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敏儿一边客气微笑,一边来回打量这一大片坡地,最后忍不住开口问:“那里为何挖了好几个大洞?”
“靳夫人,那里原本就是下过雨就会积水的低洼处,靳大人说了,把那挖成水池,日后就可以养鱼,养了鱼还能卖鱼。”一名中年男子笑着回答。
“就是,夫人,您看,这么大片土地,除了有鱼池外,一旁再盖个屋子养猪、养鸡,平坦的地方就栽种果树或蔬菜,等到收成,不只能卖蔬果,鸡啊鱼跟猪都能卖,还有这里——”另一名年纪较大的老婆婆亲切的拉着她的手转个方向。
范敏儿顺着老婆婆指的地方看过去,另一边已有木匠在盖木屋了。
“我们那个村的屋子残破不堪,离城里也远,届时要来这里耕作干活儿也有段距离,大人就说了,盖些连栋房子,大伙儿凑合凑合,一起干活也有个伴。”
村民开始兴奋的说着未来美好的远景,听到另一边高声喊着“干活了”之后,他们忙跟范敏儿行个礼,接着就跑过去做事了。
同时间,靳懿威朝她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满头大汗的苏二。每个经过靳懿威身旁的百姓都会停下脚步朝他行礼,再跑去干活。
雁子跟玉荷端了两碗凉茶,苏二渴死了,开心的直接伸手将两碗全拿去,咕噜咕噜仰头灌下。
范敏儿端了一碗,走上前交给靳懿威,见他接过手,徐徐饮下,又见他额上净是汗水,便低头拿起袖中的绣帕,上前一步踮起脚,伸长手替他拭汗。
他楞了楞,微微一笑,“多谢。”
苏二、雁子跟玉荷纷纷交换目光,偷偷暗笑,虽然两位主子的进展实属牛步,但两人间的氛围愈来愈好,冷傲淡漠的大人脸上笑容更是愈来愈多,只是不知他自己是否有察觉到。
范敏儿好奇的问:“我刚刚都听那些村民说了,靳大人真是青天大老爷呢,只是你哪来那么多的银两可以干这些活啊?”这可是身为商人的敏锐度,毕竟府里的帐本她可是翻过的,钱少到让她不忍卒睹。
靳懿威淡淡一笑,“这一路下来,夫人攒的银子不少。”
果不其然,唉,人真的不能在墓前乱说话,她说要养他,瞧瞧如今她倒真成了他取之不尽的私人钱庄了。
瞧她一副自作自受般的古怪表情,他挑眉一问:“心疼?”
“不会,丈夫是妻子的天,你是我的天,我挣的钱自然都是你的!”她豪气的轻拍自己的胸前一下,笑道:“何况钱再赚就有了,等钱庄里的钱提领到只剩万两,我就回京城再重新南下一回,到时口袋又赚饱饱了。”
他嘴角上扬,没错,从商牟利她的确是有那本事。
她满脸笑意地道:“对了,你忙完了吗?我介绍朋友给你认识。”
靳懿威没想到范敏儿要介绍的朋友竟然是废太子及废太子良娣。
其实他的人早已掌握齐谦一行人的行踪,却不知道他们会与范敏儿遇上。
由于他们的身分太过敏感,所以苏二、雁子跟玉荷都被支开。
靳懿威相貌俊美,但气质冷峻,与同样俊俏,但温文儒雅的齐谦全然不同。
唐紫英眨眨眼,看向站在身旁的范敏儿,“靳大人长得真好看呢!”
这个笨蛋竟然当着自己夫婿的面赞美别的男人!齐谦顿时有些不是滋味,但现在不是跟她算帐的时候。他对看着靳懿威道:“这里留给她们吧,我们到那边聊聊。”
靳懿威轻轻点头。
于是范敏儿跟唐紫英留在这绿荫参天的大树下乘凉,看着两名同样高大英挺的男人往前走到可以俯瞰定容县坡地的位置。
“靳家因拥戴三皇子一派,被卷入这次的夺嫡之争,除了你到此当个小官外,其他全被摘了乌纱帽,说来,所有被波及的家族,就数靳家的惩戒最重。”齐谦说到这里,侧过头,直视着靳懿威笑道:“我想知道你此刻心境如何,是恨我恨得牙痒痒的,还是想为你的家人报仇?虽然我早听说你在靳家并不受重视,但再怎么样终归是家人,而今靳家已分崩离析,你不可能不恨。”
“靳家人是自作孽,他们对权势贪得无厌才惹火烧身,我何须报仇?”靳懿威冷漠的说。
靳家三代皆担任重臣辅佐朝政,财富、权势都不小,偏偏还不满足,妄想拱三皇子上位,期望日后能在熙朝呼风唤雨,左右新皇,因此在台面下的小动作不断,却愚蠢得被大皇子利用,将皇上亟欲压下之事刻意散播出去,让全朝百姓同声唾弃东宫太子,此举终致惹恼皇上,将野心勃勃的靳家人一次从官场上除名,只留了原本就被世族忽略的靳懿威为朝效命,说来也的确如靳懿威所言,是自作孽,只不过靳懿威终究还是受到波及。
齐谦问:“你不怨我父皇?”
“靳家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肮脏事,皇上已替靳家留了面子,也为我安排出路,我心存感激。”靳懿威说得坦白。
“好,很好,你比我想象中更理性,难怪我仍是东宫太子时,父皇总要我多与你亲近,盛赞你是熙朝未来的国之栋梁。”齐谦赞赏点头。
“皇上也在几次会谈中向我提及二皇子绝对是未来的一代明君,”靳懿威突然一顿,思索片刻才再开口,“我知道二皇子做什么事都不疾不徐,信奉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凡事错了改正就好,这一次被大皇子设计陷害,就算被废也不急着找出证据复位,只想揪出算计一切的大皇子。”
齐谦黑眸一眯,“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比二皇子以为的还要更多。”靳懿威坦承。
齐谦勾唇一笑,这人有意思,与他妻子的直率热诚一样让人印象深刻,“那靳大人何不再说说?”
“一个月后,江南乡试放榜,但那是一桩科场舞弊,考官及副考官私受贿赂,早已泄露考题,只不过那些收贿的钱并非全进了这两人的口袋,他们还有更硬的后台,是那个后台吞下大部分的钱。”
在他这名定容县的县官上面,还有江苏巡抚江方桩,江方桩往上还有两江总督杜扬……“你如何知悉?根本还未放榜,如何论收贿?”这一点倒真让齐谦讶异。
“没错,时间还得等到放榜后,届时那些中解元及多名中举者的名单一出,二皇子只要派人去查一下,就会知道这些人的才识、文理皆为中下,不足的部分就是靠大笔银两补足。”
齐谦注视着靳懿威,看来,他还小看了这人,只是靳懿威走马上任也不过四个月,他的人在这里一年都不知道的事,靳懿威却一清二楚,难道第三方黑衣人是靳懿威的人?他脑海突然闪过一件事,而后笑了,这确实可以拿来测试,“行,这事我拭目以待,若真涉及贪渎收贿,我这二皇子就算是个闲王,在罪证确凿之下,判个斩立决也没人敢有异议。”
靳懿威点头,“如此甚好,贪官污吏只会祸及百姓,损国根基。”
齐谦突然回身,远远看着在大树下有说有笑的两人,“靳大人可知道……”
他故意停顿,看着已跟着他转过身来的靳懿威,“当紫英带着令夫人出现在我面前时,有一名武功极强的暗卫潜藏在对街一隅,还一路以不可思议的卓绝轻功跟到这里……”
靳懿威的目光迅速掠过一株可以看到他们这一行人的繁茂大树上,但即使这个眼神再快,仍被齐谦捕捉到了。
齐谦低头一笑,看来这人伪装文人的能力实在太强,自己手下会查不出靳懿威的人马也不算太冤。他话中有话的接着说:“一个人虽居小位,看似不足为患,殊不知在大事上藏得极深,还无声无息的进行着一些台面下的事,那才教人畏惧,靳大人以为如何?”
靳懿威黑眸一眯,看着他含笑的目光,心里有底,齐谦已经知道一些事了。既然如此,他不在乎马上多一位原本就是他计划中要合作的盟友,毕竟他本以为还得花费一些时日与他交往才能博得信任。
“金以火试,人以钱试,二皇子认同否?靳某认为二皇子想要连根拔起的事,靳某是绝对可以帮上忙的。”
他说得诚恳。
“你为什么要帮忙?而且我怎么觉得我早已被你锁定了?”
靳懿威没否认,却也无法告诉齐谦自己的经历。他死了一次却又重生回七岁那年,老天爷给他很长的时间做准备,他偷偷拜师习武,存下长辈给的每一分钱,靠着前世记忆在十一岁时暗中买下一座无人开采的金矿,十六岁时雇人开采,得到的财富让他得以买些江湖消息,吸收一些忠诚度高、武功高强的手下为他寻找真相铺路。
近八年的时间,他知道许多事,累积的财富也更惊人,但为了要让一切都能按照前世的轨迹走,他仍是那名不得宠、身无长物的落拓庶子,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他要活着。
“估且说是我讨厌贪官污吏,因此很多年前就养了一批人专找他们的碴,让他们栽跟头,而江南贪腐问题的主因,多是来自大皇子将这里当他敛财的财库,”靳懿威以深沉的黑眸直视,“因缘际会,皇上派我到此任职,那我就必须挡大皇子的财路,但是我人微言轻,要将大皇子这几年来收买的全数耳目铲除绝非易事——”
“所以储位之争后,你想到我。”
“是。”
“好,算我一份。”齐谦微笑看着他。
达成共识后,两人又谈了一些后续的细节,之后才双双走回大树荫下。
唐紫英好奇的问:“你们聊什么?聊真久。”
两个男人极有默契的说只是男人间的谈话,之后范敏儿提及他们的落脚处,齐谦表示一切早已安排妥当,是一个闹中取静的园林宅院,奴仆都有,所以靳懿威夫妻也没再坚持替他们找住处,众人又聊了会,直到唐紫英频频低头偷打呵欠,双方这才告辞,分乘两辆马车离开。
在返回府衙的马车上,靳懿威的眉头一直是拢紧的。
“不舒服吗?”范敏儿白晰软嫩的玉手自然的贴在他额头上。
他先是楞楞的看着她,接着笑道:“没事,只是要忙的事还很多。”
她放下手,“但身体更重要,身体好才能替百姓做更多的事——”她咬着下唇,想到他两个月后的死劫,喃喃低语,“我觉得你还是休息好了。”说要他休息,但往软垫里一躺的却是范敏儿。她合上眼,拒绝去想他的死亡。
见状,他不由得一笑,“累了?”
“没有。”她再次坐起来,最近因用脑过度,忙的事太多,能有时间小寐自是要好好把握,但昨天下午她打探一些事,有些消息还没跟他说完呢。
“江南乡试还有月余才放榜,但林家大夫人和魏府何老太君已经笑容满面的聊着家里就要有人当官了,之后两人先行离开,严府的大夫人就一脸不屑的说她们肯定是向科场的考官或副考官私下塞了钱,否则,那两家少爷要能靠真才实学中举,可得等到天下红雨,铁树开花。”
他静静地听着。
“上梁不正下梁歪,那考官跟副考官的顶头上司肯定也不是个好货,你在官场上有机会遇见了,还是别太交好。”
见她严肃地指点自己,他失笑出声,引来她一记白眼。
“我认真的!”其实她这么勤于游走在各夫人间,是因为女人才是搜集各式八卦的最佳来源,她稍微同流合污一下,聊些是非,哪个官该离远一点、哪个官可以多多亲近,谁又抽了什么油水,大约都能知道。
看着他的死劫愈来愈近,她只能用自已的方法替他搜集一些情报,看能否令他趋吉避凶,安安稳稳的过完这辈子。
她叨叨絮絮着,但时值午后,马车又摇摇晃晃,她实在忍不住合上眼,整个人困得迷迷糊糊的,头微微晃动,不一会儿就往另一边倾斜。
靳懿威低头看着将头贴靠在他身上的她,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又见她的头一晃一晃,他干脆将她轻轻揽入怀里,让她睡得舒服些。
凝睇着她水灵动人的容颜,他心跳加速。如此柔弱的一张倾城脸孔,骨子里却有一股坚韧,教人不敢轻慢,他到底该拿她怎么办?
从小到大,庶子的身分让他过得很寂寞,眼中所见皆是血淋淋的算计,让他更谨记要保护自己,不能轻易让人看穿他心中的情绪。
论前世今生,从来没有人给他实诚又不求回报的关心,本以为她只有当米虫的分,可像她这样攒了银子给他好吃好穿,钱财任他使用,她的确是第一人,感动之余,他丢了自己的心后却陷入两难。
随着相处的时日俱增,他很清楚自己要放手是愈来愈难,因为他发现她也情不自禁的把心给了自己,她对他的在乎,每晚的一杯茶及温柔的陪伴,他都可以感受到。
他低下头,轻轻的在她发上印上一吻。
范敏儿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微微睁开眼时,正好对到他灼热炽烈的黑眸,她眨巴着大眼睛,再眨了一下,确定他是否真是用这么“火热”的眼神看着自己。
“主子,到府了。”
听着外头传来的声音,她才慢半拍的发现自己根本是在靳懿威的怀里。
她粉脸一红,手忙脚乱的急着起身,却一个没站稳,又跌回他怀里。她慌张地弹跳起来,往另一边坐下,却听到某人低沉的笑声——“这一回也不是故意投怀送抱?”她难得显露的扭捏及羞涩取悦了他。
她窘迫的抬头瞪他一眼,故意说反话,“错,这回是故意的。”没想到等来的回应令她出乎意料——“我很高兴。”
啥?!她震惊无比,一颗心蓦然狂跳。
他已泰然自若的下了马车,回身牵着她的手扶她下车,而她一直维持目瞪口呆的表情,直到他温柔的问她一句,“明天我要去旧书院,你可要同行?”
她这才从一片浑沌的脑袋里挤出两个字,“哦,好。”
这一天,范敏儿在府里碰到他,粉脸总会莫名一红,让玉荷、雁子和苏二都好奇两位在关系上进展得特别慢的主子是不是有新进度了?
“当然没有!”瞧两个丫头笑得贼兮兮的,范敏儿哪不知她们在想什么,连忙否认。
“当然没有!”瞧苏二笑得眼眯眯,看不到眼睛,靳懿威冷眼一射,也说了同一句话。
第8章(1)
翌日一大早,靳懿威跟范敏儿用完早膳后,就驱车前往位于近郊的南阳书院。
南阳书院的外表朴实无华,学生人数亦不多,从他们的衣着看来,都不是富裕人家。
靳懿威一边带着她到处逛逛,一边向她解释来此就读的大多是财力中下的老百姓,付得起高额束修的,都到附近苏杭的知名书院就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