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忍着,尽力把话说清楚。「我家……养不起马的,我……我不会骑马,这理所当然啊……」深吸一口气。「雪团滚下来时,我跑回小谷仓,那窝子鸡没法子救了,但是马……我放掉一匹,骑走另一匹。我也知道骑不好,可是……扑在马背上逃命,总比靠双腿跑来得快吧……只要有一线活命机会,总得努力活下去……」
说到后面,她齿关颤抖。
陷在雪层底下,她发湿、脸湿、四肢都快冻僵,身上御寒的厚袄衣早在上炕前就已脱下,衣物如此单薄,又无内力护体,任凭身子骨再强壮,也无法久撑。
「……努力活下去吗?」他低声重复她的话尾,似含深意。「若能活命,你想要什么?」
「什、什么……是什么……」她没听清楚他的问话,只觉得冷,寒气透进肤孔,渗筋入骨,虚握棱石的五指都冻僵,曲着,几难伸直。
身边男子从袖中又掏出东西,她勉强定神,见他手里竟多出一根约莫半臂长、比孩重小指再细一些的粗圆钢针,整根针通体泛亮,头尖尾钝,该是纯钢打造之物。
她脸色苍白,脸肤都被冻透,肤下细小血脉全浮青了,差不多就剩眼珠子还能溜转。她定定看他,很费劲地喘息。
「公子陪……陪我在这儿躺、躺着,怎么……怎么可以?」
她的「躺」有「没命」的隐喻,他晓得,却笑道:「我陪你躺会儿,你陪我说说话,那也很好。」忽地,他将钢针针头刺进上面某个点,那是方才他再三确认过,认为最适合下手的地方。
「你在做、做什么?」
「如你说的那样,不是吗?只要有活命机会,总得努力活下去。我在求一线生机。」答话间,他掌力对准钝圆针尾利落出击,只闻「唰飒」一响,钢针冲破冰雪,被他的寸劲往上疾送。
然后,他淡淡又道:「和叔他们来找寻,若看到那根钢针就会知道我被埋在此到。他们找得到我,自然就找得到你。」
这一刻,樊香实小脑袋瓜里倒是生出许多事想问。
她想问,他怎能确定那根钢针最终能突破雪层?
又想问,即便那根针够争气,真冲出去了,却没被「松涛居」的人找着,不也功亏一篑?
还想问,他回头救她,把美姑娘搁下了,怎么能安心?
她还要问……问……
「你又从袖是掏……掏什么出来?」见他左掏、右掏,先是一块发光棱石,再来是根亮晃晃的钢针,此时竟觑见他三度从袖底摸出一小匣子。「唉……你怎么有办法藏那么多玩意儿……」
他像似教她逗笑。
侧目瞧她时,他眼睛弯弯如拱桥,闪着清辉,让她想起看天山谷里的桃花,风一来,满枝桠的粉色笑呵呵般颤动。
「没有了,袖底只剩这小匣子,再没藏其他东西。」答得颇认真。
「嗯……」她想问匣子里有什么,一阵寒气猛地从脊梁骨窜上脑门,冷得刺骨,她两排牙齿打架打得厉害,嗓声零碎,没能挤出话。
「阿实……」
好冷……好冷……
头昏昏,好想睡,她眼皮越来越沉……
「阿实……」
睡了好吗?能睡着就不觉冷,所以就这么睡了,好吗……
可,谁在喊她呢?是谁……
「阿实!」
她神魂一凛,陡地掀开双眸。
男人面庞清俊无端,她认得眼前这张脸,陆芳远……他长得真好看呢,从没想过有一天能偎在他身旁,挨得这么亲密,近近与他脸对脸、眼对眼,她像在他幽深目底瞧见自个儿的脸了……
「阿实,我知道你冷,知道你眼皮沉沉,想睡……」迷声音也这么悦耳,真像吟歌呢,如果哪天他真唱起歌,该会有多好听?
「要睡也行,可是得把匣子是的东西吃完,吃过了再睡,好不好?」
他轻轻抚摸她的冰颊,好暖、好暖的指腹刷过她眉睫之间。
之前睁开的眼皮又不争气垂下,两只眼仅成细缝儿,她眼前迷迷蒙蒙,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碰触她,仿佛她还很小、很脆弱,跟一只细毛没长齐的小雏鸟差不多。
迷蒙迷惑间,见他把小匣子打开了。
他取出一坨约坐个掌心大的鲜红之物,像块血脂石,但表面有些凹凸不平,还有些她没看懂的奇特纹路。
「我探过你的手脉,那是小姑娘家初潮将至走至的脉象。」他叹了口气,笑笑道:「你出现得实在太巧,好似我想什么,下一刻便来什么,这究竟算我运好,还是你运气太差,菱歌要我别惹你,但眼下这势态,咱们不知要在雪层底下窝多久,我若以真气护你,气有尽时,到得那时,只怕你我都得赔了性命……阿实……」他低柔唤她,桃花舞春风的俊目盈满怜情。
「这会子,不招惹你都不成,你很冷,冷得几要失了知觉,我明白的。再这么躺着不动,即便最后能救出,四肢也要冻坏了,但……别怕……」上薄下厚的美唇淡淡掀合,怎么看怎么动人。「阿实别怕,把这块『血鹿胎』吃下,我再抱你睡会儿,也就没事的,信我吗?」
她没办法把他的话全听清楚。
许多字音在她耳际飘荡,有些听进去了,有些游离散没,不能捉摸。
不过她倒是清楚听到他说,他要抱着她睡会儿,只要她吃下什么东西。
她身子抖得快散架,足端都要冻得没感觉了,就盼能紧紧挨着他。
一样被埋在雪里,他身上衣物也没比她多到哪儿去,身躯却还是暖的,不是她脸皮厚、不害臊,硬要紧挨他,实在是冷到受不住……他要抱着她睡,此时此刻,她最渴求的也不过如此。
「吃吧。」他低柔劝哄,将那鲜红之物掰下一小块,送近她唇边。
她迷迷糊糊,神识几要离体,不晓得自已有无张嘴,只觉口中忽而漫开一股微腥的甜味,唾液把那股味儿渐渐融合,顺喉咽下。
那味儿刚流进喉中,她的口、喉、胸、肺立即生起微妙的暖热,直至胃袋。
「乖,再吃些,阿实,慢慢吃。」
男人声嗓隐隐藏魔,能勾人神魂的魔。
她……她想讨好他,她好听话,她一直好乖,只有爹喊她「阿实」,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谁这样喊她……
男人极有耐性地喂食,而她也很努力把每小块喂进口中的东西咽进肚里,吞得越多,体内越热,她渐渐感觉血液流动起来,流向手指、足尖。
「阿实真乖。」她被一双男性臂膀搂住。
他的胸膛靠起来好舒服,她满足般叹息,不知道自个儿像个讨怜爱的娃儿,小脸不断在男人胸前和颈窝处蹭动。
然后大掌轻轻按住她乱晃的小脑袋瓜,他掌心对在她头上的百会穴。
「睡吧,什么也别想,好好睡吧。」
头顶心热烘烘,热到微微泛麻,那股气从头直灌而下,好似每根发丝都在冒火,被注入强大的生命力,她心口发烫,口鼻中喷出的气都漫开团团白烟。
第2章(2)
她略扬脸蛋,眼皮颤动,由下往上觑着,见他散乱着乌发、两道墨眉和长睫儿都沾着细雪,却半点也不狼狈,两颊还白里透红呢……她不禁要叹,怎有人能一直这样好看,身处劣境也不改其颜?倘若他活到了七老八十,应该仍是好看的吧?
「公子那时也……也好看……很好看哪……」
陆芳远以为她意识不清才胡乱呢喃,他笑笑,顺着她的话不经心问:「那时是何时?」
「……是……狼群,好多狼……它们饿极了,有陷阱,孩子掉进去……我爹……爹也掉进去,狼群就在底下……公子拉我爹上来,那时……是那时……」
语音低微,而后静止,她脸蛋一歪,抵着他颈窝昏睡过去了。
陆芳远收回放在她百会穴的掌,改而轻扣她的双腕,探着——
值得庆幸,她的脉象逐渐明朗,肤温也已转暖。
终子,他垂下双目,凝视小姑娘那张肉肉嫩嫩的娃儿脸。
此际的她,坠进深幽幽的黑乡中,沉睡的脸容脱不去稚幼,仿佛很无辜……不,不是仿佛,她原本就相当、相当无辜,无辜遇上他,无辜遭牵扯,无辜被喂食那块他费尽千变万苦才弄到手的千年『血鹿胎』……
「原来当时那位大叔,身旁还跟着你这个小闺女儿。」
他眼神晦暗难明,以衣袖拭去她发丝和额面上的白雪和水气。
「你还能去哪里?」他勾唇低问,并无须她作答。
当他发现她原本鸦黑的发丝在棱石清光下闪过似有若无的紫辉时,双目眯了眯,笑弧略浓,一手贴抚她的嫩颊。
他面庞有些复杂,柔声再问:「阿实,除了『松涛居』,你还能去哪里?」
*
她拚命跑向那座大土坑,她要去那里。
奋力迈开脚步,她跑得气喘叮叮,跑得满脸的汗,还有满眼、满腮的泪。
土坑原本是猎户们挖来设陷阱捕野猪用的,自从几个小村子连续遭狼群骚扰,「松涛居」来了人马接手布防后,土坑在五天内便被挖得既深又宽,方圆百里内的老弱妇孺全被圈在一处保护,并被再三地反覆叮咛,绝绝对对不能接近土坑,那是用来逮狼的。
第一批数量惊人的狼群成功被诱进陷阱的这一天,他们却告远她,她家的爹也陷在土坑里!
怎会这样?!
「不就牛大娘家那个成天惹是生非的小子!牛叔一过世,谁还管得上他?也不知那小子怎么摸到土坑边,没留神就被一头往上死窜的饿狼给扯了下去,你爹一看,抓着把猎刀就往底下跳!」
该死的小牛哥!一定是好奇心作祟,大人不要他闹腾的事,他越要闹!
可恶!可恶!她这辈子再也不跟他说话!她只跟大牛哥要好,再也不理那只死小牛、臭小牛、烂小牛!
有谁拦着不计她再靠近,然后跟那个跑去把消息知会她的村人吵起来。
「你把樊家小丫头带来这儿干么?这不又添乱吗!」
「添哪门子乱?樊叔是她爹亲,都出事了,还不让人知道啊?!」
她心脏咚咚跳,吓死了,急死了,他们吵得不可开交,她耳中嗡嗡乱响,钻了个空子撒脚就跑。
七手八脚爬上土坡,一时间腿发软,伏在土坑边上喘气,没人再来管她,也没谁留意到她,大伙儿心神皆放在受困于坑中的一大一小身上。
她拨开掉到眼前的发丝,映入瞳中的景象计她险些昏过去。
坑中狼只乱窜,爹臂弯里挟着小牛哥,另一手执着猎刀疾挥。
挨在坑边的十多名壮丁纷纷朝坑内投石射箭,有两人已合力放下粗麻绳。
「樊大叔,上来啊!」
「快!抓着绳子!咱们拉你上来!」没办法的,爹就一双手,不能抛下小牛哥不管,另一手若搁下猎刀抓绳,那几头狼还不扑近了?
她眼睁睁看着一头饿狼扑到爹背后!
狼将两只前足搭在他宽肩上,歪着头,张嘴一咬,利齿深深咬进后颈。
「别咬我爹!我砸死你们!砸死你们!」她又哭又喊,抓到石子就丢,也不知哪里生出的胆量,小小身子拽着那条粗麻绳就想往底下溜。
她的想法很直接,粗糙又单纯,她想,爹腾不出手抓绳,那她有手,她可以一手抓绳,再一手将爹拽紧,如此一来,坑边上的人就能把爹和小生哥全都拉上,只是她却忘了,她手劲根本不足,力气不够,怎么拉得住人?
四周好乱,许多声音叫喊交混。
她两只耳朵还在嗡嗡作响,越来越严重,都听不清楚旁人说话了。
然后,就在她抓到麻绳,蹭着两脚想往底下滑之时,有谁按住她的肩头。
她被一股气劲往后扫,不禁连退好几步,坑边上一位与爹相熟的大叔赶忙扶住她。那人抓着她,扯声嚷道——
「香实丫头,阿弥陀佛,老天保佑,有人救你爹来啦!你好好待着,别再添乱!那人是『松涛居』的公子主子,他一来就把你推过来,头也没回便往底下冲!他如今出手,肯定有办法拉你爹上来的!瞧,在那儿——」
她看到跃入狼群里的一抹身影——
乌黑的飞发,淡青色的影子。
那男子步似腾云,动如流水疾风。
她看到「松涛居」的公子主子将她适才脑中所想的救人之法,完整且利落地执行,牵无滞碍。
他一手扯着绳,一手扣住爹的上臂,此时坑边上的人合力拉绳,他顺着那力道,脚下同时旅劲,以最快之速将人救起。
她一直记得那抹修长的男子身影……
一直记得他的青衫飘飘,和行云流水的姿态……
*
她又梦到阿爹受伤那一日的种种。
心很酸,眼是泛潮,她恍恍然掀眼皮,入眼的是那张清俊到足可让人自渐形秽的男性面庞。
他像是沉睡着,细密的墨睫安顺垂合,鼻息匀静,润嫩的唇瓣带有春风颜色,淡淡合抿,真的……好看啊……
「……我们在哪是呢?」
她听到自个儿的声音,但感觉嘴皮并未掀动,那像似她脑袋瓜里的自喃自问。
身子好暖和……又……轻飘飘的……这是在哪儿呢?模糊想着,她慵懒地合起双眼,似在瞬忽间又跌进梦乡。
「我们还埋在雪里,我抱着你睡,记得吗?」
男子声嗓淡定从容,他刚出声答话,周遭的风突然张狂起来。她的手被一只暖掌亲匿握着,她再次张开双眸时,眼前不再是狭小得无法翻身的雪穴,他们正手牵手站在雪地里,一望无际的月夜雪原,在清亮月光下闪烁满地银辉。
「我们……我们得救了!公子,有人寻到咱们了?!」
她瞠圆汪亮的眸子,开心地望向身旁男子。
「傻阿实,就你跟我而已,还能有谁?」他弯唇笑。「他们还没寻到这里。」
「可……我们好端端站在这儿,不是吗?」
「那是因你的元神出了窍,和我的遇上一块儿了。你和我,都不是真体,都是虚幻的神魂。」他仍旧笑,眉目沉静,毫不在乎身处诡境。
她整个傻眼,傻怔怔望着那张带笑俊庞,好坐晌才慢吞吞蹭出话——
「元神出窍……这、这应该跟坐禅入定差不多吧?我爹说,北冥深山里其实藏着修行的世外高人,可以不吃不喝,光靠打坐就能活……」
他的拇指挲了挲她的手背,脸上表情像在赞她孺子可教也。
「嗯,差不多是那个意思。只不过世外高人常是盘腿坐禅,我与阿实却是偎在一块儿入定。」
她脸蛋一热,心口跳得颇响,有些腼腆地瞥开眼看向别到。
这一看。她面露疑惑,眨眨眼再眨眨眼,东张又西望。
「公子,我认出来了,这里……这里是我住的地方啊!可是屋子、小谷仓全都不见了……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