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蓝月儿总是听他的。她吃得很少,把大部分都留给他。惟独这一次,她看起来很坚持。
“好吧,反正去哪里都一样,我们就往西面走吧。”
他跟着她走,蓝月儿高高兴兴地笑了。他爱跟她说话,虽然她没回半句话,却好像听得懂似的。
他告诉蓝月儿,他是个弃儿。
“有人把我放在一个草篮里,半夜丢到羊栏里去。”他说,耸耸肩,好像已经不觉得凄凉。
“老牧羊人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听到婴儿的哭声,发现了我。他用母羊的奶喂我,把我抱到屋子里的炉火边,然后我就不哭了。老牧羊人已经很老,牙齿掉了几颗,眼睛几乎瞎了。他会用一只绿色小乌来占卜。,”他笑笑说。
“他说我的命是一条奇命,他算了好多遍都算不出来。但是,老牧羊人非常肯定我是燕子在树上筑巢的那天出生的,所以叫我燕孤行。小不点,你见过燕子筑巢吗?”
蓝月儿点点头。
“我应该不会是一只燕子生下来的吧?老牧羊人说,有些乌长得像人,有一张人脸,还有人的双腿。”
笑摇摇头。
“小不点,你有没有父母?”
蓝月儿竖起一根手指。
“只有一个?”他猜。
她点头。
“妈妈?”
蓝月儿默默点头。
“她在哪里?”
蓝月儿眨了眨眼睛,没说话,可怜的样子。
“我明白了。”他老成地说, “其实我根本不爱吃萝卜,你呢?小不点?”
蓝月儿皱起鼻子摇头。
燕孤行孩子气地笑了: “那我们别再找萝卜”
在两个人面前展开的是一个新的旅程,他们沿着西方那条路走,经过河流和沼泽地,早上在野橘林里醒来,夜里栖息在幽暗的山洞,只有昆虫的亮光辉映着。他们像两个一起梦游的孩子,以为命运会把他们带到约定之地。只要看到星辰,他们便陶醉得无言以对。一路上,他断断续续讲自己的故事,也讲些老牧羊人给他讲过的故事,像是魔毯和神灯的传奇。;ilf~儿总是双手托着头,很专注地听着,像小野花那样朝他盛放,鼓励他说下去。
燕孤行告诉蓝月儿,当他长大一点,老牧羊人便教他牧羊。牧羊童的生活很写意,只需要每天带羊到山上吃草,等它们身上长出羊毛,把羊毛剪下来就能拿去卖钱。
“放羊的时候,你要小心一个头戴黑纱的老婆婆,她是魔女的化身,会在一瞬间变成野狗把羊群吓走,戏弄可怜的牧羊人。所以。牧羊人赶羊的时候,手上都拿着一根拐杖,用来对付魔女变身的野狗。幸好,我还没遇过魔女。”
一天,他又告诉蓝月儿金羊毛的故事。
“它们看起来就跟普通羊儿没有分别,等到长毛的时候,它们却会长出一层层金色的羊毛,走起路来像个金光闪闪的毛球似的。但你要小心看牢它,万一听到狼嗥,它们会吓得整故事一起升天了。
“一天,我放羊回家,老牧羊人不见了,那只小鸟也不见了,地上只留下几根羽毛。”
那时候,老牧羊人已经老得很厉害,时睡时醒,眼睛更坏了,却在占卜中看见自己的命运。
一天,他在病中喃喃对燕孤行说:“孩子,我会死在一个很远的地方,死的时候身上撒满鸟儿的羽毛,连一声叹息也来不及。”
燕孤行从前听老牧羊人说过,有灵性的鸟儿知道自己快死的时候,都会展翅朝南方的“遗忘岛”飞去。岛上云雾缭绕,渺无人迹。那时。老牧羊人已经老迈不堪,只能喝些糖水活命。燕孤行猜想,老牧羊人是不想死在他跟前。所以才丢下他和三只羊。
为了把故事说得神奇一点,他告诉蓝月儿,老牧羊人和他的小鸟双双飞往遗忘岛去了,因为走得匆忙,甚至来不及留下一声道别的叹息。这样说的时候,燕孤行好像也没那么难过。毕竟,老牧羊人是他惟一的亲人,他想念老人身上的羊膻味儿和青青草原的气息,是这种慈爱的味道把他从一个草篮里抱起来。
比起金羊毛,蓝月儿更喜欢遗忘岛的故事。她甚至怀疑,遗忘岛会不会就在花开魔幻地。那个时候,她以为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是来自那片花开魔幻地。
“小不点,遗忘岛很远很远,因为从那儿回来的人都忘了岛上的一切,所以没有人能说出遗忘岛的位置。”燕孤行陶醉在自己编的故事里,像迷梦般说着。
他们又走了两百多天,像两个被遗忘了的孩子似的,吃些野果,也无可奈何地吃些无法飞到遗忘岛去的死鸟。他们在野花丛中像小狗一样嬉戏,做些孩子气的幸福事儿。世界已经把他们忘记。一天,他们顺着西边的路来到一个浓雾弥漫的迷蒙旷野,天上连一颗孤星也没有,他们在黑暗中看到一匹脸上有白星的狼。
那匹狼着魔似的盯着两个哆嗦战栗的孩子,张开了血盆大口,却又猝然化作人的模样在迷雾中消失。
“是狼人!”燕孤行大叫。然而,在那烟漫的空间,他无法确定自己看到的是梦还是真实。
只有蓝月儿认定他们已经快要到达花开魔幻地了。直到许多年后,她才知道,她永远也无法跟燕孤行一起抵达7111JL.他们在湿湿的云雾中又走了三十天,两个人头上都冒出了绿色的泡沫来,身上的衣服也生出了苔藓。直到一天,他们迷幻似的嗅着青草的气息醒来,竟发现自己躺在嫩草油油的山腰上,眼下是一片辽阔的地平线,太阳已经挂在蔚蓝的天空上。他们脚上缀着野花和芳草。
“小不点,你看!是地平线!”燕孤行兴奋地叫道。
他们朝着地平线往山下走,想找河流或溪涧。听不到淙淙的流水,却听到羊儿的叫声。燕孤行循着声音走,竟看到一只落单的小羊在吃草,一副懵懂相。
燕孤行把羊儿抱起来,发现它四只蹄子都另外又长出一只蹄子。
“它走失了。”他说。
蓝月儿把头搁在小羊的肚子上,渴望的眼神似乎在说,这只羊是他们的。
“我们在这里等着,看看有没有人来找它。”燕孤行说。
他们在原地守候了三天三夜,确定没有人来要它,便高高兴兴带着羊走。
“也许它会长出金羊毛。,”燕孤行憧憬着说,“卖掉金羊毛之后,我们可以再买一些羊,羊又会生下更多的羊,我们会养一大群羊,在草原上散步。到时候,我们只需要坐在马匹上赶羊。”他高兴地说,满怀憧憬。
他们在路上折了一根树枝来做拐杖,带着八只蹄子的羊去寻找最好的牧草。羊儿吃草的对侯,燕孤行用碎布来做些漂亮的风筝。他做的那些风筝好像都插上翅膀似的,能飞到最远的天空。有一次,大风的时候,蓝月儿差点儿随着风筝一起飘上天空,燕孤行及时抓住她一只脚踝,把她拉了回来。
一路上,他们的皮肤晒成漂亮的褐色,一心等着羊儿身上长毛。一天夜里,他们累了,随便把风筝系在羊腿上。第二天,
他们醒来的时候,羊和风筝都不见了。燕孤行带着蓝月儿四处去找,直到日落西山,他垂头丧气地看着天空。宣布:“它飞走了。”
蓝月儿记起她在山城里唱过的那些歌谣,其中一首是牧羊人赶羊时唱的牧歌,在停止说话一年零七个月十三天之后,她突然开口唱歌。那些原已飞离了她生命的蓝蝴蝶,又再一次在她头上飞舞。八只蹄子的羊摇摇晃晃地走回来,脚上仍然系着一只风筝。
“小不点,原来你不是哑巴!”燕孤行兴奋地大叫。
“我叫蓝月儿。'”天使般的声音带着微笑说。
蓝月儿就像出生前那样,先唱歌,然后才说话。当她再开始说话,她对燕孤行说:“我们要去花开魔幻地。”
她娓娓道出那些精灵的故事,燕孤行悠然神往,说:“也许金羊毛就是从那儿来的,我们带着羊儿一起去。”
他们一直往西走,燕孤行一路上卖些自己做的风筝赚钱。一天,蓝月儿无意中发现。八只蹄子的羊虽然久久长不出羊毛,却会跳圈圈,于是,他们想到卖风筝时让羊儿在旁表演跳圈圈。人们看到这只奇怪的羊竟然身手敏捷,爱跳圈圈胜过爱草原,都会很慷慨地买些风筝。
燕孤行和蓝月儿从不在一个地方久留,赚到旅费,便朝他们梦想之乡走。那年五月的一天,暮色四合的时候,他们来到一个悬挂着无数艳红灯笼的村庄,空气中飘浮着迷幻的药味儿,夹杂着人们纵情的嬉笑声。八只蹄子的羊躲在燕孤行身后,不想进城。
“我们好歹也要在这里过一晚。"燕孤行对蓝月儿说。
她点点头,提着羊儿表演用的树枝圈圈,跟着他走。然而,就连他们都感觉得到,村里笼罩着一股妖里妖气的味道,那些在艳红灯笼下走过的男男女女,笑声放浪,颠颠晃晃地,像个幻影,街上的少女似乎都带着一种早熟的风情,背着行囊的异乡人身上散发着一种宿醉的气味,眼神空洞,似乎已经迷失在这个巷道交错的小城里,走不出去。
燕孤行和蓝月儿走在大街上,发现人们都往同一个方向走,好像去看热闹似的。他们跟着人群的屁股后面走,来到一个提灯处处的广场。
广场上搭了几个大大小小不同颜色的帐篷,帐篷外面有提着灯笼的人宣传里面表演的戏法,只要买票就可以进去看看。人们四散观看,燕孤行和蓝月儿一路走来,从没见过这种热闹,两个人一下子都失去了戒备,带着羊儿到处钻,每个帐篷瞄瞄看。
紫色帐篷里,一个三头六臂的女人表演抛舅圈,几十个发光的圈圈在半空中乱转。看得人们眼花缭乱。八只蹄子的羊看到那些圈圈,竟也咩咩叫着想去跳跳看,蓝月儿拉住它的脖子,说:“你会掉下来跌死的。”
绿色帐篷里,一个矮人卖一种药水,据说可以让人忘了自己,但是,围观的人没有一个敢喝一口,即使那几个看来并不爱自己的人,都似乎还有些留恋。
一个脖子上戴着沉重的铁环,头光秃秃的巨人,在黄色帐篷里守着一盏神灯。巨人一会儿化作一缕轻烟钻进那盏小小的神灯里,一会见又用同一个方法从神灯里钻出来。
蓝月儿看得傻了眼。
“神灯的故事原来是真的!”燕孤行在惊异中大叫。
他们身上的钱仅仅足够让两个人进入最后一个红色帐篷。帐篷顶上一个穿着闪亮银色舞衣的女郎表演高空荡秋千。她以令人胆战心惊的动作从一个秋千荡到远远的另一个秋千,时而用一条白色缎带缠住脚踝,把自己从秋千倒吊下来。她能猜出帐篷里每一个观众的名字,并把名字编进一首歌里。人们屏息静气看着她在半空穿来穿去,被猜中名字的人都啧啧称奇,又有些难堪,好像被人看穿肠子似的。
女郎荡到燕孤行面前唱:“燕孤行是落翅的燕儿,孤单一辈子。”
尔后。她又荡到蓝月儿跟前,倒挂在缎带上唱:“这个女孩叫蓝月儿,好苦的名字。”
蓝月儿惊讶地朝女郎那张美丽但冰冷的脸蛋看。女郎苍老的眼神在她身上掠过,又荡开了。
等到散场的时候,他们带着羊儿走出帐篷。兴奋的心情还未平复。这时,燕孤行看到一个有个怪嘴巴的男人。普通人的嘴巴是横的。这个人的嘴巴却是直的,从鼻子下面延伸到下巴。直嘴巴站在一个黑色帐篷外面,邀请会交戏法的人加入他们。
他灵机一触,对蓝月儿说:“他们还没有会表演跳圈圈的动物。”
“对呀!这里根本没有动物。”蓝月儿附和着说。
他们走到黑色帐篷外面,那个直嘴巴的男人两脚叉开站着打量他们,凶巴巴地说:“你们找谁?”
“我们会表演。”因为他的嘴巴是直的。燕孤行要斜着头回答。
直嘴巴看不出这两个野孩子有什么本领。横了他们一眼,吼道:“别在这里混事,快滚!,,”这只羊会跳圈圈。,“蓝月儿一脸自豪地对直嘴巴说。
“谁要看这只羊表演?还不快点给我滚!”直嘴巴吼道,想把他们赶走。
“让他们进来。"一把阴沉的声音从帐篷里直嘴巴马上变得恭敬又惶恐,朝着声音的方向哈腰鞠躬,说:
”是的,阎先生。“然后掀开布幔让燕孤行和蓝月儿进去。
帐篷里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香味,一把背上镂花的椅子旁边站着一个男人,头戴一顶黑色圆礼帽,遮住半张脸,身上的黑西装有一股讲究味儿,翻领上别一朵新鲜的红玫瑰。烟漫的幽光下,他看起来就像午夜的魅影。
这个叫阎背香的男人看到蓝月儿,心里禁不住惊叹:“这个小丫头是个美人儿,能卖到很好的价钱。”
他看都不看那只羊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既然这只羊那么有本领,你们可以留下来。今天晚上,就睡在帐篷里吧。”
接着,他吩咐直嘴巴把他们带到睡觉的地方去。
尔后。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从桌子上一个有松脂香的木盒里拿出一本羊皮封面的账簿
来。他卖过无数女孩,然而,没有一个能跟今天晚上这个小丫头相此。他会把她卖到城里最大的一家妓院去。
那家妓院盖得像一个华丽的金鸟笼,专门招待富人,欢宴连场,数之不尽的小妓女一个个坐在用金绳子吊下来的秋千上,高高低低。飘来荡去,卖弄天真的风情。最后,这些女孩不是染了风流病孤零零地死在床上,便是夜里偷偷吮吸忘忧的药粉,在迷梦中等待上帝慈悲的召唤。那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
他阎背香是个有眼光的人贩子,只看得起最好的货色,就像他这个马戏团,只有那些有价值的可以留下,也走不了。
他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条白色勾花手帕展开来,在鼻子上擦了擦,脸露厌恶神色。有一天,他阎背香要盖一家比金鸟笼更豪华的妓院,闻着温香软玉的脂粉味儿,而不是现在外面这种汗酸和尿臭味。到时候,他会把这些三头六臂和直嘴巴的怪胎全都丢进流沙里活活淹死,省得上帝亲自动手收拾他自己失败的作品。
他从怀中拿出一瓶麝香猫,在白色勾花手帕上滴几滴,在半空中抖一抖,头向后靠,闭上眼睛享受那团香云。明天又卖出一个女孩了,他会记在羊皮账簿上。
有一天,今天晚上这个小丫头会感激他。他看得出她是个非凡的货色,再过几年,在那个金色大鸟笼里,她将享尽荣华富贵与男人的奉承,那些可怜的男人会给她折磨得肝肠寸断,活着时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死后也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