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只是蓝庄家仆吗?
想到蓝廷儒看到尸体时悲愤痛苦的神情,他的疑虑更深。尽管蓝廷儒试图表现出平淡,但那隐藏在眼底的情绪,瞒不过他的眼睛。
那绝对不是单纯的主人对仆人的感情。
由此,他联想到这两天在泉州城所打听到的事。
人们谈论最多的就是飞鹰和那位乐善好施的庄主。但对“飞鹰”的议论既有赞赏和崇拜,也有恐惧和诋毁,唯独对蓝庄主,几乎都是赞美。
他沉思着,想起那声高亢的鸥鸣,那显然不是自然的鸟鸣,而是人为模仿的声音,有着某种目的——召唤或传讯。
他知道每次飞鹰行动时,都有鸥鸣声出现。由此可知,昨夜在大屿礁发生的事情,不仅与孔氏兄弟有关,也与飞鹰有关。
如此来看,邵五可能不是蓝庄家仆,而是飞鹰的手下?
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猛然一闪,他忽然有了个更大胆的推测:飞鹰一定与蓝庄有关系,或许,飞鹰与蓝廷儒本来就是同一人?惟有如此,作为仆人的邵五才会为主子外出,为主子而死!
以蓝廷儒的地位和财富来看,他有足够的能力和条件组织民间的力量,承担起官兵无能担负的守卫责任。
这解释了为何每当倭寇或海盗来犯时,“飞鹰”总能及时采取抵抗行动,因为蓝廷儒拥有大批拥戴者,自然有丰富的消息来源。
这也解释了为何邵五那样一个没有行动自由的家仆,能在夜间私自外出与倭寇搏杀,因为他得到了他主人的许可。同样的,这也解释了为何自他上任以来,始终无法查获“飞鹰”的下落,因为他有严密的保护层和众多的支持者,想想看,谁会出卖自己的崇拜者?谁会想到富裕儒雅的乡绅,会是那来无影、去无踪的飞鹰?
当然,这同样解释了为何崔婉儿会竭力替“飞鹰”辩护,以及蓝庄仆人为何会去找她,因为她认识“飞鹰”——蓝庄主,并崇拜他。
她果真欺骗了他,果真有事瞒着他!
对此,他感到怒不可遏。可是想起昨夜她含泪对他说的话,他开始相信她并不是真的想隐瞒他,一定是被“飞鹰”所迫,她不得不如此。
如果是这样,他会原谅她,忠于朋友的人不该受到指责。
疑团解开,他带着自信的微笑,往城东蓝庄走去。
他要去见那位勇敢的斗士,感谢他过去的努力,并礼貌地警告他: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任何人——不管是谁,不管动机如何。
都不能违犯朝廷律法蛮干!
第6章(1)
为了节省时问,他选择走捷径,那是一条崎岖难行的山道。
不过片刻,他已经穿过陡峭的岩石和茂密的树林,来到城郊的大峡谷。这条峡谷很深,两面危岩耸壁,层层叠叠,是道天然屏障,峡谷外即是蓝庄。
斜阳笼罩着峡谷,归家的老牛和放牧的孩子在谷中奔跑。
晃眼间,他看到一个骑着马的白衣女子,从山谷中跑过。
他本能地在山峦间奔跑,追赶那道白影,因为那景象令他想起两年前的深夜,一个纵马追逐他的白色身影。
很快地,他看到了奔驰在前方的骏马,也看到了马背上的白衣女子,尽管他们隔着一段距离,但他一点都不怀疑那是崔婉儿。
她在这里骑马?
带着一丝不确定,他加速奔跑,可她却忽然失去了踪影。
看着起伏的山丘,他怀疑她是不是发现了他,因而故意躲着他,否则为何一转眼就不见了?
如果他有多一点时间,他会停下来寻找她。可现在他没有时间,只能把疑问压在心底,等迟一点再去找她。
才进蓝庄,他就被屋前的一群人吸引了目光,并将他的好心情一扫而空。
他首先看到的是她,一身白色衣裙,双颊红润的崔婉儿。
他没有推测错,她真的认识蓝庄主!
因为他的突然出现,大家停止了交谈,所有目光都投向他。
他锐利的目光越过婉儿苍白的脸,转向站在她身边的蓝廷儒,两人目光短暂交会后,他再转向其他男人,不由皱起眉头。
他很难相信像婉儿那样的官宦千金,怎会与这些渔民农夫来往?而且从他们聚在一起的样子看来,似乎相处得很不错。
他讨厌自己对婉儿强烈的占有欲,也说服过自己不必嫉妒,可是当看到蓝廷儒的手保护性地放在婉儿手上时,他气得几乎要对那个男人出手。
难道,她与蓝廷儒有不寻常的关系?
他带着谁都看得出来的妒意走近,锐利的目光直刺他假想的“情敌”。
蓝廷儒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带着笑脸大声道:“郭将军来了,有事吗?”
他没有回答,锐利的目光转向婉儿。“你为何在这里?”
“我为何不能在这里?”与他的急躁相比,她显得平静,但并未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她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刚看到他时,她和其他人一样惊慌。可是想到昨夜两人最后似乎有了某种默契,她不再担心他会误会自己,而是担心他的到来,会干扰她今夜的行动,因此她用坚定韵眼神告诉他,请他不要干预。
他们凝视着对方,他不是没看出她的请求,但他不能接受。
“天晚了,你还不回家吗?”他终于开口,眼睛因挫折和怒气而闪闪发亮。
婉儿看出他正努力克制自己的脾气,不由为此感到高兴,轻声说:“我很快就回去。”
他的目光又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变得不再那么严厉,接着将视线转向蓝廷儒。
“蓝庄主,可否借一步说话?”郭逸海要求。
“当然,郭将军请里边坐。”蓝廷儒指着大厅的方向,再对婉儿说:“姑娘稍待,我去去就来。”
婉儿笑道:“蓝大哥无须顾虑,我会等你。”
然而,在她转向郭逸海时,却发现对方眼眸里的平和已被破坏,正燃烧着她领教过数次的熊熊烈火。
她立刻想到是自己的那声“蓝大哥”惹的祸,他必定又把她与蓝廷儒的关系想歪了。
老天,这个男人真是个大醋坛子,她暗自苦笑。
她转身想走开,却听到郭逸海懒洋洋的声音。“既然你与蓝庄主如此亲近,那么我希望你也进来听听。”
她猛地抬起头,看到他黑瞳一闪。某种感觉掠过心头,她感到不安,知道他仍旧不信任她,并视她为不安分的女人,这让她不久前刚恢复的好心情,变得阴郁。
这难道就是她深爱的男人?
她的眼睛一阵刺痈,可是她绝不会让他知道,他的言行有多伤人:
她朝着那双晦暗的眸子粲然一笑:“谢谢郭将军,我与蓝大哥是好朋友,能得将军信任,真是不胜荣幸,可是也得看蓝大哥是否愿意。”
“来吧,我需要你的意见。”蓝廷儒挑衅地说。他看出郭逸海分明对婉儿情有独钟,却被妒意弄昏了头,因此想替婉儿给他点教训。
郭逸海果真怒气高涨。
蓝大哥!好朋友!
她对其他男人如此亲昵的称谓,令他难以忍受,再看到蓝廷儒公然表现出对她的占有欲,他更加愤怒了。
“那就进来吧,既然你们如此难舍难分!”他恶声恶气地说着,跨进屋去。
婉儿嘴角不悦地抿起,很想开口怒斥他的荒谬,但被蓝廷儒按住手肘。
她从后者的目光中得到提示:忍耐。
想想今夜的事和外头等待着她的人,她不再出声。
“蓝庄主,本将有事请教。”
看出她与蓝廷儒彼此信任,令他非常嫉妒,但他决心先把那磨人的感情放开,彻底挖出“飞鹰”的秘密。
他相信,如果他出其不意,便可以从婉儿脸上看出真伪,毕竟,他了解她。这也正是他邀她进来的原因。
他说话时神情状似漫不经心,可是熟悉他的婉儿和善于察苦观色的蓝廷儒,都知道实际上绝非如此,他非常认真。
然而,当他直接宣称蓝庄主就是“飞鹰”时,他们俩先是大吃一惊,随后婉儿大笑起来。
她的笑声和蓝廷儒的反应,让郭逸海很不高兴,冷然道:“有什么好笑的?”
“当然好笑了,你怎会有这样荒谬的想法?”婉儿脑海里勾勒出蓝廷儒蒙头盖脸,手持弓箭的样子,无法止住笑声。
不过她真的很佩服他,上任才三天,就能寻到“飞鹰”的踪迹,虽不正确,却已接近真相。
在他之前,从来没有人把“飞鹰”与蓝庄联想在一起。可是,他对蓝廷儒的指控实在太出人意料!
“你疯了!”郭逸海被她的笑声惹恼了,目不转睛地瞪着她笑出泪水的眼睛。
他在找她朋友的麻烦,她却在笑,而且是真正的笑,不带恶意的笑。
他想生气,却发现她的笑声让他呼出了久窒于胸口的浊气,他的眸光无法自已地紧盯在她笑意盈然的唇上。
“你才疯了呢!”她笑意盎然地顶撞他。
“呃,不……”看到他紧盯着婉儿的目光阴晴不定,蓝廷儒担忧地解释道:“郭将军有所不知,蓝某虽为男子,可既不会骑马,也不懂船帆,即便有心,也无力做那些保家卫国的侠义之事,将军一定是听到了谬传。”
郭逸海的双眼终于从婉儿脸上转向他,见蓝廷儒神态尴尬,目光坦荡,不像在说谎,便说:“不是谬传,我对你的指控是有理由的。”
“什么理由?”婉儿不笑了,脑子里飞快搜寻着自己在行动中,是否留下了任何对蓝大哥不利的证据,可是并没有。
幸好郭逸海没有让她焦虑太久,他把自己由今早发现的两具尸体引发的怀疑,及由此得出的推论,一一说了出来。
听完他的分析,蓝廷儒张大了双眼,婉儿无言以对,因为他确实抓到了重点。
“所以说,问题的关键就是邵五。”他严峻的目光扫过两人,最后落在蓝廷儒脸上。“我要你回答这几个问题:一,蓝庄家仆一向很少外出,邵五昨夜为何会出海?二,邵五死前背上已有重伤,伤口显示为倭寇短刀所致,蓝庄仆人为何与倭寇交手?身为主人,你不可能不知道。三,邵五——”
他的声音忽然停住,脸上的表情专注。
婉儿和蓝廷儒诧异地看着他。
当他突然起身时,婉儿问他:“怎么了?”
“有人找我,我得告辞了。不过——”他凛然的目光盯在蓝廷儒脸上。“我们的谈话还没有结束,我很快会回来请蓝庄主解惑。但在那之前,我要你记住,以前的事既往不咎,从今天起,“飞鹰”必须停止所有行动,否则后果自负!”
言罢,未等在座两人有所反应,他脚尖一点,消失在房内。
第6章(2)
“发生了什么事?”蓝廷儒惊讶地看着门外。
婉儿了解他,沉吟道:“一定是有人在找他。先不管他,我也该行动了。”
“放弃吧,婉儿,反正大部分货物已入库,如今郭将军对我们起了疑心,今夜如果倭寇和他都有行动,你会面临腹背受敌的困境。”蓝廷儒忧虑地劝阻她。
她反对道:“不行,虽然昨夜我们已把货船和大部分货物找回,但我一定要把最后那批货也找回来,还要给孔家兄弟一个教训,否则对不起死去的邵五!”
“邵五能理解。”想到忠仆,蓝廷儒神情沉痛。
“不,我必须去。”她站起身。“再说那批货万一被郭逸海发现,同样很糟,我不能让你陷入危机。”
蓝廷儒安慰她。“不必为我担心,朝廷虽实施海禁多年,沿海走私从来断过,难道真能为这点事,砍了我的头?”
婉儿摇头。“你太天真了。朝廷的海禁令有明文规定,走私者罪同海盗。郭逸海是个按律法行事的人,他不会放过你。”
“尤其,这其中还牵扯到你。”蓝廷儒眼中带着愠怒和无奈。
婉儿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立刻分辩道:“不,郭逸海也许嫉妒心强,但他不会公私不分,更不会假公济私伤害你。”
“真的吗?你知道嫉妒心,会驱使男人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吗?”
“我不了解其他男人,但我了解郭逸海,他是个光明磊落的人,绝不会罔顾国法。”
她对郭逸海的信任和维护,令为人厚道坦荡的蓝廷儒也感到嫉妒,可是他了解婉儿对感情的忠贞,于是淡笑道:“但愿他真如你所说的那般好。”
“他是。”她轻松地笑着转开话题。“所以我要尽快把昨夜遗留的尾巴收拾干净,既不能让倭寇得到那批货,也不能让郭将军和蓝大哥为难。”
对她的用心良苦,蓝廷儒报以微笑。“那你千万要小心,并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会十分小心。而且我保证,今夜是最后一次单独行动。”
她特别强调了“单独”两字,表明“飞鹰”即将消失,但她今后仍会行动——与官府一道。
夜幕夺走了落日的最后一抹绮丽霞光。
月亮尚未明朗,群星也来出现,灰色的天空中,一群群归巢的海鸟扑动着翅膀掠过海面,飞入高耸的岩石和密林中。
海面渐渐平静了,只有涨潮的海水一波接一波,低吼着涌上海滩,将人鸟遗留的足迹抹去。
崔婉儿站在崎岖陡峭的山崖上,睁大双眼凝望着灰色的天空。
除了她的同伴,没人知道这里是她的观测点。从这里,她可以看到连接水寨和泉州湾顶端的海岸线。此刻,她专注地倾听着、眺望着,等待着。
终于,一道如海水般湛蓝的烟雾,在东面海域上空拉长、散开,接着西边古浪礁附近的上空,也出现了红色的烟雾,然后是白色、橙色……在不同方向散开。
很好!她发出一声轻叹,所有指令都已送达,现在她只需要等待出击的时间。
看看初最轮廓的月盘,她期待着几个时辰后的行动。
由于太专注,她没有发现,在她身侧小径上,来了位不速之客。
郭逸海并未预期会在这里看到她。
他刚离开卫府。在见过他的师兄——也是不久前打断他与蓝廷儒交谈的人后,他必须尽快做出部署。
师兄在大哥麾下任职,奉大哥之命,潜伏合欢岛已数日,今天专程赶来为他报信:昨夜有艘货船在龙口岬附近被倭寇所劫,本来要送往黑山处,因“飞鹰”阻挠而失败。今夜黑山派出倭船,前来泉州取货,泉州有内鬼接应,而那内鬼就是孔氏兄弟。
得知此讯后,他立刻赶回卫所,派人去“大力锤”拘捕孔氏兄弟,自己则前往水寨布署战船出海。
可是他没想到,才转入山道,就看到了她。
如果不是她宛如落叶坠地般的轻叹和他过人的眼力,他说不定会错过几乎与暮色融为一体的她。
她就像一尊石雕,一动不动地挺立在那块形状怪异、狰狞可怖的岩石上,伸长了秀雅的脖子,望着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