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而言,只要是走在同一条路上,谁在前谁在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在同一条路上。而这条路上,是绝不允许任何不相干的人事物挡着。
用过晚膳之后,杜小佟推说累了便回房歇息,蔺仲勋也找了说词回房歇息,直到屋里所有人都歇下了,他才无声无息地离开。
城门早已关上,但不过是一座城门,哪里挡得下他的脚步。
他点地跃起,闪过巡视的城门兵,随即跃入城内街道,根本无人察觉。他如入无人之境地朝皇宫走去,直到被挡在正丰门外。
“大胆刁民,皇宫内苑岂是你能进入之……”话未完,已经被蔺仲勋一掌给劈昏。
而另一名守宫门的禁卫随即向前,蔺仲勋长脚一抬,便被踹飞在地上滚了两圈。
随即,他便朝宫里走去,不一会宫中像是炸开的锅,到处喊着捉拿刺客,他闲散走着,等着有人通报福至,一方面则是朝广祈殿而去。
最终,他在广祈殿外的长廊被团团包围。
一个男人手执长剑向前,重喝着,“拿下刺客!”
蔺仲勋站在暗处,瞧着禁卫手提灯笼,他才缓缓地向前,就在禁卫刷的一声,同时抽出长剑时,他沉声道:“桂都统办事还挺利落的嘛。”
为首的男人闻声登时头皮发麻,大喝道:“慢着!”
所有禁卫退下,桂英华随即收起长剑,向前走上两步,一双虎眼瞠得快要暴突,随即单膝跪下。“卑职不识圣驾,还请皇上恕罪!”该死,已经好久没瞧见皇上,多希望永远都不用再见,可偏偏还是见了,而且这一次很有可能真的是最后一次见到……因为他死定了!
见桂英华一跪,喊着皇上,所有禁卫刷的一声,整齐跪下。
蔺仲勋气定神闲地睨了众人一眼,大步走过。“桂都统,阿福呢?”
“回皇上的话,福公公正朝御天宫过来。”桂英华尽管哀悼自己命运多舛,但还是恭敬地禀报着。该死,他真的猜不出皇上穿着民间布衣到底是在玩哪一招,他只知道今晚可能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夜。太卑鄙了,来这招阴人,皇上都不会觉得自己太不讲道义吗!
“叫他到广祈殿找朕。”
“卑职遵旨。”桂英华立刻使了个眼色,要下属赶紧把福至找来。
蔺仲勋踏进寝殿,坐到四方黑檀书案前深思。
不一会,福至急急忙忙地到来,在殿门外低喊:“皇上。”
“进来。”
福至一进殿,本来欣喜的神色在瞧见蔺仲勋铁青的脸色后消失殆尽。
“阿福,朕要赐一座御匾。”
福至心思动得极快,道:“给寡妇杜氏的?”问着的同时,瞧见蔺仲勋懒懒地望着自己,他二话不说地改了说词,“是给杜姑娘的?”
反正说寡妇可也不可,毕竟也不是明媒正娶,不过是个童养媳罢了,王家少爷死后,名分恐怕也只是王家的丫鬟而已。
“朕要封霜雪米为天下第一米,御匾上题一品米。”
“奴才遵旨。”福至垂下眼,心想皇上分明是拿御匾作文章。一般而言,御匾搁在民间已经有相当威力,见御匾如见皇上,再题一品米……难不成是有谁对杜氏无礼,皇上要替她出一口气?
唉,原本以为皇上是玩够了,打算回宫,岂料他不过是回来坐坐而已。
“三天内送到她府上。”
福至掂算了下时间。“奴才会办得妥贴,不过既是要赐匾,那么就得要拟旨,皇上是否要再赏赐何物?”
“黄金百两……”蔺仲勋忖着杜小佟还需要什么。给她一笔钱,她大概也只是先存起来,要不便是采买农具和孩子们所需的文房四宝,但总不可能要他送农具和文房四宝吧……
“要不要加赐锦绫十匹?”
“也好。”上次拿的古香绫她压根没用到,全都用到孩子们身上,这一回多备一些,加上是皇上所赐,她不用都不行。
“奴才记下了,三日后会派人领圣旨前往封赏。”
“对了,清河筑堤防一事,到底是怎么做的,竟让下游河水暴涨。”
“奴才明儿个会上工部了解,要是有任何渎职之嫌,奴才会严惩。”
“别忘了把户部给一并搅进去。”一群贪官污吏,等他有闲情时再来整治。“今儿个赐御匾一事最好早点让户部知道,朕要看户部这一回要拿多少银两去杜家采买霜雪米。”话落他已起身,好似一刻也不肯多作停留。
“奴才遵旨。”福至暗暗记下,虽说不是件大事,但皇上只是想找个契机整治户部罢了。
蔺仲勋走过他身旁时,大手突地往他肩上一按。“还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泄露朕的行踪给单厄离。”
福至扯着唇笑得很苦。“皇上,单将军缠人的功夫实在是……”
“你不是老对他心痒难耐?朕给你这大好的机会让你好生整治他,你竟是一点都没有把握。”
福至真是有苦说不出。皇上这分明是恶意数落了,单厄离是颗石头,只听君令,可他阿福是谁,凭什么差使他?尤其在他得知他兼了首辅一职后,简直视他为乱党妖孽,要不是皇上实在太重视自己,他怀疑单厄离早一刀把他了结。
“别再让他来找朕,否则——”
“奴才明白了。”福至如壮士断腕般地闭上眼下了决心。看来得再找个法子捏造圣旨才能镇住单厄离了。
“朕要走了,这朝堂你就尽管玩,怎么玩都无所谓,让朕看看你可以玩到什么地步。”拍了拍他的肩,他迳自要往外走。“不过要记得,该处置时可得要留给朕,才能堵天下悠悠众口,朕可舍不得让你背上污名。”
“多谢皇上。”福至唇角抖了两下,心口不一。说到底,哪里是他在玩?这分明全都是皇上搅和出来的。光是要他兼首辅一职就足够撼动朝堂了,令六部之首彼此猜忌,思索着要如何拉拢或对付自己,甚或利用自己对付他人,这一来一去,所有的弊端全都跑到他耳里,他能不办吗?
皇上向来就很擅长借刀杀人,只是没想到这回竟会轮到自己当那把刀。
蔺仲勋掏掏耳朵,当没听见福至的嘀咕,踏出殿门外,就见桂英华守在殿外。
“桂都统。”
“卑职在。”
“桂都统镇守宫中,禁卫训练有素,倒是包围得挺快的。”
桂英华眉心一跳,不相信皇上会夸奖自己。“卑职职责所在,尽心而为。”
“不过,今儿个朕是闲散地走,所以你能赶在朕踏进广祈殿内拦下朕,但要是有贼人刺客欲行刺朕,你认为那贼人会闲散地走,等着你来吗?”
桂英华二话不说,再跪!“卑职有失职守,请皇上恕罪。”
蔺仲勋笑眯魅眸。“其实这事也没那么严重,想要将功赎罪也行。”
桂英华一脸不解地抬眼,便听他道:“单厄离差不多也快到了,朕想到外头走走,不想见他,给朕拦下他,要是他找着了朕,桂都统……别怪朕治罪。”蔺仲勋拍拍他的肩,即刻走人。
桂英华闻言,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皇上惹不起,将军不好惹……他怎么这么倒霉啊!
第10章(1)
三更半夜,蔺仲勋摸回了杜家,如往常作息。然而,接下来的日子,白天,可见杜小佟很刻意地与他拉开距离,一口气将他推得很远,到了晚上那就更不用说了,用过膳后,她总是立刻回房,顶多是偶尔到孩子们房里走动。
而他眼下能做的,就是下田浇肥。尽管这肥料的味道实在是恶心得教他想吐,但他在田里走动,多少能堵上几张无聊生事的嘴。
浇了肥,杜小佟开水门引水,看水充盈了早已经干裂的农田,直到淹过了茎部一寸高的位置才关上水门。
他站在田边,嗅闻着揉合了泥土草香和肥料味的复杂气味,望着脱下鞋子,踩进田里的杜小佟,她戴着斗笠,带着孩子们弩着腰,一处处地巡,将生长太密的秧苗毫不惋惜地拔除。只为了那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米,她在烈日底下来回巡着,比其它农人还要专注仔细。
他想,他大概知道为何她种出的米特别的好吃,只因为用心。
“小佟姊!”田的另一头突地传来银喜的喊声。
杜小佟回头望去。“发生什么事了?”
“你快点回来,赶紧把脚洗一洗,家里、家里……”银喜喘得连话都说不全。
蔺仲勋微扬起眉,大抵知道发生何事了。
“到底怎么了?”杜小佟被她难得的慌乱给吓得赶紧踏上田埂。
“家里来了几位宫里的公公,说皇上下了圣旨、赐了匾额要给小佟姊!”银喜深吸了口气,再一口气地把事说完。
“……嗄?”杜小佟愣了下。圣旨,匾额?
待杜小佟赶回家中,家门前已经聚集不少村人围观,她走近一瞧,就见两名身穿墨绿色锦袍的公公站在马车边上候着。
从没遇过这阵仗,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你就是杜姑娘?”一名公公见她走到跟前,细声问着。
杜小佟愣了下,只因已经许久不曾有人这般称呼自己,直到银喜推了她一下,她才赶忙回神。
“我就是,不知道几位公公前来是——”
开口的公公没理她,迳自回头朝马车内低声说了两句,马车里随即走下一位身穿赭红色锦袍的公公,皮肤白细,眼眸细长,像是笑眯眼似的。
他手中拿着圣旨,走到杜小佟面前,细声道:“圣旨到,民女杜小佟,跪下接旨。”
杜小佟轻抚着胸口,双膝跪下,原本一旁吵杂的低语,瞬间寂静。
穿赭红色锦袍的公公往旁一瞥,细声道:“见圣旨如见皇上驾到,尔等无知村民还不一并跪下!”
此话如雷,吓得一票围观的村民一个个跪下,银喜也拉着几个孩子赶紧跪下,就怕有所冒犯会遭罚。
现场,几乎所有人都跪下,唯有一抹高大又显眼的身影屹立不动,穿着墨绿色锦袍的公公细声喊道:“大胆!”
那拿圣旨的公公闻声,不由斜眼睨去,瞬间,细长的眼眸瞠大,“皇——”
蔺仲勋微眯起眼,那名公公立刻噤声,吓得差点连圣旨都拿不稳,整个人慌得不知所措,没了刚刚的凌人气势。
然而这一幕,因为众人皆跪地伏首,所以无人瞧见。
“大胆刁——”
“住口、住口!”穿赭红色锦袍的公公赶忙低声喝止。
小公公不明就里,倒被准备宣读圣旨的公公给瞪得不敢再置一词。
穿赭红色锦袍的公公,是在福至身边当差的,名唤如贵,自然是见过蔺仲勋几次面,要不依蔺仲勋连百官都不肯接见的性子,别说民间,就连在朝中,真正见过蔺仲勋的官员宫人,实在是少得可怜,莫怪那日蔺仲勋回宫时会被挡在宫门外。
蔺仲勋神色不耐地启口,无声的说了声“念”。
如贵咽了咽口水,双手微颤地摊开了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民女杜小佟栽种霜雪米,极得圣心,龙心大悦,封霜雪米为天下第一米,赐御匾,题一品米,再赐锦绫绸缎十匹,黄金百两,钦此!”
现场,静默无声,如贵垂头一望,要是以往,他会拉开嗓门骂人,但是今日皇上在场……“杜姑娘,请接旨。”皇上既会出现在这里,又特赐御匾,用头发想也知道这位杜姑娘是不能怠慢的。
杜小佟如在梦中地抬眼,慢半拍地回神,赶忙接过圣旨。“多谢公公。”
一票人这才跟着起身,而后如贵要三位小公公把御匾抬出,村人围观着,却不敢大声喧哗,就怕犯了禁忌。
“杜姑娘,这匾额就挂在此处可好?”如贵态度亲切,指着竹门檐底下。
杜小佟有些受宠若惊,忙道:“都好都好,公公作主即可,不过得等我跟邻人借个梯子,我……”她有些慌,作梦也没想到自己栽种的米竟可以被皇上封为天下第一米,还给了一品米的御匾,这简直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大礼。
别说她,就连银喜也拽着孩子,呆愣在一旁。
“喂,隔壁的,可以借把梯子不?”蔺仲勋干脆先问了隔壁邻居。
邻人一听,迭声应好,一溜烟地回家扛出木梯,还聪明的连钉子锤子都给备上,省得再跑一趟。
“过来吧,这位公公。”蔺仲勋把梯子固定好,已经快手在檐下钉好了钉子,等着如贵把御匾抬过来。
如贵诚惶诚恐地走近,不住地躬着身,不敢造次。
“你再躬着身,朕会让你往后都无法直着走路。”待他走近时,蔺仲勋趁机在他耳边低语,吓得他赶忙抬头挺胸,和蔺仲勋一人抓着御匾一头,步上木梯。
将御匾后头的穿绳挂上钉头,两边缎带绑在檐下的竹隙间,确定稳固之后,蔺仲勋跳下木梯,朝上望去,黑檀木打造的御匾,题上烫金大字,绑着大红缎带,说有多贵气就有多贵气。
“小佟姊,看起来还不错吧?”他睨了眼站在身旁,看得小嘴微启的杜小佟。
真是新鲜,在他面前,她向来是沉着淡漠,像是天塌下来她都不为所动,可如今她却像个寻常小姑娘,瞧见什么新奇玩意儿,一时间转不开眼。
那娇俏神情……直教他心底犯痒。
“杜姑娘,既然御匾已经挂上,我等就先告退了。”如贵将盛装黄金百两的锦盒和十匹上等的锦绫绸缎都交予后,不过分卑微亦无一丝倨傲地道。
“多谢公公。”杜小佟回神,像是想到什么,赶忙拿出荷包,取出一两银子。“这是给公公喝茶的。”
这是刚刚挂御匾时,隔壁邻人提醒她的,她才想起一般大户的下人到别人家办事总是要拿一点好处,何况是特地运御匾到来的宫人。
如贵见状,觉得这姑娘是见过世面懂礼数的,正打算要伸手,却被两道锐利如刃的视线给扎得不敢动弹,只能努力地抹出笑意道:“杜姑娘不需多礼,这是我等该做的。”明明收银两是常规,可是……算了,也只有一两,他宁可少收那一两,也不要日后被皇上整治得连收常规的机会都没有。
蔺仲勋撇了撇唇。他得要干四年活才攒一两,送个御匾凭什么收一两?
待宫人离去后,村里的邻人不住地到杜家门前仰望御匾,有人向杜小佟祝贺,亦有人不咸不淡地招呼了两声就走。
然而对杜小佟来说,邻人的反应一点都不重要,等震撼惊喜过后,她开始惴惴不安。
晚上,银喜特地弄了一桌丰盛的菜,更是破例每个人都吃白米饭,大伙说说笑笑,谈的都是收到御匾时邻人的反应,更开心自家的米受到皇上青睐,那是无上的光荣,但杜小佟却异常的沉默安静。
“小佟姊,身子不适?”蔺仲勋低声问着。
杜小佟睨他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