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他身旁,衣食无缺,他愿养她,只要……她乖乖顺从他的意思过活。
「你双亲皆已亡故,这世间,仅剩你孤身一个。」
那声音听起来宛若叹息,像在可怜她……樊香实蓦地深吸口气,抬头挺胸,咧嘴挂上大大笑容。
「是啊,没爹没娘、没兄弟没姊妹,就我一个了。」
原想装洒脱混过去,哪知一袭寒风当头扫来,抬头挺胸顿时变成缩颈抱臂,她挲挲双手,扭着鼻头忽然打出一个小喷嚏。
「……唔,好冷啊,公子快进屋、快进屋,别冻着喽!我再到小谷仓那儿巡一眼,谷仓里圈了一个小角落养鸡呢,大公鸡、大母鸡,好几只小鸡仔,还有公子那两匹大马,都不能挨冻啊!」
丢下话,她畏冷般缩着颈子跑开。
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小身影消失在屋墙另一边。
负手静伫,屋前雪地上的颀长身躯像座雕像,他俊庞面无表情,黑墨墨的瞳眸如探不出底端的深潭,冷然不具光采,尽掩心思……
*
一刻钟后。
樊香实刚替一窝鸡铺好厚厚一层干草,外头传来马蹄杂沓声。
她急忙跑出小谷仓,一瞧,眼前景象让她陡地顿住脚步,怔在原地。
小屋前来了十多骑人马和一辆马车,为首的是一位蓄着短胡的中年汉子。
那人翻身下马,大步走向长身而立的陆芳远面前,厚嗓持平,道:「公子,我把咱们的人手全召回了,半数以上已遣他们先回『松涛居』,另外拉来一辆马车,是替小姐准备的。」
「和叔是看到我沿途留下的记号,才寻到此处?」陆芳远淡淡问。
「是。全因看见公子所作的记号,才知小姐已被公子找着,但雪势时大时小,公子留下的记号有些被掩住,因此多费了些时候才赶到,请公子原谅。」
「无妨。」陆芳远笑了笑,面庞忽地一侧,朝她看来。「幸好有这位小姑娘仗义相助,给我和菱歌做了顿热食,还把暖炕让出来。」
瞬间,众人目光齐齐会聚过来,连十来双大马眼也一同瞪过来一般,樊香实双眸瞠圆,脸一红,不由得小退半步。
被唤作「和叔」的中年汉子精目炯炯,望着她正欲说话,此时,屋门让人从里边打了开,美人身披白狐裘倚门而立。
「和叔,原来……你们也来了……」
殷菱歌幽喃一声,随即抿唇不语。
她刚从暖炕上爬起,虽自个儿裹上白狐裘,这一开门吹了风,眨眼间玉脸又冻白,不禁轻咳起来。
陆芳远旋身去到她身边,托着她的肘,一掌拍抚她的背。「瞧,自个儿都照顾不好,真放你离开,走得出北冥十六峰吗?」
和叔紧接着道:「小姐,公子已在域外拿到那味珍药,他一回到北冥,听到小姐离家出走,马不停蹄又奔出来寻您,都好几夜没交睫睡下……您就随咱们回去吧?」
殷菱歌不说话,仅是白着小脸,淡拧眉心,偎在师哥怀里。
陆芳远将她打横抱起。
此时,和叔一个手势,拖在后头的那辆马车便被拉到前面来。
一名手下帮忙撩开保暖的厚布车帘,陆芳远将人直接送进车内,让师妹躺在毛茸茸的毯子上,再替她盖好羽被,确保她从头到脚都温温暖暖,不受丁点风寒。
安置好一切之后,他抚了抚她的雪额,柔声道:「好好歇着,等你醒时,咱们也都回『松涛居』了。」
殷菱歌软弱无力地低应了声,透过眼缝儿觑见他要退出,她倏地瞠开眸子,一手揪住他的袖。「师哥……」
「嗯?」
「别打那小姑娘的主意。」
两双各有风情的眼眸定定交会,陆芳远徐慢地眨动双目,嘴角一勾。
「好。我不打她主意。」
「真的?」美脸仍有不安。
「当然。」他颔首。「她待咱们好,我也待她好便是。」
待她好……他知道樊家小姑娘渴求些什么。
害怕孤独的人儿,只要施舍一点点温情,便足以令对方死心塌地,永远追随,她想要的,他自信能给得起,即便是装出来,他也能扮个十足十。
他会待那无父无母的小姑娘好的。
然而啊,若要待她好,自然得把她弄到身边啊……
樊香实拖着脚步慢吞吞晃回屋子里。
好……好温暖哪……
她怕美姑娘禁不住冻寒,所以把炕床烧得火热,此时从外头回到屋内,热呼呼的气蓦地包围过来,她冻冷的白颊突感一阵麻,皆因冷热交替太过急速之因。
有些恍惚地坐上炕头,她低头望着掂在手里的一袋金子,鼓鼓的一小袋,是那位和叔方才离去之前硬塞给她的……
和叔说,这是谢礼,谢谢她行了方便,照顾他们家的一双主子。
是说,她要金子干什么?
住在这儿,她有屋有炕、有水有粮,过冬的准备全做足了,还留有好几大把种籽,就等着春天来临时,在爹爹留给她的坡地梯田里播种,真要送她谢礼,还不如找一大坨烂泥送她。这时节啊,泥土全压在雪地下冻得硬邦邦,掘都掘不了,烂泥多好,软烘烘又稠呼呼,养分饱满,种籽一落烂泥里,准能萌出漂亮小芽,而金子……能干么?
唔……唉,不想了不想了!
「樊香实,睡觉!」
深吸一口气,她将金子抛到炕边角落,倒头欲睡。
可是小脑袋瓜才沾了枕,似思及何事,整个人复又跳起。
「啊!那、那两匹马!」
窝在她小谷仓里的两匹骏马被主人遗忘了!
呃,不只马匹啊,还有男子的藏青色披风,此时仍随意挂在椅背上。
她爬下暖炕,没多想,凭直觉已将男子款式的披风拖过来抱在怀里。
一抹冷香由披风中散游而出,似有若无地盈入鼻间,这香气不似姑娘家的那些胭脂水粉和花草熏香,而是更淡薄的气味,冷淡时像一捧清雪,若能透出些许暖色,则如一杯澄汤暖手的好茶。
她偷偷摸摸把脸埋在披风里,屋内明明只她一个,也不知怕谁瞧见。
披风的主人离开时,原以为他会转回来跟她说几句道别的话,可是没有,他将美姑娘抱进马车内安顿好了之后,随即跨上手下为他准备的马匹,在一群人马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其实也没啥好惆怅,不就没说着话而已吗?
在那位公子爷眼里,她樊香实仅是个萍水相逢的小丫头片子,还能有什么?
唔……只是那两匹大马可让她头疼了,牠们胃口奇大,她根本养不起。过冬的粮食算得上充足,但若加上两匹骏马来分食,那就勉强了,得想办法把马送还啊……
至于他的藏青色披风……嗯……不想还,可以吗?但为什么不想还?怎能扣住人家的东西不还?
隆隆——轰隆隆——
她脑袋瓜还想着该拿披风怎么办,尚未理出头绪,屋外却传来不寻常的声响。
是「松涛居」的人马去而复返?!
怕被窥看出什么似的,她脸蛋爆红,连忙丢开披风。
隆隆——轰轰——轰轰轰——
声音由远而近,地面震动,如万马奔腾!
不对劲啊!
她急急冲出小屋,用来绑头发的细布条整个松脱了,她及腰的发丝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大雪打得乱扬。
大口、大口喘息,她抓开掩住视线的飞发,瞇眸一看——
结结实实倒抽一口寒气。
确实是……万马奔腾……雪块滚落之速快得不可思议,像上万匹白马齐齐从高处冲落,往小屋的所在处冲来!
大雪崩!
细瞇的眸子陡地瞠圆,她车转回身,拔腿往小谷仓狂奔——
第2章(1)
风劲骤变!
风的来向与去向紊乱难测,忽成无形漩涡,在地表上张狂转动。
陆芳远蓦地勒紧缰绳,座下骏马仍噪动不安地踢踏前蹄。
要出事了……
这念头刚一晃过,己察觉到地动,地脉同气连枝、声气相捅的北冥十六峰竟隐隐震动。
「公子,怎么了?」不知谁问了他一句。
他内力深厚,五感所应自是较旁人强了十倍、百倍,依凭直觉回首,那古怪感越来直重……真要出事了!
「和叔,带着大伙儿避开!护好马车,别跟来!」
「公子?」
他扯动缰绳,将坐骑调头,随即策马飞驰。
才一回奔,远到的高峰雪块开始坍落,一块接连一块,伴随震天裂地的施响,雪块滚成团,越滚越大,形成惊人的量,滚落的方向直直朝那座小屋而去!
能不能救到那个「香得实在」的小姑娘,他没有把握。
但……他极想、极想救到她。
她是他目前所能遇见、各方面条住最好的「药器」,爹娘俱亡,只身一人,无所牵挂,最最要紧的是,她年岁又轻……当然,现下的她还不是他所要的模样,但,要是能把她弄到他身边,以他如今已得手之物,绝对能在她身上养出最好的药引子。
可遇不可求啊……失掉她这一个,何时才能再遇另一个?
他策马奔驰,当胯下畜牲开始因惊惧而收蹄时,他弃马,全力施展轻身功夫。
雪团滚落之速越来越快,愈冲到底下,所挟带的雪量愈益惊人!
他看到崩雪瞬间吞噬掉那间小屋,看到樊香实歪着小身子伏在狂奔的马背上,死命抱住马颈逃命……马匹受到巨大惊吓,她又没上鞍子、没套缰绳,再这么下去她没遭雪活埋,也要被狠狠用下马背摔死。
果不其然——
樊香实真觉自个儿小命要没了,她细臂太瘦圈不紧马颈,两腿也夹不牢飞疾震动的马肚,大马突然一个飞跃,把她用脱出去。
她闭眼惊喘,凭本能抱住脑袋瓜。
只是在下一瞬,她人没着地,飞在半空时便被托住。
仿佛是扑讲一团厚厚棉絮当中,托合她身子的那股力全是柔劲,软呼呼的,卸下所有冲撞,她脑袋瓜胡思乱想,不知道为何在这瞬间想起美姑娘身上那件毛茸茸的白狐裘……裹着那件狐裘大概跟她现下一样吧,都这么暖……
「抱紧,别怕。」
那声音贴耳叮咛,清清淡淡。
啊!这人……她认出是谁了!
扬首欲看,眸子走及瞠开,后脑勺已被稳稳按住。
她的脸被压贴在男人怀里。
她听话地抱紧他的腰,尽可能搂紧,因为崩雪追上他们了,无到可躲!
男人护她滚倒在地,他们不停、不停、不停翻滚,数不清滚了多远距离,直到隆隆声响止息,直到她发胀的耳鼓终子捕捉到心音,那强而有力的跳动声此起彼落,怦怦咚咚,她的,还有他的……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自个儿还活着,小小身子被紧紧搂住,她的两条细臂亦紧紧回搂对方腰身。
光,似有若无。
她睁眼想用力看清,男子徐雅声嗓在她头顶上响起——
「摔伤了吗?有没有哪里觉得疼?」
「没……没、没……」
她神智仍清楚,舌头却不太灵光,急着答话,答得结结巴巴,不成章法。
「……没……没伤……陆公子……我……我没伤……」
「吓着了吧?」绝对带惊吓了。陆芳远抚抚她单薄的背脊。
他安抚的举措自然而然,不具备什么特别意思的,毕竟这样的动作他曾对师妹殷菱歌做过千百次,此时做来仅是依凭本能顺手而为。
但是啊但是,樊香实可不这么觉得……她揪着他的衣,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些,那是因为一颗小心肝抖得无比激剧,血液沸腾,热气一波波上冲,腾出皮肤。
她又想起爹亲了。
娘去得早,她对娘亲的记忆不深,但是爹……她的阿爹啊,带着她过活,与她相依为命,她总爱动不动赖进爹的怀里,巴着不放,爹的手又厚又大,拍着她的头,抚着她的发、她的背,说些逗她开怀欢笑的话……她喜欢那样笑开,大咧咧、清铃铃地笑,那时的她,无忧亦无虑,人世间的生离死别没那么深刻,还没镂刻在她心版上……
「……你、你怎会折回?」她困难地咽咽唾津。「是回来取那住披风吗?」
他没答话,在透出冰蓝冷意的幽暗中,她感觉他似乎往袖底摸些什么。
蓦然间,周遭变亮。
她一时间怔住,定定瞪着他捏在指间的一块小棱石。
光是从棱石石心里发出的,那色泽跟雪地里的月光很像。
她的眸线从棱石慢吞吞移向在咫尺的那张脸,他眼神温和,嘴角淡淡往上。
「我们被雪埋在底下了。」他说。
这明明是件糟糕顶的事,两人所到之处至多仅能容他们平躺,此时上下左右、从头顶到足尖皆是冰雪,但他却用闲聊般口吻说着眼前危势,樊香实听着几乎想回他一抹笑。
「公子怎地析回来了……」不像问话,而是迷惑低喃,她眸子一瞬也不瞬。
他将棱石塞进她手里。「拿好,别弄丢。」
她听话抓紧,一收拢五指,发现光源亦被遮掩,只得松松虚握着。
借着薄光,他双掌开始往上摸索,以指端不断试探冰雪的硬度。
「那件藏青色披风是我最喜爱的一住,我折回,自然是为了它。还有那两匹骏马,都是珍贵的北冥品种,花了好些心力才驯服,落在你那儿多可惜,当然得把它们带回去。」
樊香实微微瞠圆双眸。
她眸子生得已够圆乎了,此时再微瞠,更显得乌溜溜,生动得很。
他这是说话蒙她呢!
他是北冥「松涛居」的主子,名号大到如她这种平凡小丫头都听闻过,要回头取一住披风、拉走两匹马,难道还需要他亲自走这一趟吗?他底下那批人手养来干么用的?又不是摆设!
雪崩完全往她小屋所在处冲来,按理,当时「松涛居」的马队应已在几里之外,如今他却跟她困在这儿,他……他是专程回头救她,却故意那么说,不要她承什么情吗?
足尖泛寒,冻得她瑟瑟发颤,胸口里倒是灌满暖意。
她瞅着他俊美温润的侧颜,试过几回才挤出话——
「真如我阿爹说的那样……乱云横渡,定有乱象……我、我早该提防。」一顿,想了想,又叹道:「可是……唉,头疼啊,真要提防,也不知从哪儿着手。」
岂料,他竟低低笑出。
没分神瞧她,他指端继续在雪层上试探,忽而问:「你爹都怎么唤你?叫你丫头?樊妞儿?还是直接喊名宇?」
她愣住,小嘴略启,被他侧目瞥了一眼之后才回过神。
「答不出来吗?」他淡声问,似乎对冰雪上的某个点上了心,一直反覆碰触。
「阿实……」她声如蚊蚋。
「什么?」
「阿实。我爹喊我……阿实。」
闻言,他手边的动作顿了顿,目光仍直视雪层,嘴角轻漫软意。「阿实吗?这小名挺好。」略顿,舒朗眉峰忽而一蹙。「还有……阿实似乎不太会骑马,你爹没教过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