把两人带回依依、不舍的承诺当中。
所以……卢歙紧闭上眼睛,吸气吐气,努力用过去的点点滴滴来鼓吹自己,咽下无益的愤怒。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就算依依有过错,他也要全数原谅,因为缘分难求。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必须用体贴取代愤慨、用宽容代替怨恨,他要和她追求的是幸福,不是计算过去谁对谁不起。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那不是依依的错,当年依依那么小,小到无力承担母亲的事,她忽略自己是理所当然。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放下过去吧,与其执意愤怒,不如珍惜得来不易的相聚,倘若过去的分离是因为太年轻而犯下的错误,那么他该做的是弥补,而不是造就第二次分离。
所以现在,他最应该告诉她的话是——我从来没有忘记你对浪漫的定义,十年来,不管我在不在你身边,眼里心里都只在乎你一个人。
在一段漫长的静默过后,他终于开口,“阿姨呢,她还好吗?”
“从开刀房出来后,她昏迷了五个月,因为骨折的右腿没办法做复健,因此有些萎缩,不过复健后已经看不出车祸痕迹。”
“在阿姨康复后,你为什么没想过和我联络?”
因为她必须对上天守信,但是这话她说不出口,只惨淡一笑,低头。“我们只不过是朋友。”
只不过是朋友?
他的鼓吹、他拚命压下的愤惫,因为这句话,再无法压抑,他猛地踩住煞车,愤然转身,额间青筋毕露、满目惊怒转为失望。
“我们只不过是朋友?你怎么可以这样讲,你忘记了吗?那年在垦丁我们是怎么约定的?”
“我没忘,我们约定,如果你回来,我身边没有男朋友,就交往吧。很可惜当时我身边已经有别的男人,所以约定不算数。对不起,我还是坚持那句——我们只不过是朋友。”
吞下喉间酸涩,她不敢迎视他深湛目光,怕一接触,眼睛会出卖自己。
“所以那个男人在你作恶梦的时候待在你身边?所以你不再需要我的安慰?所以你不在乎我的担心、我的忧虑?”缓缓摇头,他的眼底浮起深深悲凉。
说到底,从头到尾只是他一厢情愿?
真是白痴呵!十年,他独自遵守了十年的诺言,这何其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