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
瑟瑟发抖的仆役,连“命”字还没说完,便已被割断咽喉,一刀毙命。
鲜血溃堤于雪地间,蜿蜒地流着,流过另一具倒下的尸体,汇集成另一波血流,弯入一旁的树丛里。
树丛里两个男孩,都用手掌牢牢地捂住了嘴,怕这一呼出声,下一个死的就是他们。
男孩们的拳脚师傅左青蹲在他们身边,在确定刺客全都移往他处之后,便以气音对他们说道:“逃回刚才的井边。”
“不。”个子稍高、双唇较冷薄的哥哥司徒文,坚定地摇头。
“我们要替爹娘报仇。”眉毛较浓,下巴较方棱的弟弟司徒墨着急地说道。
“你们还没走到那里,就已经遭遇不测了。”左青脸一沉,只庆幸他今晚偷偷带着他们两兄弟到墓园练胆,这才避过了一劫。
“我们要回去救爹娘。”司徒文语气坚定地说,薄唇抿得死紧。
“对!我们要回去!”司徒墨巴住师傅的手,麦色脸庞因强忍哭意而胀红。
“若有胜算,我还会在这里藏着吗?这些人的武艺都不在我之下,师傅寡不敌众,但我会以死保住你们的命。”左青说。
“我们要回去。”司徒文说。
“好让你爹娘死不瞑目?不,你们要活着替你爹娘报仇!”左青说。
司徒墨跌坐在地上,泪水瞬间夺眶而出,他抬头看向哥哥。“爹娘真的死了吗?”
“我们走。”司徒文忍着泪意,不愿去回想刚才看到的尸体,他拉起弟弟,弯伏着身子跟着师傅走回他们方才走上来的古井地道。
“快——”左青催促着。
司徒文让弟弟先跳入枯井里,自个儿再接着往下跳。
“井边有人!”
才刚摔落到井里的司徒文在井中听到远远传来一声大叫,立刻抬头一看——
只见,师傅左青爬进井里,高壮身子蜷成一团横挡在古井中间,不让任何人进入,也不让人轻易地拉出。
“你们要活!拼命地活着!”左青大叫着。
司徒文流下泪水,却怎么样也没法子移动脚步。
“大胆!皇上有令,二王爷一家妖术乱法,祸国殃民,就地正法。你竟敢抗旨!”
一阵刀枪刺透血肉的声音在古井里回响着。
司徒文看着师傅死不瞑目的眼,一滴鲜血啪地滴到他的脸上。
不!
夏侯昌蓦地睁开眼,瞪着眼前金碧辉煌、烛光熠熠的屋内,一时间仍未从梦境中回过神。
要活着,要拼命地活着,这样才能替师傅、替爹娘报仇!夏侯昌用力地握紧手掌,指节全都狰狞地暴突而起。
十二年前,他和弟弟司徒墨改名换姓为夏侯昌与轩辕啸,为了不让敌人发现,分道扬镳求生存。
轩辕啸上船当了海盗,头一年过着被海盗抓来练拳、日日鞭打的日子,之后靠着才智及武力,杀出了一条血路,成为东罗罗国东南海域上的海盗霸主。
他则是先被东罗罗及北荻两国边境的“萨西”部落掳为奴隶,成为巫医试药的“药人”,求生求死都不可得。幸好他得到萨西部落长老之女的帮忙,逃出部落,继而在古墓边为东方荷所救。其后,经商有成,成了北荻国富甲一方的富商。
多年来,他的心里除了恨,什么也不懂。多年来,他不眠不休地奋斗着,就是为了成就复仇大业。多年来,他几乎不曾一夜到天亮,夜半三更必定要醒来。
因为十二年前的三更,他的家人死于非命。
夏侯昌冷着脸,侧过身准备起身。
“爷,今晚别走。”
一双柔荑从他身后圈住他的腰。
夏侯昌戴着半边银制面具,寒冰般面容缓缓地回头——
女子身着蝉翼薄衣,妖娆地倚于榻间,玉白身上仍漾着不久前因欢爱而留下的余红。她眼波妩媚,乞求着他再一次的眷恋。
“来多久了?”他问。
“妾身进府已有十天了。”华姬软声说道。
“明天醒来后便离开。”夏侯昌声音冷得没有一丝人味地说。
“爷!”华姬跪在床上,云鬓微乱、一脸梨花带雨地啜泣道:“爷!奴家才进门多久,还不能好好侍候你……”
“十天够了。”
这名歌妓极懂得讨男人欢心。可十天,也就够了。
在女子嘤嘤的哭泣声里,夏侯昌头也不回地走出寝房,一名婢女连忙送上黑色锦袍让他披上,再领着他走向内室。
夏侯昌走进白玉铺成的浴汤里,四名婢女旋即上前摆好布巾、热茶及一盘果子,却没人敢抬头多看夏侯昌一眼。就算此时他脸上的银制半罩面具拿了下来,想来也不会有人发现。
因为府内的东方姑娘早交代过,主人性子冷厉不留情面,若不试图讨好,一心做好分内事,什么赏赐都会有的。但若是不听劝,随意打量主子或者乱说话,他们这些买来的奴婢生死便由不得己了。
婢女们做完事后,无声地退了下去。
夏侯昌松开发冠,拔下脸上的银制面具,露出双眼及额上焦黑如炭的狰狞疤痕。
简单沐浴一番后,他换上另一袭全新黑色锦袍,再度戴上面具,长发披散在身后地走出“寻欢院”。
没走向自己居住的“东方院”,他先去了上官大夫那里把脉,之后再沿着庭院里的河道而行,经过一处荷花池之后,看见河道末端那座还亮着灯的“听荷院”,他紧抿的薄唇,这才微微一扬,有了些许欢快之色。
他加快步伐走进“听荷院”,只见大厅里东方荷正伏首在案头,手里搭啦搭啦地拨着算盘珠子,柳眉微蹙着。
“为何还不睡?”他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睡了,还不是又会被你吵醒?”东方荷头也不抬地继续拨着算盘。
夏侯昌抽去她手里的笔,往桌上一扔,一把拉起她走向内室。
东方荷裸着足被拖在他身后,望着他湿淋淋的发,想起他已沐浴所代表的背后意思,心头不禁微痛了下,但鹅蛋脸上却未露出半分情绪。
“头发为何老不擦干?”她说。
“你不在那。”夏侯昌把两人都拽到她的卧铺之上。
“替你管这一家子大小事还不够,连你沐浴都要管吗?”她轻哼一声,半坐起身,在腿上铺了一条布巾。“趴着。”
夏侯昌将脸靠在她的大腿,闭上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东方荷松开他脑后的丝带,拿开他的面具,露出下头狰狞的伤疤。
她低头撕起那片足以乱真的假造伤疤,取过一丸药膏在他皮肤上抚匀,顺势替他揉揉僵硬的肩颈后,才开始替他拭发。
“听荷院”里的各处全设了地炕,热气暖烘烘地往上传送,不消多时,他的长发便已半干。
她低头望着他此时看来较之白天年轻许多的脸庞,推着他往内侧躺进去一些。
夏侯昌蹙了下眉,将她整个人拦腰抱起,安置在睡榻内侧及他的怀里。她被搂在他的胸前,呼吸间尽是他身上衣间那混合着雪松、桧木及乳香的昂贵香味。
“又作恶梦了?”她抚着他僵硬的后背,轻声问道。
他嗯了很轻微的一声,眉头渐渐地松开。
“都过去了。”她说。
“等到该死的人都死之后,它才会过去。”而这一日就快要到来了。
“让这么多人陪葬值得吗?”她问。
夏侯昌睁开冷眸,蓦地对上她不解的杏眸。
“闭嘴。”谁都可以不懂他,但她不许。
“若想要个百依百顺的人儿陪伴,就去找旁人吧。”东方荷柳眉一蹙,恼火地推开他,起身便要走人。但他横在床铺外侧,她要离开,就得先过他这一关。可她才倾身一点,他便蓦地扣住她的手腕,不让她离开。
她跪坐在原地,没尝试着抽回手腕,因为力气不敌,偏偏他也坚持着不肯放。
这样的挣扎经常上演,最终总是落得同一个下场——
她被拉回他的身边,重新让他揽进怀里,脸颊贴在他的胸前,听着他的呼吸声变得平稳,拥着她沉沉地睡去。
这一夜,亦然。
唉。东方荷听着他的心跳,无声地叹了口气。不明白这样的煎熬还要持续到何时。一颗心明明就被这男人伤得千疮百孔,可表面上却还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行尸走肉般地陪在他身边。
为什么不离开呢?东方荷咬住唇,不停地问着自己。
可她若离开了,还有谁能安抚他的痛呢?但,看着他夜复一夜地流连在别的女人怀里,她的痛又有谁能够安抚?
东方荷侧过身背对着他,拧眉看着榻边的花梨木床架。
她甚至觉得,早晚有一天,他会亲手捏碎她的心。
东方荷离开他的怀抱,把自己缩进榻边最角落。
可不过一次呼吸的时间,他高大身影便再次将她拢入了怀里。
他是需要她的,她是特别的吧。东方荷这样告诉自己,转身把脸颊贴回他的胸前,轻叹了口气。
这一次,她终于闭上眼放松身子,沉入睡乡里。而那个她以为早已睡着的男人,却在此时缓缓睁开眼,凝视着她的睡颜。
“我的。”
许久后,薄唇在她额间印了个吻,并将她抱得更紧更紧更紧,直到她在睡梦中挣扎了,他才松开她一点,与她并肩躺着,进入了另一个无梦的睡乡里……
这一日,东方荷在午间醒来时,夏侯昌已经一如往常地离开了。
东方荷盥洗毕,用完膳,做完昨夜未全的帐目之后,起身出门,沿着荷花池缓步走向她平时的议事之处“听风阁”。
东方荷还没走进“听风阁”,就听到里头闹烘烘的声音,偶尔夹杂着几声兴奋的叫声。
“怎么了?”东方荷笑着走了进去。
“东方姑娘。”
几名在东方荷手下办事的姑娘们,一看到她立刻全都屈膝为礼。
东方姑娘虽然好亲近,可毕竟是主人的心腹,这宅院里的大小诸事处置,全由东方姑娘做主。对大伙儿而言,东方姑娘便等同于主人。
“东方姑娘,这是主人要我们送来让您挑选的绸缎,都是些难得一见的珍宝啊。”负责管理宅内的金春,双眼发亮地说道:“这是水波缎,我还从没摸过这么冷凉的缎子,还有这款薄纱刺绣锦布,简直是天人穿的衣裳……”
“还有还有,这疋布的色彩也是前所未见。送布来的李当家说,这可是用海外才有的矿石颜料所晕染的呢。”负责管理伙食的金夏,也提高了音量。
东方荷听着几名女子叽叽喳喳的声音,她抚过那疋像是能在她手中流动的丝滑布料,舒服地微眯起眼。
女为悦己者容,但她不论蓬头垢面或是精心打扮,在夏侯昌面前显然并无差别,那又何必浪费时间呢?
“我的衣裳足够了,春夏不裁新衣了。送去给各位夫人吧。”东方荷沉吟了一下。“华姬夫人正受宠,上头那疋金丝绣帛就送到她那里吧。”
“华姬夫人正在收拾行李,主人命她即刻离开。”负责记录宅内人事节度的金秋,轻声地说道。
第1章(2)
又来了!东方荷一抿唇,杏眸蓦地燃起怒火。
除了他的正妻北荻国将军之女以及二夫人北荻国宰相沈素的女儿沈芸娘,这两个正式拜过天地的妻室之外,其他女人在府里待的时间,从没一个超过半个月。
就算是拜过天地的,夏侯昌也依旧没把人当回事,几个月才留宿一次。
皇帝老子都没他这么嚣张。
早知道她当年会救了这么一个色胚,那时就应该一脚把他踢出古墓,任由他在外头自生自灭。横竖她遇见他时,他半生半死的,也只剩半条命了。
东方荷愈想愈气,挥手要她们冲泡一壶莲花茶过来让她解气。
晒软并以中药薰制过、以防寒性的干燥莲花被搁入一只透明琉璃圆壶里,热水一浇,莲花顿时像盛放一样地舒展开来。
东方荷饮了杯茶,怒气稍褪地对诸人说道:“好了,你们开始说说府里这三日里发生的事情吧。”
“这是各位夫人屋里这些时日的用度、这是庄园外佃农本季的收成、这是绸缎铺子上个月送来的月结……”
夏侯昌这座位于水边的豪宅规格广大得惊人,寻常人绕着黑色宅院骑马都要骑上半个时辰才能绕完一圈。
人人都说北荻国的夏侯宅院里雕梁画栋,便是天上仙苑也不过如此。更别提府内河道中那些终年绽放的各色荷莲,就是北荻皇宫内院也无法匹敌啊。
然而,看在东方荷眼里,只觉得这一切不过就是夏侯昌在卖弄财富罢了。
因为对他来说,炫耀奢华亦是他这场复仇大计里的一部分。
铃铃铃……阵阵的铃铛声由远而近的传入“听风阁”。
东方荷让金秋停止报告,因为知道有特使到来。
夏侯昌身为北荻大商人,名下产业惊人,从粮食、铁器、瓷器的国外贸易到土地买卖皆有涉猎。每年所获钜利,便连皇室都不见得能匹敌。如今这铃声正是夏侯昌的商队为了传递讯息而建立的——特使与马匹皆配有铃铛,远处驿站之人听见铃铛声,便会立刻备好另一匹快马与另一名特使,让他们在最短时间内交接完毕。
由于此法传递讯息速度极快,后来北荻国及东罗罗国的特使亦全都比照办理。
东方荷起身站到门边,但见一名黑衣男子自远处飞奔而至。
守在“听风阁”外头的高壮护卫们看了令牌后放人,黑衣男子便直朝着内室大步而来。
“东方姑娘,有事禀报主子。”黑衣男子单膝落地说。
“入内室再说。”
东方荷屏退所有人,撩起水晶珠帘,走进沿着外头荷池而建的内室里,替对方倒了杯茶。“喝口莲茶顺顺气。”
“谢东方姑娘。”黑衣男子举杯就喝。
荷花窗上为了阻挡沙尘而挂上的薄纱,被风吹扬而起,东方荷端坐等待着对方顺过气来,心里却不由得直犯嘀咕。
打从半年前开始,所有特使都得先过她这一关,再视情节轻重决定能否上报到夏侯昌那里。此举不消多想,分明又是夏侯昌的阴谋。知道她对他的计划不赞同,就强迫她参与一切。只是,她实在没法子不参与其中,因为知道若是经由她的手,或者还能多救一、两条人命。
相处多年,她怎会不知道——夏侯昌对不在乎的人命,当真就是视若草芥。
“报告东方姑娘,主人送给东罗罗国宰相辛渐的名伎雪姬逃走了,她的婢女香菱则还留在辛渐身边。”黑衣特使说。
东方荷抿紧唇,约略知道雪姬逃走的原因。
雪姬痴恋夏侯昌,当初夏侯昌安排雪姬到辛渐身边,就是要她向辛渐大吹枕边风,怂恿辛渐攻打位于北荻国与东罗罗国边界的“萨西”部落。夏侯昌甚至已经挑明雪姬若能成就此事,他便会收她入房。
雪姬这一逃,应当是辛渐已决定要攻打“萨西”部落,她才会等不及夏侯昌去接人,便迫不及待地自个儿逃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