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贞安十五年,元国边疆战事平歇,断断续续持续了九年的元、姜两国战争彻底画下句号,元国大胜姜国,战事过后,元文帝藉着凯旋之喜立刻颁布多项法令,兴农桑、重商贾……慢着,这不是史书,以上家国大事也不是这里要说的,这里要说的是,贞安十五年是一个热闹年。
战争让这个国家的男儿郎抛弃了盛世留下的懒惰,一个个保家卫国、摩拳擦掌,可在远离边疆战场的盛都,边城近乎十年的连绵战争变得遥远,更让大家津津乐道的却是几桩奇闻异事。
遗失多年的公主寻回并嫁了人,一向受皇上宠爱,因言辞刻薄犀利得罪了不少官员的宋姓内史被贬至边城,与顶头上司打起来了,丞相二公子府里的妒妇又闹翻了天……如果说这些还不是最奇的,那就只能提一提盛都头号老光棍云王爷要选妃这事。
提起云王爷,盛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天子脚下皇亲国戚众多,虽说因近几年战乱去世的多,可要是认真想在这繁华都里数数王府,十个手指头还数不过来,且说这么多位王爷,怎么就这云王爷拔了头筹、名声大振?
云王爷康承祁,字泽云,父亲云老王爷是先皇最疼爱的弟弟,他又是云老王爷的老来子,长大之后与皇族,也就是宫里的那位元文帝亲厚。
说起来云王爷出身贵重又承君恩,要想结亲,就算是丞相家的女儿也任他挑选,想成亲一点也不难,之所以落得现在二十二岁才选妃,只因六年前,老王爷带兵驱敌,眼看将胜,老王爷却中了圈套,身中毒箭而亡,两个哥哥为抢回父亲尸体也丧了命,只留下年纪尚幼、正在议亲的康承祁承袭了王位,守孝三年。
元国民风淳朴,君臣、百姓皆重礼、重孝,尊亲去世须守孝三年的规矩已是约定成俗,若无异况,王爷亦不能免,何况家中连丧三条性命。
虽说丧夫、丧子险些让老王妃一命归西,可想到幼子,她还是硬撑过来,等到三年过去,再为十九岁的儿子物色佳偶,没想到同年寿康宫的太后薨了,举国同丧大孝三年,于是至孝的康承祁一下子熬成了二十二岁还未有妻室的老光棍一个。
其实太后去世一年后,老王妃曾想着找个借口让康承祁成亲,毕竟云王爷这一脉只留下他一个,延续血脉刻不容缓,不然自己下了黄泉都没法给夫君交代,皇帝也多次暗示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康承祁不急,慢条斯理的摇摇头,愣是一连守孝六年,把自己熬成了盛都有名的老光棍。
想着风华正茂的康承祁这些年守身如玉的深夜寂寥,再看看和他差不多年纪的龙子、皇孙都有了子嗣,皇上这个堂哥很着急,盛都心仪云王爷的世家女儿们很着急,老王妃更着急。
尤其看着当初自己瞧得上眼、一心倾慕儿子的姑娘们一个个出嫁,老王妃愁得差点白了头,只恨不得月老起了坏心眼弄断那些红线,可即便老王妃如此着急,待嫁的姑娘们还是一个个出嫁了,眼看着心喜的姑娘越来越少,老王妃急得两眼发直,声声唤着菩萨保佑,别都太急着嫁了……就这么着着急上火,六年孝期居然也这么过去了。
端坐在书房里,老王妃划拉着纸上的名单,成亲王还健朗、王妃身体也不错、宫里重要的太妃也都安好……她划拉了一圈的老人,一个都没有要死的迹象,应该可以安心了吧。
可是想想太后,当时也是身体硬朗,谁知一时就去了,这么一琢磨,老王妃原本安下来的心又乱了,世事无常,谁知道哪个不凑巧再突然去了,想到这些年,自己养身健体,生怕拖了爱子后腿,现在的关键时刻岂能再因别人耽误,身为王爷却二十二岁还未娶妻,大元开国未有啊。
不行,得立刻娶,老王妃是一刻都睡不安稳,第二日一大早就找来一屋子官媒,让她们向盛都有待字闺中的姑娘家里发出讯息,云王府开始选亲,你们赶紧送女儿的画像来吧。
选妃消息一出,满盛都的官媒们都很激动,若是能说成这么一桩亲事,老王妃的赏赐可就够全家这辈子不愁吃穿了,就算没有这些钱财,单说攀上云王府这层关系,于自己的名声也是有大大的好处。
事情刻不容缓,官媒们一哄而散、各自去忙,不出一日,选亲的消息让整个盛都都沸腾了。
第1章(1)
咔嚓一声脆响,大红的苹果缺了一口,两个整齐的牙印印在上面。
细细地嚼嘴里的苹果,季楚楚眼睛随着爹来回走动的脚步游走,直到咽下去,又是咔嚓一口。
听着这像老鼠吃东西一般的声音,季老爹心口就涌出一股火,瞪小女儿一眼,“你就不能消停会?吃东西一点也不像大家闺秀,看你那坐姿,就不能学你姊姊坐好,还有这手,怎么能双手捧着苹果?还有你这院子里乱七八糟的小玩意……真是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没做错事还被爹爹平白数落一场,季楚楚心里很不痛快,故意加重吃东西的声音,直气得季老爹差点背过去才收敛,一脸孩子气的嘟起嘴巴,“爹爹,谁惹你不开心,你找谁去呀,女儿最近都非常乖巧的不出府了,你怎么还生气呢?就算是砍头也得会审,你看我不顺眼是不是也找个像样的理由?”
听到这么一番抢白,季老爹又是一个白眼,“没规矩就是你最大的错,爹现在可是万分后悔把你娇惯成这样,你早产,小时候又体弱,爹不舍得对你立规矩,可没想到弄成现在这样,后悔也来不及了。”
看爹爹确实心中郁结,季楚楚识相的没有继续刺激,换个口气,露出谄媚的笑容凑到他身边,“爹,女儿错了,是不是我做了错事有人找你告状?那你说出来女儿改了不就得了,娘都说我脾气虽然不好、不守规矩,但是不容易欺负呀,将门虎女,身为爹爹的女儿怎么能天天作小女儿态被人欺负呢。”
这样说着,季楚楚的眼睛已经滴溜溜地转了几圈,是半个月前砸伤了左将军的儿子这事被告状了,还是几天前偷跑出去被发现?抑或是……季楚楚想了想,竟然没想到第三件,心里马上有了底气。
砸左将军的儿子是因为那纨裤子弟当街强抢民女,他就是告状,自己也有理可说,至于偷偷出去玩,爹应该早就习惯了呀,不会因为这个生气吧?
一颗心安定下来,季楚楚再摆出一个更夸张、更可怜的表情,巴掌大的小脸皱着,眼睛里还若隐若现地透出几分泪光,轻咳两声,继续撒娇,“爹爹,你若是实在不痛快,楚楚就去门外跪着,直到你消气为止。”
话音一落,整个人就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往外面挪,不出所料,还没走三步,季老爹已经拉住她的手,一脸心疼,“谁让你去跪着了,爹爹……爹爹为难啊。”
听到这话,季楚楚觉得自己很无辜,“为我吗?我没闯祸,爹爹为难什么?”
嘴唇翕动几次,季老爹欲言又止,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说出口来,“我是为你的亲事。”
“亲事”两个字一出口,季楚楚顿时瞪大了眼,亲事?她才十六岁好不好,虽然身边的官家小姐也有十四岁便开始寻觅夫婿的,可自从四年前姊姊远嫁之后,娘亲当年可是亲口承诺,一定会让她过了十八岁才出嫁,在爹娘身边多待几年,承欢膝下。
看着爱女吃惊的表情,季老爹也很忧愁。
来不及多想自己的亲事怎么会让爹爹这么愁闷,季楚楚只是暗暗把他老人家这些日子的怪异之处揣摩一遍。
爹爹是武将,原本戍守边城,近两年才被皇上召回盛都任职。
武将心宽,不像有些人心胸狭窄,一点小事就不依不饶,也正是如此,她才逃过学规矩这一项酷刑,要知道官家子女大多教养严厉,绝不像她这样随性。
这些年,爹爹除了自己犯错,偶尔教训她之外,并没有多么愁闷,如果不是真的为难,他绝不会突然变得奇怪起来。
近些日子,爹爹经常出去,回来之后就到她的院子里,皱着眉、垂着眼,一脸无奈,看一眼自己,又叹一口气,盯着她的目光有不舍、有怜惜、有不满,更多的居然是挑剔嫌弃,还时不时嘟囔几句,“楚楚怎么行呢?这不行,无法无天怎么能进府,不行不行。”如果碰巧娘亲也过来,两个人就凑到一起嘀咕些什么,眼光不时扫向季楚楚,一脸愁闷。
虽说前面几个表情,季楚楚完全不在乎,但季老爹眼里的嫌弃就让她有些不悦了,从五岁懂事以来,爹爹哪一天不是把她当作心肝宝贝,虽然经常挨骂,却还是第一次被亲生爹爹嫌弃,不过她当时也没有在意,此刻想来才觉得里面大有文章。
想到那些让自己不舒服的目光,再结合“亲事”两个字,季楚楚一肚子的不满爆发了,原以为是朝堂上出了大事让爹爹心中不悦,她才忍了好几天,谁知道竟然是为了自己的亲事。
真是的,难道她想要嫁出去有这么难吗?竟然还被自家爹爹嫌弃,收敛了刚才的假哭,季楚楚嘴巴嘟得能够挂个油瓶,“你是担心我嫁不出去吗?若是这个你就甭操心了,喜欢本姑娘的人多得是。”
“啊……有人……喜欢你?”
“可不是。”卷着垂下来的头发,季楚楚一脸得意,“只要我此刻点头选夫婿,求亲的队伍可以排到街上呢。”
她不过随意几句戏言,季老爷却受了惊吓,“乖女儿,难道你有了……意中人?”
“那倒没有。”
听到这话松了一口气,季老爹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鼓足了勇气,他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欣慰还是愁闷,郑重说道:“楚楚,我的乖女儿,你的亲事,爹爹已经帮你定下了,再过一个多月你就要嫁过去了。”
一言落下激起千层浪,季楚楚傻了眼。
看着女儿受惊的模样,季老爹很无奈,把这些日子的事情娓娓道来。
几日前,云王府老王妃邀他到府一叙,晌中留饭,原本是荣幸,可老王妃吃几口便叹一口气,然后再看季老爹一眼,让他吃得心里乱糟糟的,如坐针毡,生怕自己犯了什么大错。
好不容易用完饭,老王妃吩咐下人撤了桌子,再三犹豫,忍不住开了口,“炳宁啊,我有些事要问你。”
听到这一声炳宁,季老爹差点落下老泪,不为别的,只为这一声熟悉的称呼。
季老爹名叫季炳宁,是贫家子弟,十七岁从军,被挑中跟在云老王爷身边伺候了几年,感情深厚,一路提拔到了边城守将,老王爷总是喊他炳宁。
在季炳宁心里,老王爷堪比生身父母,两人亦师亦友,老王爷每次去到边城都要去他府里小住,六年前老王爷去世,季老爹着实伤感一场,这次皇上召他回盛都,也是看在已故老王爷的面子上。
往事如烟,这称呼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了,想到曾经的峥嵘岁月,季炳宁很是伤感。
来盛都这两年,因着老王爷去世,只留下女眷他不方便拜访,两家人都有些疏远了,要不是为了云王爷选亲这事,他也难得进来请安,此刻藉着这么一个称呼,季炳宁一下子像是回到了当年,和老王爷的情谊悉数涌上来,什么都说不出了,满心唏嘘。
老王妃就等这一刻,眼睛里露出一丝伤感,“炳宁啊,你可知道泽云要选王妃了。”
“奴才知道。”就算在老王妃面前,季炳宁也固守着当初的规矩,选妃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风雨雨,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你怎么看?”
感受到老王妃盯着自己的目光有些过分热切,季炳宁回答得小心翼翼,“王爷龙章凤姿,相貌、才能皆凌驾于众人之上,又深得皇上看重,前途不可限量,因此这亲事要慎重些才好,方不辱没王爷的身分。”
听他这样讲,老王妃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不辱没、不辱没,我亲眼相中的,模样、品行皆是万里挑一,更甭提有多得我的心了。”
“那奴才这先贺喜了,不知是哪家的千金……”说着吉祥话,季炳宁却有些不安,王公子弟的婚事什么时候轮到他这个三品参将插嘴了。
喝口茶,老王妃笑得越发慈祥可亲,“炳宁啊,我记得你还有个女儿待字闺中……”
这话如同惊雷,季炳宁吓呆了。
装作没瞧见他的反应,老王妃继续说道:“泽云今年二十有二了,按说早该娶了王妃,可是这些年的事情你也知道,耽搁到如今,我十分着急,这些天各家女儿我也看了不少,不瞒你说,我一个也没瞧上,我也是武将家出身,对那些扭扭捏捏的女儿实在是瞧不上。
正巧有一天进宫,皇上提到你,我就想到你的女儿,记得你两年前刚来盛都时带来给我见过一次,好像才十三四岁,模样说不出的惹人疼,言谈举止也颇有家风,并不扭捏,何况你的秉性我最是相信,教出来的女儿必定不错,再想想六年前老王爷也有结亲的意思,只是阴错阳差、时过境迁耽误了,如若现在两家结成秦晋之好,岂不圆了老王爷的心愿。”
老王妃很诚恳,季炳宁很感慨,不由想到那些年,老王爷确实有这么个意思,想把他大女儿配给小王爷当侧妃,他也乐意,还觉得高攀了,可那是七年前的事情,那时候老王爷满意的是长女季婉婉,可如今……
想到已经出嫁的长女,季炳宁很骄傲,若论样貌,他的婉婉美艳娇俏,论才华,诗书礼仪、针织女红样样不差,且个性落落大方,就算是嫁给小王爷那也算般配,可是现在季婉婉已经出嫁,只剩下一个小女儿,若是结亲把季楚楚嫁过去,过个一年半载,他怕是要被老王妃打死的。
想到这,季炳宁没法再沉默了,“老夫人美意,奴才自然高兴,只是我家婉婉已然出嫁,楚楚又、又……”他犹豫半晌,怎么也不好意思说自己女儿像个皮猴子,上山下海、玩闹打架,无所不为,不过来盛都两年,就已经在朋友的心中劣迹昭着。
“莫非她已心有所属?”老王妃猜测。
“并非如此,实在是她有些活泼,当初来见老夫人时,这丫头只是端着,事实上她脾气坏、毛病多,怕是配不上王爷。”
“这才是多虑,年轻女子活泼些正合适,泽云稳重、楚楚活泼,正是绝配。”
话至此处,季炳宁还想再辩解,老王妃已经拍板定论,“那好,这事就这么定下了,我回头就让人去下聘,日子也都挑好了,再过一个多月正有一个吉日,赶早不赶晚,便这么办了吧,老王爷若是在天有灵,知道这事也会欣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