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怎么沮丧,日子还是得过。”
魏岚心稀松平常的语调缓缓落入耳底,聂云棠长叹了口气。“有劳店家给我纸和笔。”
“平白无故的,同我要纸和笔做啥儿?”魏岚心扬了扬眉,一脸好笑地问。
“写遗言。”
魏岚心没好气地软斥了声。“呸、呸呸!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他发现了,我被揭穿了。”聂云棠有些无奈地笑著承认。
“谁?”魏岚心轻蹙著眉,像不信有人能有如此通天本事,可以识破“云千变”的易容术。
“你口中的狗皮膏药。”
魏岚心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神色自若地呷了口茶道:“杀了他。”
“我办不到。”她答得果决,无法掩饰心里矛盾至极的思绪。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对翔韫产生那么深的依恋,一种渴望与他长相私守的依恋。
魏岚心不动声色地将她的心思俱收眼底。“棠儿,你变了,由内在到外表,全被腾玥格格给同化了。”
其实魏岚心在“倚青会”里,当面见过聂云棠一回。当时聂云棠的神色冰冷,眼底有一股巾帼不让须眉的傲气,看来并不好亲近,摆明了和大当家是同一种人。
但现下……她眼底的柔软,已失去“云千变”该有的形象。
“放心,我不会让私人情感牵连组织。”她的语气颇有壮士断腕的决心。
魏岚心诧异地倒抽了口凉气。“你要继续留在豫亲王府?”
“我会找出名册!”
聂云棠望著她,眸底有一丝悲伤而决绝的意味。
像是飞蛾扑火,即便知道眼前那一团火足以将自己吞噬,她却管不住心底的冲动,硬要前进。
她虽无法相信翔韫的话,却极度想印证他的心意。
“棠儿,这太危险了!”
“我知道。”她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轻声说道:“最糟糕的状况,顶多是赔上一条命,就当是用名册来回报老太爷对我的养育之恩。”
在娘亲屡次上豫亲王府寻夫被拒后,是老太爷出手救了本欲轻生的娘亲,并收留了她们母女俩,让举目无亲、颠沛流离的她们有了安身之所。
没有老太爷,也就没有今日的聂云棠。这点,她再清楚不过。
因此当她到了懂事的年纪,便下了誓死效忠“倚青会”的宏愿。
魏岚心见她异常坚决的态度,心中陡地一震,有半天缓不过神来。
“也罢!人各有命,你就顺著道儿走,应了天意吧!”
一个交换身分的计画,将聂云棠、翔韫贝勒、腾铎、善若水,以及大当家与腾玥格格几个人的命运,纠缠在一起。
事情已经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她虽感慨万千,却也无话可说了。
聂云棠扯开释怀的笑容。
“对,就是这样,船到桥头自然直。”
她有些意外,面对魏岚心,她心里的烦恼竟在她沉静温柔的目光中,神奇地蒸发,心情也跟著豁达了许多。
***
由“汲心阁”回府后,聂云棠心里盘旋的,还是翔韫那日对她说过的话。
虽然她一直不仅翔韫的用意究竟为何,却也不由得志忑不安了起来。不知道她的身分何时会被揭穿?何时会为豫亲王府掀起轩然大波?
在这样多重压力之下,为了尽快找到名册,她每天都殷动地向老福晋请安问候,或以赏雪、看景的借口,极尽可能地把握每一个机会,找遍王府的各处角落。
无奈,这般处心积虑的忙碌当中,仍是一无所获。
这一日,漫天大雪洋洋洒洒地落了几天,没法外出,婢女多拎了几个炭盆,帮她把屋里烘得暖和。
聂云棠只能靠练字打发时间。
而此刻,心一但得了空,翔韫的影子便会不期然钻入她的思绪,左右她的心情。
这会儿她提起蘸饱墨的毛笔,却发愣地写不出半个字,浑然不觉墨渍顺著笔尖,一滴接著一滴落在纸上。
而翔韫的笑脸,在小小的墨光中迂回,哄骗了她的眼泪,一滴又一滴地冲散纸上的墨渍,迤逦了满纸墨痕般的相思。
轻淡淡的,王廷绍的《霓裳续谱》里的《一溜圈儿圈下去》,由唇边脱口而出:
“欲写情书,我可不识字。
烦个人儿,使不得!
无奈何画了几个圈儿为表记。
此封书惟有情人知此意:
单圈是奴家、双圈是你。
诉不尽的苦,一溜圈儿圈下去。”(注二)
她忘不掉啊!
她深深叹了口气,起身挪移到窗边。
这个时节当下,梅花已争相盛放,不知曾几何时,揉在风里的清淡花香总是能为她紊乱的思绪带来一丝宁静。
于是顾不得天冷,她索性拣了面窗子坐下,任由一股挟著冷意的清香扑面而来。
就在她望著梅枝独自出神的时候,几片雪花从半掩的窗不经意飘入,落在她落寞的脸上,同时一件外氅披落在肩。
“下著雪呢!整天在窗边底下坐著,要再受了寒可怎么办?”
她连忙回过身觑向来人,轻轻扯开一笑。“孩儿有额娘关心著,哪还会受寒呢?”
“你哦!就这一张嘴甜。”老福晋温柔地斥了她一声,片刻又道:“额娘不跟你拐弯抹角,说,你这会儿是跟谁呕气呢?”
她有些心虚垂下眼睫,无辜的水眸撒溢出一股言不由衷。“哪有。”
“你和翔韫为了亲事呕气吗?额娘好一阵子没见他过府来了。”
“他也许在忙吧!”
心口还是微微的疼,她这谎扯得极不自然。
其实翔韫来过几回,但全被她百般的推托给打发掉了。
老福晋见女儿心虚得紧,不禁皱眉苦思了起来,却怎么也得不到答案。
“额娘就是想不透,你和翔韫都已经好到蜜里调油了,怎么不嫁呢?”
“我……没有……”她嚅了声,一时间竟无语。
她想嫁,但不能嫁,况且翔韫心里的人是……腾玥格格,只要一想到这一点,她企图厘清的思绪便益发混乱。
即便她努力抗拒、严加防备,翔韫的宠爱还是把她的心,偷偷的、一丝丝的带走。
魏岚心说对了,她是变了。
纵使不愿承诺,还是得面对现实。撇开名册的事不说,看著老福晋脸上被岁月风霜刻下的痕迹,她即使再恨,也狠不下心报仇了。
她知道,她的心被“腾玥格格”操控,她是个彻底的失败者,再也唤不回原来的聂云棠。
“我和韫哥哥真的没事,额娘就甭操心了。”
“就算你这会儿后悔,可也没法了。”老福晋没好气地开口道:“今儿个宫里派人送来要你入宫见驾的圣旨。”
聂云棠惊讶地张大嘴,完全没料到会有这一刻。
“入宫见驾?”
“皇上说你太久没进宫,想你想得紧。”老福晋见她惊讶的表情,从容笑了笑。“算算你也大半年没进宫了,这一回除了给太后请安以外,也记得到几个极疼爱你的娘娘、妃嫔那边坐坐,知道吗?”
唉!莫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可真要被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腾玥格格给折腾死了。
皇上的旨意没人敢抗拒,即使心底万般不愿意,她还是只能妥协。
不过反过来想,若能以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入宫,或许她能觅得机会,为“倚青会”做些事……
***
聂云棠这一入宫,便被困了几个月。偏偏她不是腾玥格格,因此完全无法适应宫里的生活。
周旋在帝王、后妃的宠爱之间,唾手可得的机会却因为联络不到大当家,而一再错失良机。
入宫前想刺杀皇帝的雄心壮志被磨尽,之后她便被那宛如坐牢般的束缚感,给紧紧圈缚得快要不能呼吸。
身处在那样的无奈当中,她只能在心中苦笑,将心头的烦躁、不安,以及更多、更多她所不明白的情绪抑下心头。
终于,因为腾铎大婚的日子在即,她如愿回到豫亲王府。
不过也因为人了宫,她与翔韫足足有好几个月没见面。让她意外的是,翔韫信守了承诺,这段时间她并没听到任何不利于她的消息。
回到豫亲王府后,因为腾铎的婚事,府里上下皆为繁琐的婚礼忙得不可开交。到处张灯结彩,到处充满了喜气洋洋的喧嚣热闹气氛。
老福晋忙著指挥下人贴喜字、挂红绸、派帖给皇亲贵戚,腾铎这新郎倌也忙得不见人影。
唯独她,无事一身轻,天天笑看一群人为张罗婚事忙得团团转。
此刻,聂云棠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知道这一段时间是她寻找名册的大好时机。
腾铎的院落、寝房,冷清得犹如无人之境,给足了她安心搜寻的好机会。
于是一入夜,她再度换上夜行装、蒙著黑纱,让夜色为她掩饰。
几个闪身、纵步,聂云棠来到了腾铎的书房。原本她早放弃此处,却在一股莫名的趋使下,再一次走进书房里。
当日,她在腾铎的桌案上发现了名册,之后大当家下了狙杀的命令。
连那时被安排到腾铎身边的古氏大夫也宣称,在腾铎身上的是武经七书的其中几本,名册根本不在腾铎身上。
聂云棠悄悄地关上门扇,却冷不防的一个踉跄,直接往前扑倒。
完了!她暗自叫惨,想利用桌案稳住身体的双手却扑了空,直接便扫过搁在角落、足足有半人高的汝窑青磁花瓶。
聂云棠猛地一惊,正想伸手抢救花瓶却晚了一步。
唉!这下可好,这养尊处优的日子真让她的身手益发不灵活了。
懊恼不已的她却发现花瓶根本没倒,虚晃了下后,反而缓缓往右移了半吋。
紧接著,桌案后的墙发出机关缓缓挪移的声音。
聂云棠屏息聆听著声音的来源,赶紧走到书架旁,一把扯下墙上的字画。
果然,暗藏玄机的石板退移,露出了方形密洞,密洞里搁著一本册子。
她飞快地取出名册,触目惊心地将册内的名字纳入眼底。
“老天!”一股难以言喻的冷窜上聂云棠的背脊,她不敢揣测腾铎究竟掌握了多少,更不确定带走名册是否可以阻止些什么。
就在她把名册攒入怀里那一瞬间,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聂云棠润指戳玻窗纸,打量屋外的状况。
只见豫亲王府里的护卫纷然而至,人声嘈杂,远处随著脚步遽烈摆晃的琉璃灯像原野星火,刺眼至极。
“为什么……”她一凛,眼下也无心细思护卫为何会突然冒出。
“守住大门,别让那小贼给溜了!”护卫头子大喊著,准备来个瓮中捉鳖。
聂云棠放眼打量了书房,无计可施之下,横了心准备突破重围。
砰的一声,她俐落的身影化成一道黑影,倏地破窗而出。
“拿下小贼!”护卫头子扬声再唤,没想到将军爷竟料事如神地掐准了贼人的盘算。
带刀护卫手中的森然寒光,让手无寸铁的聂云棠不得不提高警觉,不敢掉以轻心。
“该死!”以一敌众让她难以挡架,一个失神,她感觉到锐利的刀锋划开了左臂。
蓦地,聂云棠一个踉跄,感觉一阵晕眩伴著撕心裂肺的痛朝她袭来,左臂上的伤口鲜血如泉涌,瞬间殷红的血染湿了她身上的夜行衣。
她不能倒,倒了,牵连的会是一整个“倚青会”。
藉著对院落地势的熟悉,聂云棠咬牙转往“咏月苑”疾行而去,迷离的眸光模糊了天地,所有动作全凭本能反应。
像是没料到贼人受了伤还能保有敏捷的身手,护卫头子提气紧追在贼人身后,并吼道:“追!不要让他给跑了!”
那野蛮又嗜血的音调,像非要将对方置于死地般,震得一班护卫不敢稍做停留。
黑夜里,那紧追不舍的脚步声让沉寂的夜蒙在一股惊悸的氛围当中。
注二:《一溜圈儿圈下去》选自《明清民歌浅谈》一书中,王廷绍的《霓裳续谱》作品。
第九章
撑著、聂云棠你死都要撑著!
失血过多,聂云棠凭著仅存的那一点意识,巍巍颤颤地穿过一道道走不尽的曲折回廊、月亮门。
在意识渐渐脱离之前,忽然一只手猛地拽住她,她心神一凛,想隔开那手,却完全使不上力。
“别出声,是我。”
她抬起眼,怔怔对上那一双令人心碎的憔悴与哀伤的眸子。说不出的滋味,伴随著一股无声息的酸意,倏地涌上。“韫……哥……”
他身上披著件黑貂毛斗氅,尊贵典雅的黑,衬得他略显消瘦的清俊面容,益发苍白。
望著那张日夜盘旋在她脑海中的温柔脸庞,她不禁哽咽。
“跟你在一块儿,我真的会未老先衰。”他噙著淡笑,似不经意地叹了口气。
无预警地,胸臆泛起怪异的刺疼。“你可以不用管我!”她无力嘟嚷著,想推开他,却怎么也使不上力。
翔韫眉峰微拢,深邃的目光落在她总不经意流露出的执拗眼神上,心里的怜惜更深。
她总是这样……经不起逗弄,一句言语,便可让她气得像发狂的小猫。
“我怎么可以不管你。”眉头紧蹙,他的话里带著容忍的意味。
“我偏不让你管!”聂云棠没头没脑地招呼了他一阵打不死蚂蚁的豆腐拳,她身心俱疲,伤口隐隐作痛,她不禁恼起自己的脆弱。
翔韫用力地将她带进怀里,语气有著极淡的无奈。“我不会不管你!”
他温暖的身体将她紧紧包围,瞬间心里的疑惑尽散,思绪明朗起来。
“你疯了!”她无力挣扎著,感觉到他有力的臂膀将她紧紧缠捆、圈制,让她犹如困兽般,动弹不得。
“你想被揭穿吗?”翔韫异常严肃地贴在她的耳边喃道。
聂云棠一颤,苍白的面容陡地下沉,幽幽嗫嚅道:“为什么……要帮我?”
她想不透也看不清,他清俊的脸上所流露出的是浓浓书卷气,明明就是个饱读诗书的文人、书呆子,手无缚鸡之力的他,能救她吗?
“一切有我在。”语落,他打横将她抱起,迈著沉稳的步伐走向前。
“你疯了不成!”他虽贵为贝勒,但要是有任何闪失,他也是会被她牵连,必死无疑的!
翔韫不以为意地迎向她那爆烈的神情,眸底有些怨恼。“你老是这么凶,我会很害怕的。”
“咱们的动作得快一些,要不侍卫很快就会找上门。”翔韫略略偏头,唇角微勾,深邃的双眸,闪过一丝微乎其微的阴霾。
聂云棠心跳急促地陡地一震,这才发现,她的血由书房中穿过曲折回廊,一路滴落成一道道痕迹。
“我虽然不擅武,但我会极尽所能来保护你。”
翔韫的话在她耳边轻飘飘地晃过,却莫名地在她体内形成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她的心狠狠揪成团。
她又迷惘又忧心,就是不懂,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对她这么好?
“还有,有一件事我一定得同你说清楚。”
“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