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一向自律甚严的蓝廷儒神色焦虑,全无往日气定神闲之姿,婉儿明白事关重大,当即抽回纤手宽慰道:“蓝大哥莫急,就算你不去找我,我今天也会来。”
“嗯……真对不起,一时情急,我失态了!”蓝廷儒不好意思地道歉。
婉儿微笑。“蓝大哥不必介意,婉儿绝无怪罪之意。”
蓝廷儒略感安心,随即道:“跟我来,我们进去说。”
在书房坐定后,婉儿直言问道:“这次被劫的货船从何地来?”
“吕宋。”
“几时被劫?”
“昨夜五更。”
“地点?”
“龙口岬。”
听到熟悉的地名,她的心抽了一下。“船老大是——”
“老韩。”
“很好,我认识他。”
他对她投以钦佩的目光。“泉州的船老大,你恐怕全都认识。”
“那可说不定。”她站起身。“我得走了,你等我的消息吧。”
“我就知道能依靠你。”蓝廷儒随她一同站起,叮嘱道:“小心点,飞鹰!”
“我知道。”她对他笑了笑。“你也小心点,别说溜了嘴,把我给出卖了。”
“不会的,我就是死,也不会出卖你!”他定定地看着她,目光深情而专注,其中所包含的情感,早已为她所熟悉。可是,无论他有多好,她都不会接受他,因为在她心里,早已有了无可取代的人。
“哦,对了,我还想跟你和大伙儿商量,以后我们恐怕得与官府合作了。”
知道她又在转移话题,他无奈地自嘲:“我总忘记你是多么擅长迂回战术。”
她则回以微笑。“我是说真的,这次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单独行动。”
“那样最好,我早建议你与官府合作,那可以减轻你的危险和压力。是你一直不同意……不过我很好奇,为什么你突然改变了主意?”
“因为泉州卫有了新总兵。”
蓝庄主双目凝着她。“你是说,新来的总兵大人,与你父亲和其他官吏不一样吗?”
“是不一样。”她逗趣道:“本来昨晚的接风宴,卫府已发帖请你去,是你自己不愿出席,否则可以亲眼见识一下他的不同。”
蓝庄主皱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一向对官场敬而远之。”
婉儿当然知道,因而淡然一笑,把郭逸海对“飞鹰”的看法告诉了他。
“这是不是就是你刚才说,就算今天我不找你,你也会来找我的原因?”
“是的,我想让大家了解新上任的总兵大人,并不喜欢我们私下行动。”
“听起来他确实与过去的军爷不一样。”他若有所思地问。
“他是谁?”
“郭逸海。”
他的脸上露出了然的神情。“原来是他回来了,这下你更有拒我于千里之外的理由了,对吗?”
“就算他没来,我也有足够的理由拒你于千里之外。”
“呃,我真的很伤心!”
“得了吧,我们都知道你的心很难被女人所伤。”
她的话引来他的一阵大笑。这是他今天第一次真正的笑。
离开蓝庄后,婉儿忍不住想,蓝廷儒确实是个值得信任的好朋友,虽然他对她的痴迷有时让她烦恼,可他是个真君子,守信用、讲义气,靠他的暗中协助,这两年她才能以“飞鹰”之名,将怒气冲冲、急于复仇的渔民组织起来,保卫家园。
可现在,也许真到了该改变做法的时候了。
“小姐,今夜你还要出去吗?”
傍晚,婉儿回南苑,侍女翠云为她送来洗脸水时忧虑地问。
“是的。昨夜五更,蓝庄主的货船被劫,我让大家去查,目前已得到一些线索了,我得尽快找回货船,绝不能让海盗或倭寇得到它!”
她边清洗,边把今夜要做的事简单告诉她。翠云虽然是她的侍女,但也是她自幼相识的玩伴和朋友,她们之阿的关系既是主仆,又是姐妹,她从来不对翠云隐瞒自己的事情。
得知她的计画后,翠云把郭逸海今天午饭前来找她的事告诉她。
“你是说,他来这里找我两次?”这消息让婉儿十分震惊。
“是的,而且两次都很着急。”
婉儿皱起了眉头。“我还以为他再也不愿踏进这个地方了。到底是什么事,让他那么急着找我昵?”
“不知道,他只是问我小姐去了哪里。”
“你当然不会告诉他,因为你根本不知道。”
“是的,所以他很不高兴。”
他不高兴?为什么?昨夜分手时,他并来说过要见面,为何今天连番找她,还因找不到她而“不高兴”?
她想不明白,却忽然想起清晨王大人临登船前,对她说的话。
“他是个好男人,丫头,好男人总是要配好女人,别放走他!”
她当然明白王世伯口中的“他”是谁,没想到她对郭逸海的感情,连王世伯都能看出来,她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晚饭后我去找他,看他有什么事。”她转身梳头,掩饰满脸羞涩。
吃过饭,天已经黑了,她往隔壁的“翰轩居”走去。
“翰轩居”是原总兵大人的屠所,与崔宅并排而列。两宅之间有巷道相隔,并各有侧门相通。郭逸海是泉州新任总兵,按规矩,自然得人住这座府第。
出了侧门,直行十来步就是“翰轩居”。
婉儿推开虚掩的门走进去,静悄悄的庭院里没有任何人影。
她绕到后院,看到两个认识的护卫在廊檐下吃饭。
听说她要找郭将军,那两个士兵告诉她,将军外去公务,今夜不会回来。
外出了?
得知此讯,她先是惊讶,继而松了口气,相信他一定是去永宁了。因为昨夜他说过,等王大人走后,他要去永宁见他大哥,打听他母亲和妹妹的清息,以及合欢岛的近况,说不定他先前来找她,就是为了告诉她这件事。
如此一想,她安心了,看看天边的月亮,推算着时辰.匆匆回到南苑。
“翠云,帮我把鱼皮甲取来。”一进门她就吩咐侍女。
翠云取来她每次行动时都贴身穿的鱼皮甲,问:“小姐见到郭将军了吗?”
“没有,他不在。”
婉儿没多解释,脱下身上的绸衣长裙,穿上紧身鱼皮甲。
这件甲衣是她的剑客师傅在她离开故乡时,送给她的珍贵宝物,据说是用一种罕见的海兽皮所制,坚韧如钢铁,柔软如丝缎,穿在身上既轻便又有护身的作用。
“小姐,今夜不要出去了,好不好?”
当她准备在鱼皮甲外面套上男子的黑衫时,翠云突然开口,令她吃惊地扬起眉毛。“过去你从不阻止我,今夜怎么啦?”
翠云的不安更加明显。“奴婢不敢阻止小姐,只是今天郭将军来此找过小姐两次,奴婢怕他起疑心,那小姐的麻烦就大了。”
她安慰翠云。“不会的,他应该是去永宁了。他来找我,一定是要告诉我这件事,你别想太多。”
“可是,我总觉得小姐今夜不该出去。”
“不行,白天劫匪不敢露面,但今夜必有动作,我得尽速追踪,否则货物一旦被销毁,或转移到倭船上,再想夺回就难了!”婉儿说着,穿上黑色衣裤。
见她一定要去,翠云只好帮她把头发梳成髻,扎于头顶,再覆上黑头巾。
她将短剑藏入袖中,系上腰带,换了双黑面轻底便鞋。
看到翠云忧心仲忡的样子,便安慰道:“别担心,如果顺利的话,那今夜就是我最后一次夜出,以后我会乖乖地在家数星星。”
“如果那样就太好啦,小姐不该忘记自己是大家闺秀。”翠云开心地说,但绝不相信她的小姐会“乖乖地在家数星星”。
婉儿对她做了个淘气的鬼脸,便往门口走去。
“小姐,面巾。”
当她准备开门时,翠云提醒她。
“我记得。”她转回身,轻轻拉扯头巾一角。顿时,厚重的面巾垂下,她整张俏脸只剩下两只眼睛,在预先留下的孔洞后闪闪发亮。
“安心啦,郭逸海不在府里,估计去永宁了,今夜不会再来。”
打开房门后,她再次安抚翠云,随即灵巧地闪出门去。
对着被关上的房门轻叹一口气,翠云收拾着散落在床上的农裳。
无论谁见到小姐,都会认定她是个娇柔恬静的大家闺秀,很少人知道,小姐有着不输男人的才干和胆识,更有着令人懊恼的固执和坚持。
星月晦暗,浓雾弥漫,郭逸海穿过白雾,走向泉州城。
今天他本来是要去永宁见大哥,没想到会在半路上与巡海的大哥相遇。
兄弟俩久别重逢,自然有许多话要说,因此他干脆陪伴大哥巡视了永宁卫的几个千户所。
看到大哥在短短时间里,重新整合了因为永宁失陷、指挥使战死而溃不成军的永宁水师、旗军和火弩兵,他感到由衷的钦佩。
有大哥在,合欢岛一定能收复,黑山老贼也休想继续逞凶。只是,最让他和大哥忧虑的,是不知道大妹芙兰的下落。
据说有人把英兰从倭寇手中救走,可那人是准?
对此,他和大哥都毫无头绪。
望着大雾弥漫的山林,他决心像大哥一样整顿泉州驻军,找回失踪的妹妹。
可是,想到上任以来所看到的泉州驻军状况,他的眉峰拢起。
泉州水师虽然拥有不少的战船,但指挥不善和管理松懈,导致水军素质低下,士气不高。他想要有所作为,就必须与崔大人合作,这真令人沮丧!
第5章(1)
忽然,一声高亢的鸥鸣打断了他的思路。
海鸥夜半多栖息于悬崖峭壁间,极少夜行,此刻怎会孤独啼鸣?
难道是他——那个“飞贼”?想起“飞鹰”会以鸥鸣召唤部属,他双目扫过笼罩在茫茫白雾中的山陵。
这座山并不高,沿海而卧,靠城区的那面是起伏的树林岩石,山坡下有富庶的田庄河流:靠海的那面则是峭岩耸壁,其下是由无数的黑色礁石和沙滩串联组成的大屿礁,及绵延数十里的海岸线。
确定山上并无可疑的动静后,他立刻朝海边跑去。
走出山林的阴影,脚下是柔软的沙滩,沙粒吞噬了足音,而越靠近海,雾气越浓,他的感觉也愈加敏锐。
海潮声中,他昕到某种吵杂的声音,似有人在吆喝,又似金属碰撞声,而且不在附近,在更远处。他迅速跑下沙滩,决定去弄个明白。
前方一片凸出的礁石间,隐约闪过几个人影,可是看不真切。
就在他绕过礁石往前奔时,一个男人猛地撞在他身上。
两人同时大吃一惊,随即那人惊叫着爬起,试图逃逸,但被郭逸海一把抓住,喝问道:“你是什么人?”
听到他的声音,那人竟不再叫唤,胆子也大了,不但不逃,还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恶声恶气地问:“你他妈的又是什么人?千嘛抓住老子不放?”
这无礼至极的话当即惹怒了郭逸海,他手一拧,对方发出一声哀号,知道遇到强手,赶紧松手,细小斜眼满是惊诧。
“本将乃泉州总兵郭逸海,你给我好好回话,再敢胡言乱语.小心我拔掉你的舌头!”郭逸海严厉地警告他。
一听对方身份,那人双膝一软,跪在礁石上,抱住抓着他衣领的那只手。“大人饶命,小民孔老三是个粗人,不会说话,得罪了大人……”
“起来,没见过像你这般欺软怕硬的人!”郭逸海甩开手,叫他起来,问道:“半夜三更不睡觉,你在这里干什么?刚才跑掉的人是谁?”
“我……他们是船工,我们想补船,可雾太大……”孔老三支支吾吾地说。
这么晚补船?想起先前看到的那几个黑影,郭逸海怀疑地问:“船呢?”
“啊?”孔老三微微一愣,才指了指礁石后面。“呃,在那儿——海边。”
“走,带我去看看。”郭逸海并未全然相信他。
孔老三带他走过礁石,浓雾中,果然看到一艘渔船泊在海边浅滩。
查看船身后,他上船检查,见甲板上堆放着各式各样的工具,多为清理船底、剔除废网、打捞坠海物品或救人的工具,便问:“你们是水鬼?”
“是的。”
“家住何处?”
“城西“大力锤”。”
“那不是泉州有名的铁铺吗?”
“没错,那是我家开的。”
“铁匠做水鬼?”
“哈,海上没事时,我们兄弟打铁,挣点散银。”他傻笑着回答。
虽然这个人目光不正,形迹可疑,但一时之间也看不出什么破绽,郭逸海只好放了他,继续往卫所走去。
路上,他仍在想那几个仓惶逃走的“船工”。他不相信他们没有听见孔老三的惊呼声,却没有一个人回头“救”他,难道他们不是一起的?
夜沉雾浓,卫府大门紧闭,四周静无声息,他绕至河边,越墙而入。
落在院内河堤上,他刚想举步,却听到一丝恍若叹息的声音。
倏然一惊,他立刻藏匿身形,留意着前方。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穿过白雾向他飘来,他不由自主地眨了下眼睛,可等他定睛细看时,却发现黑影消失了,眼前仍是浓雾深锁的庭院。
刺客!
可是刺客要杀谁?崔大人住在北面,这边除了南苑的婉儿,就是翰轩居的他,都不具刺杀价值。
难道是他看错了?
他眨眨眼,四处无人,真是他看错了。
他走上石桥,蓦地,他的身躯如石柱般定住,目瞪口呆地直视着前方,那里,一道黑影若隐若现地飘浮在白雾中。
这真是怪事!难道几天没睡觉,他产生了幻觉?
可他立刻否定了这个可能,因为他从来没有过幻觉,更不相信鬼怪之说。唯一的可能,是有人装神弄鬼,半夜吓人。他必须抓到这个人,给他点教训!
他快速向前,目光锁住那恍若幽灵的黑影。
当发现幽灵正往“翰轩居”飘去时,他无声地咒骂。
该死,我要是让你进了我的卧室,那才真是见鬼了!
他开始运功,正准备出手时,那“幽灵”忽然转过头来扫了身后一眼,随即消失在墙壁转角处。
崔婉儿!他脑子炸了。尽管只是短暂一瞥,但那美丽而熟悉的面庞,在朦胧夜雾中犹如刺目闪电,他绝不会看错。
她为何在深更半夜、大雾弥漫之时到院里游荡?难道她喜欢午夜散步?还是又去“不老树”下练功?还是……
另一个念头啃咬着他的理智:她与男人深夜幽会?
早晨那个将她带走的黑面男人,赫然出现在脑际,他浑身僵硬。
他愤怒地盯着墙角,没有意识到强烈的妒意正在扩散。
心底有个声音对他说:管她做什么?就算她跟一百个男人幽会,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和怒气。身子一跃,他跟了过去,他要抓住她,逼她说出那个男人是谁,然后,他要去杀了那个男人!
令他吃惊的是,当遭到攻击时,婉儿并没有试图逃走,也没有发出求救,而是像个醉汉一般顺着他的力道,歪歪斜斜地跌靠在墙壁上,用一双虽然吃惊,却毫无惧色的眼睛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