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是老鲁的妻舅,”一中年男子突然步出。“你要咱不杀山上老虎也成,只要你想办法抓一头虎,也伤牠一只脚,不啰嗦,咱立刻下山!”
说完,他抽出腰间短刀,往锦心脚边一丢。
“对,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锦心一瞄那刀,知道眼前人是故意说来为难。老虎也是猛兽,就算再灵慧,也不可能束手被人砍而不起身反抗。
可虎不能勉强,她能。
“是不是只要有人跟那人受一样的伤,你们就会甘心离开?”
男子回头看看伙伴,见其它人不反对,这才迟疑地点头。
“好。”她收起弓箭,自地上拾起短刀。
裴巽骑着“凝墨”疾驰上山。方才他在山下探过情况,一得知猎虎队正在山上,不啰嗦,立刻又跨马奔驰。
老天,一定要让他赶得上才行。他边踢着马腹边对上苍祈求,心里忧惧着上了山后,会看见奄奄一息的锦心躺在血泊里。
很快,高坐马上的他发现对峙于林道中的猎虎队与锦心。距离还远听不见对话,可一当他望见锦心弯腰抬刀,他心里闪过极坏的预感。
“等等……”
一声喝还不及传到前方,事情已然发生——
只见锦心吸口气,在众目睽睽下,高举刀朝自己左手臂狠狠一划,艳红的血“哗”地喷溅,吓坏了眼前一群人。
她不惜伤害自己,就为了保护几只虎?!
“够了吗?”她白着一张脸问。瞧她纤细的身子不住颤抖,就知刚那一刀到底有多疼!
一群人面面相觑,没人说得出话来。
这丫头,为什么他每次遇上,她总是受着伤?
裴巽飞身下马,一箭步冲到锦心身边。瞧她那一刺有多猛,血口子就像泉涌,一下染湿她右手衣袖。
撕开染血的衣袖,他用力压她伤口,意图止血。可见鬼了!血还是像河一样流个不停。
“可恶!”他突然转头大喊:“你们几个人杵在那儿干么?还不快找布条过来帮忙止血!”
里边唯一有动作的,是年过半百的领队。但也只是用刀将包袱布撕成长条,然后远远抛给裴巽。大家都吓坏了,没人敢靠近锦心一步。
这几个人心里想的全是同件事——谣传虎女是山里的“怪老头”跟雌虎生的,看样子传闻是真的没错。要不哪个娘胎出生的姑娘家,会像她一样为几头虎砍伤自己?!
裴巽抓来布条紧紧缠住她伤臂。可她却没空多管伤口,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前头人问:“可以了吗?你们满意了,可以下山了吗?”
一队人面面相觑,居前的年轻猎人却不死心,嚷嚷不杀死虎,他不甘心。
锦心一听,忙挣开裴巽怀抱,意图要再拿弓射人。
“你够了没有,没看见你手臂血流成这德性?!”裴巽大喝,气恼她如此不珍视自己。死几头虎算什么,人命才是关天啊!
“不够……”她奋力挣扎。“只要他们还想过去杀虎,我拼死也要挡下他们!”
“我看我们还是回去了。”领队见锦心那样,想起自个儿家里也有个闺女,于心不忍了。“她都已经按约定砍伤手臂,我们也该依约下山……”
“这怎么成?”年轻气盛的猎人就是狠心。“咱们一队人来就是要杀虎,现在连根虎尾巴也没见着,就这么回去,太没面子了……”
裴巽一听火了,倏地起身。“敢问这位大哥,是人命重要,还是面子重要?”
年轻猎人睑一红。“我现在说的是虎,会咬人的虎。”
“不是。”锦心忙插话,她就怕裴巽也跟着误会。“咬伤人的不是虎弟,我已经说过好多次了!”
裴巽回头看她。“再跟我说一次。”
要她说五百次都行。锦心上气不接下气再重复解释。
裴巽听完回头,眼一瞪领队。“为什么她都已经砍伤了她自个儿手臂,你们还不相信她说的?”
领队瞧瞧其它人,嗫嚅道:“这种事……也真的,太匪夷所思……”
“不管多匪夷所思,说出口的约定就该遵守。”裴巽眼一扫众人。“除非东隘镇人天生不懂信用、守约为何物。”
“你不要以为请俺们喝过酒,就有资格跟俺们大声说话!”大胡子一步从行列里出来。“这是俺们东隘镇的事,没你这个外人插嘴的余地!”
“好啊,”裴巽点头。“那我就闹上府衙,要你们东隘镇父母官来帮忙评理,看你们一大群人欺负一个小姑娘,到底是谁理亏!”
“前头这位公子说得没错。”早先说是伤者妻舅的中年人走向前来,低头拾起短刀,然后朝锦心看了一眼。“咱刚才答应她以牙还牙,她做了,咱们就该依约下山。”
年轻猎人还有话说。“就这样下山?万一哪天那虎又发了狂像前儿个一样,见人就咬……”
“那时的事那时再说。”中年人一瞟锦心。“谁叫你刚才不拒绝她?咱可不想被安个欺负女娃的罪名。”
在场汉子也没个想被安上这等罪名,瞧瞧彼此不见人反对,只好索然地抓紧手边武器,一个一个转身离开。
直到这时,一直绷着身体深怕猎人们会食言的锦心,这才安心地昏了过去。
第5章(1)
猎虎队还未走,裴巽已然抱起锦心,跳上“凝墨”,飞快地赶回山脚。
这回没空先找客栈安顿了,他直接将马骑到医馆门前,抱着锦心直闯入内。
看店的伙计赶忙从药柜后头跑出来。“这、这位公子……”
“她伤得很重。”裴巽转身让伙计看她仍血滴不止的伤手。“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先让她躺下?”
“有有……往这儿走。”伙计领着裴巽进一小房,里边陈设简单,就一张竹床跟一把木椅。“我这就去请大夫过来。”
女大夫过来,一拆开绑缚的布条,也忍不住皱眉。“谁这么狠心,瞧这刀划得多深!”
裴巽在一旁问:“没伤到筋骨吧?”
“难保。”女大夫一叹。“先等我一会儿。”
女大夫走到外头吩咐几味药,要伙计磨好混水后速速拿来。就在这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喧闹。
没辙,女大夫只好请裴巽帮忙。“你帮我擦洗伤口,小心轻点,我去外头瞧瞧怎么回事。”
一会儿,女大夫神色惊慌地跑回。“糟了糟了。”
裴巽问:“发生什么事了?”
“一群妇人团团围着我医馆,叫嚷着要我交出妖孽。”女大夫叹气。“就跟她们解释虎女跟她们一样,都是打自娘胎出生的女孩,竟然没人相信……”
“我去跟她们说。”
“你先别插手。”女大夫拉住裴巽。“我已经请我爹娘出来坐镇,镇里人哪个不曾被我爹娘医过,有他们在,谅还没人敢拆我医馆。”
这时伙计端着处理好的药糊进门,女大夫要伙计帮忙裹药包扎,而她自个儿则是拿着毛笔沾着浓墨,埋头在纸上写了好一阵。
女大夫将信折好交给裴巽,一边解释:“瞧这局面,我猜东隘镇上已经找不到客栈留她。我有个表兄叫王充,也是名大夫,就住在前头约一时辰路的虹口村。我马车借你,你就带着虎女去找他,我已经在信里写上,要他帮你们找个幽静住所,你就带她在那儿静养直到伤好为止。”
好在这世间还有其它善心人,裴巽感激一拜。“太谢谢您了,大夫。”
“说什么谢。”女大夫叹息。“我只是觉得镇上人对她太严苛了。”
接连两次跟“虎女”接触,她发现虎女根本不像传闻所言,那般野蛮不开化。“虎女”有双纯真的眼睛,女大夫还记得头回帮她换药,“虎女”是如何害羞腼地向她道谢。
这世上什么东西都可以伪装,但就一双眼骗不了人。
不久,女大夫伴着裴巽把锦心抱进车里,她刚才还帮她换了套女装,多少掩一下他人耳目。
“这袋子药我搁车里,记得到了请我表兄帮忙煎药,她血流得太多,要当心点照顾。”
“我会的,谢谢大夫。”裴巽上了马车,又一望仍旧喧闹不休的前院。“那边,就劳你费心了。”
“快走吧!”女大夫一瞧天色。“再拖下去,怕看不见路了。”
裴巽一挥缰绳,他的“凝墨”与大夫借他的红褐马同时迈步,几个眨眼连人带车已消失在镇口。
约半个多时辰过后——
马车连连地颠动,终究还是吵醒了车里的锦心。
耳利的裴巽一听见声响,忙停下马车,掀帘察看她情况。
一摸她冒汗的额,他吓了一跳,怎么这么烫!
再这样烧下去还得了。裴巽取来水囊,搀起她喂了几口。许是喉头干裂吞咽不易,只见她连咳了好几声,却只是把前襟弄得一片湿,水还是没喝下几滴。
她摇着头有气无力地说:“不要……”
他软声劝:“再难过也得喝几口,你发烧了。”
锦心眨眼望着眼前人,黑暗加上高热,使她看不清楚他的脸,可嗅觉,还有心里那种安心的感觉,在在可以让她发觉身旁人,是她惦记不忘的裴巽。
“我们又见面了。”
多哑的声音。裴巽好心疼,轻握她发凉的手。“是又见面了,但瞧瞧你这样子,半死不活的!”
她看着他疲惫一笑,抬眼望向车棚。“好暗呐……这里是哪儿……”
“马车上,我要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养伤,你伤得很重,需要很长一段时间静养。”
裴巽说了一串话,言锦心没听进几句,左手臂的刺疼与眩晕占了她大半注意力,残留的一点意识,就只剩下看见他的开心。
恍恍惚醒来之前,她还以为昏厥前看见的那张脸,全是她的幻想。“我好高兴……我有好多话,想告诉你……”
“你不用担心。”裴巽半生气地哼笑。“接下来时间可多着,到你手伤好之前,我会牢牢盯紧你,不许你再离开我半步。”
每次分开再见她,她定会受伤,还一次比一次伤重,照这情形下去,他俩要再分开一次,她不连命都没了?
一想到这可能性,裴巽心就痛。
没人知道,跟她分开的这几天,他夜里一得空就蹲在庭院里转着陀螺玩——就他先前买要送给她玩的小玩意儿。那时她手伤他没让她玩,结果他就一路带回家里。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是在发什么神经,夜里该睡不睡,硬是要看着团团转的陀螺穷发呆。
他不敢承认,每次打转陀螺,他脑子就会闪现她惊喜亮起的脸蛋。
直到见着她,他才明白自己多想念这气死人又倔死人的傻丫头。
“再喝点水。”裴巽端起水囊又喂了几口。她吞咽还是有些困难,但这一回,总算多喝了一些。
“手、好疼……”她呻吟着。
“也还知道疼啊。”裴巽嘴巴嗔着,可放她躺回车上的动作是那么地轻柔,标准的刀子口豆腐心。每次一遇上她,他就只有团团转的分,完全拿她没办法。
他转回前座驾车,而锦心大概是病昏了,完全没察觉他已不在身边。
“蓉儿她啊,要成亲了……”黑暗中,传来她断断续续的低喃。“前几天她跑上山来告诉我,还拿了一本子,说叫避火图……我一打开看呐,就觉得好奇怪……”
驾车的裴巽哑然。她那好姊妹还真是慷慨不藏私,连这种压箱底的“宝贝”,也要拿上山同人分享。
“她说,成亲就是跟男人做这些奇怪的事,然后才能生娃娃……你之前不也提过,要我找个好人家,帮他生几个娃娃……”
揣着缰绳的手一紧。她别说她已经找好对象了,要真有这事,裴巽心想,他不马上冲去杀了那男人才怪!
“我就在想……这世上哪个好人家会好过你呢?”
坐前头的裴巽突然咳了一声。刚才的话,他没听错吧?!
他拉长了耳朵欲细听,锦心却突然把话题转开了。
“还有啊……大前天,有头母虎,生了一对小虎崽……”
喂喂喂,要吊人胃口也不是这吊法。裴巽再度勒马转身。“你刚说啥‘好人家’,你再说清楚一点。”
可里边人,哪还听得见他说话。
“喂。”他探手碰碰她脸,一碰,又是吓一大跳。
不得了了,她脸烫得快可以煎熟蛋了。
裴巽不敢再拖延,忙一扬鞭,催使马车快快奔向“虹口村”。
果真不愧是好心人的表兄,四十许的王充也是一副脾气极好模样。他开了门一听马车上有个伤者,信接了也没先看,就马上招呼裴巽把人带进来歇息。
读了信后,更是立刻进房摇醒妻子,帮忙理出两间客房来。
“这两间房您俩先暂时歇歇,我已经请拙荆去熬汤药,弄好立刻端来。”
“谢谢大夫,这一点意思,请您务必收下。”有钱能使鬼推磨,况且是这么个善心温柔的好人,裴巽出手,更是不会小气。
当晚,喝了药的锦心睡得很沈,就连隔天裴巽抱着她换了间房,也没叫她醒过一阵。
王充帮找跨院,不多不少四间房,打理得墙光瓦亮、清幽雅致。进门先见一株刺栋,风一摇,树上白花便点点飞落。后院连着竹林跟小溪,再过去便是几汪水田。裴巽绕了一圈,非常满意,只是一时间找不到佣仆帮忙。
裴巽估料锦心醒来,多少会需要一个帮手。问题农忙时节,村里妇人白日全都在田里帮忙,王充想了想,最后拉着他自个儿还未及笄的女儿——梦渔上门。
“我刚听公子说您只是要找个能帮姑娘做些小事的丫头,我这娃儿手脚还算利落,如果公子不嫌弃,您愿不愿凑合着用?”
裴巽一瞧个头娇小、有张圆脸的王梦渔。“是怕太委屈令千金。”
“没什么委屈。”王充笑。“我们王家又不是什么名门之后,让她有点事做也好,省得她成天像个野丫头似的,猛往溪边河里跑。”
王梦渔朝她爹一吐舌头,看起来就是个没心机好相处的姑娘。裴巽想锦心的好姊妹蓉儿大概也这年纪,尤其两人喜好还相同,同样喜欢河岸溪边,两人应该处得来才对。
事实证明,裴巽想得没错。醒来才说多久话,锦心跟个性直率的梦渔马上成了莫逆。话说梦渔爱讲话坐不住的特性跟蓉儿简直同出一辙,锦心乍见就对她有股莫名的熟悉感。
见锦心烧退,也能被搀着下床吃粥走路,裴巽才敢稍微离开她身边。
他得上东隘镇归还女大夫的马车,也该雇个信差送个口讯回家,瞧锦心伤势,怕十天半个月还痊愈不了。
结果他才离开多久,回来,锦心又出事了。
“你是想气死我是不是?!”裴巽瞪着一脸歉疚的锦心吼。
听听她又做了什么!梦渔怕她闷,所以搀她到后院晒晒太阳动动身体。结果呢,梦渔一进屋去端茶水,就被她听见小猫微弱的咪呜,听见就算了,她还没先说一声就跑去找猫;找着了猫,猜在哪儿,就卡在溪间的大石上,天晓得牠是怎么爬到那儿。总之,待梦渔发现她回来时,她已全身湿透,还没愈合的伤口又裂了一道缝,不过好在梦渔她爹就是大夫,可以实时医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