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昌脑中浮现大伯父司徒仁慈祥的笑容,心头蓦地一窒。
这么多年来,他始终误会大伯父因为东罗罗国师的预言而灭了他们一家。他甚且还将大伯父的暴毙当成了报应,他简直错到离谱。
“你的意思是三王爷如今的王位全是用‘毒’求来的?”夏侯昌居高临下地看着匍匐在地上的沈素,眼里的恨意看得沈素连打了几个寒颤。
“是。”沈素惨白着脸色,点头又点头。
夏侯昌将发簪收回腰间,脸上扬起一抹笑容后退了一步。
沈素蓦地打了个寒颤,心更不安了。
“记得我说过,还有个人要让你见吧。”夏侯昌朝管事点点头。“请贵客出来。”
管事点头,拉开了一扇沈素原以为是壁画的门,门内有着另一处小房间,里头走出了一名脸色如纸的男人。
“太子都听清楚了吧。”夏侯昌对着太子司徒长贤说道。
“沈素,我父皇如此信任你,不但委以治国大任,还频频赐下封赏!而你无情无义不提,还敢妖言惑众,坏我父皇名声!”太子走到沈素面前,蓦地抽出腰间长剑指着他的胸口。
“太子饶命!那确实是圣上的主意,我只是奉命行事啊!”沈素频频摇头说道。
“住口!我父皇不是那种人!”太子手里长剑往前一刺——
夏侯昌朝着门口走去,毫不意外地在他转身之时,听见了沈素的惨叫声。
很好,又一个该死的人离开了。
如今就只剩下罪魁祸首北荻国君司徒礼,还有东罗罗当初预言他们两兄弟会毁灭北荻国的神官巫冷及帮凶凤女罗盈要绳之以法了。
但愿,他还有时间啊。
夏侯昌看着手背上那道被发簪划出的血口,脚步蓦地踉跄了下。但他很快地站直身子,快步朝着上官大夫居住的院落走去。
他还有上官大夫可以帮忙,一定还有救的。
因为他还不能死!因为他还没报仇!因为他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和东方荷相守!
他不会死,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第9章(1)
待得东方荷安置好沈芸娘的后事,已是入夜时分。
她一路走回“听荷院”,不自觉地用双臂拥住自己。往昔的夜色里有着虫叫蛙鸣,还有仆佣们活动、说话的声音,可这一夜——
什么声音也没有。
宅子里奇异地安静着,但这安静里透着躁动不安,像是随时会有恶兽要飞扑而出……
厅堂里不知发生何事了?沈素见过夏侯昌找来的那些人了吗?他被套出话了吗?太子是否听见?
夏侯昌没找她,她自然不会贸然前去。只能命令灶房熬些粥汤,待到夏侯昌回来时,可以让他多少补充一点体力。
东方荷回到寝房里,简单地盥洗后,心乱得坐不住,不停地在房里踱着步。事情悬而未决的感觉,好难受。
夏侯昌怎能一忍这么多年?她现在就想知道沈芸娘为何自杀?想知道今天的事是否圆满了?想知道东罗罗和北荻在铁城的战况,想知道梅非凡何时才会回来?
她拿起挂在墙上的铁锅,抱入怀里。
有时她想,如果当年夏侯昌中的毒再重一点,离不开古墓。他们的生活会不会容易些?他的恨会不会少一些?会不会就没了战事?会不会少牺牲一些人命?
她闭上眼,不由自主地打了寒颤。
“睡了吗?”夏侯昌推门而入。
她霍然起身,铁锅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嗡……铁锅发出的巨大声响在夜里回响着。
她乍然停住脚步,看着他凛着脸朝自己走来。
他站到她面前,大掌揽住她的腰,让她身子全偎着自己。
“怎么了?”她轻声问道。
“东罗罗在铁城战事告急,士兵们因为拿不到薪饷而躁动着要投降。辛渐已经要我转交密函给轩辕啸,封他海侯以接手东南的海防,好换取轩辕啸将会呈上的金银珠宝。然后,我派密使去找轩辕啸时,也会乘机安排梅非凡跟着从无名岛回到东罗罗。”他疾声说道,好似身后有人追赶着他一般。
东方荷揪着眉,不解地仰头看着他。
这怎么会是今晚最紧急的事,这也不是她现在预期会听到的事。
“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些?”她问。
“因为……”他看着她眼里的疑惑,咽了口口水以掩去唇间的苦。
因为他中了连上官大夫都束手无策、无药可解的血毒,所以方才已经急派使者去向辛渐施压,要他明日便允了封轩辕啸为海侯一事。他没有时间再拖了!
“因为我刚才收到了无名岛的密探传来快讯,说轩辕啸迷恋上梅非凡。我不允许这种事发生,一定要先把梅非凡带开。”截至目前为止,他都没骗她。
“什么……”东方荷圆睁着眼,咽了口口水。
“岛上传言,轩辕啸有了断袖之癖。”他板着脸说道。
东方荷忽然掩唇轻笑了几声,却又很快地正经了神色。“抱歉,我知道这不是一个该笑的时候。”
“没关系,你是该笑,因为我安排你去接你的梅非凡。你明日便出发,待梅非凡回到东罗罗时,你正好可以接到他。”夏侯昌嗄声说道。
东方荷不解地看着他,他的眼神漠然,不露一丝情绪。
她捧住他的脸,紧盯着他,直觉得这事一定有蹊跷。否则他这么一个占有欲极强的男人,怎么可能平白把她送到梅非凡身边。
“为什么送我走?”她问。
他没说话,只是扣住她的后脑勺,俯低了头。
她闭着眼,等待着他的吻,可他的吻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睁开眼,他蓦地将她拉入怀里,将她脸庞压近他的胸膛。
他的心跳快到让她耳朵轰轰地响着。她不安地抬头,紧抓住他的衣襟,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太子不相信你的证据?沈素反咬了你吗?”
夏侯昌捧着她的脸,静静地抚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把她脸上所有为他担心的神态全都收进心里。
“沈芸娘刺了我一刀,那刀喂了毒。”他说。
“不……”一声呜咽从她唇间滑出。她用力地眨着眼,泪水却还是糊了眼。
“别哭。”他心疼地抚着她的长发,把她的泪水全都拢入掌间。
“他们不可以这样对你!解药呢?沈素在哪里!一定是他叫沈芸娘做的,他把解药交出来了吗?”她忿忿地大叫着。
“沈素已经被太子杀死。沈芸娘说此毒无解,但我问过上官大夫,这毒唯一的方法就是……就是……”他抿紧唇,不再说话。
“不。”她望着他欲言又止的神情,突然间懂了。“不会又是同样一种解毒方法吧……”她脸色一白,后退一步。
他的大掌扣住她的后腰,把她拉回身前。
“我说过那些女人只是我的药。”他嗄声说道。
她感觉他冷凉的呼吸拂过她的脸庞,她扬眸望着他黝黑的眼,胸口痛得不得了。“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要我明天就离开……”他不想她看到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我不想死,我也不想害死你。”他说。
她木然地看着他,不知道此时该有什么反应。她甚至觉得他又何必告诉她这一切,直接把她送走就好了。
她茫然地看着他,直到他开口说话,她才知道原来她竟把脑中的话说出口了。
“我一定要告诉你。因为若是血毒无法散去,我有了三长两……”
东方荷水眸惊慌地大睁着,一把捣住他的唇,恍若只要他不说出口,那些不好的事就不会发生。
夏侯昌横抱起她,就在她最爱的靠窗榻边坐了下来。她由着他抱着,只是目光仍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要多久?”
“上官大夫说至多两个月。”他紧紧揽着她,恨不得将她揉入体内。“之后,我便会去找你。顺便会一会那个梅非凡。”
她默默地让他抱着,一动不动地像个娃娃。等到他发觉不对劲,挑起她的脸庞时——
她正垮着脸,咬着唇,一脸痛定思痛的决裂模样。
“说话。”他命令道。
“你不要来找我吧,捎个消息让我知道你平安了就好。”东方荷倦极地颓下肩,甚至也不看他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胸口一恸,蓦地紧扣住了她的肩膀。
东方荷苦笑地扬起嘴角,觉得连呼吸都变苦了。
“之前不曾两情相悦时,看着你投入其他女人怀里,我就已经心痛欲裂。现在两心相属了,明知你是为了祛毒才接触那些女人,但我又怎么可能完全不在意……”
“够了。”夏侯昌使劲抓住她的肩膀,冷凉呼吸直逼到她面前。“我说过她们只是药。你难道希望我死吗?”
“我宁愿被下毒的人是我。”东方荷把额头靠向他的颈间,滚烫泪水一颗颗地滑入他的颈间。“为什么上天要这样待你……”
“就当成是我引起两国战争的报应吧。”他沉着脸说道。
“那跟老天爷说,让我来担你的报应,好不好?你够苦了……”她泣不成声地搂着他。
“我不苦,我还有你。”他紧抱着她,眼里泛着泪光,高大身躯亦不停地颤抖着。
东方荷抚着他冷凉的脸庞,杏眸里噙满了泪水。“那我走了之后,你怎么办?”
他的喉头一紧,因为这个总把自己放于她之上的傻女人,让他整颗心全揪成一团。他低头用额头轻触着她的,哑声说道:“见不到你,会让我鞭策自己的行动。最迟两个月,等我的毒祛尽了,我就会到东罗罗的那处宅子里接你。”那是他所能接受的最长的分离期限了。
东方荷揽住他的颈子,踮起脚尖,想吻他的唇。
“别碰我!”他蓦然低喝一声。
她身子一僵,握紧了拳头。
“上官大夫说,血毒也能借由亲吻传出毒性。”事实上,上官大夫仍不清楚血毒会不会借由人传人,所以他什么险都不能冒。
东方荷望着他,脑中全是他与其他女子交欢的模样,她狠狠地咬住唇,不许自己再想。
“我懂你要我离开的意思,可我却没法子不心痛。因为我为了希望你活着,必须眼睁睁地看着你和别的女人欢爱,而且还要接受我什么事也帮不上忙的事实。”东方荷用力地推他在一臂之外,远远地退到了他可以碰到她的范围。
“你懂我,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你离开眼不见为净,也是帮我的忙了。”他咬紧牙关,忍住将她抓回面前的冲动。
东方荷背过身,不再看他。
夏侯昌看着她的背影,终于默默地转身离开。
可他没有走远,他坐在“听荷院”门口,听着她在屋内发出的声音。
他多希望他刚才说的是实话,他多希望这回的毒一样可以靠着交欢来祛除。
上官大夫说血毒之所以被称为奇毒,是因为中毒之后,一切脉象皆正常,一定要等到毒侵得深了,才有可能被识毒的大夫诊出此毒。至于血毒无解药可解一事,则是因为毒性会随着血液行走全身,而人不可能换去一身的血液。
寻常人中了血毒,或者还能熬上一年,可他身子中过毒,五脏六腑都比常人弱,八个月或许就是极限了。上官大夫甚至说,也许他再过一、两个月就会开始吐血、视力模糊了。
所以,他一定得让东方离开。
因为他不能让东方看到他病弱的样子、因为他很清楚她会为了他的身体,不顾一切地阻止他完成复仇计划、因为他得利用这段时间,让所有计划在最快时间内实现、因为他知道她不会喜欢知道他即将和太子联手大开杀戒、清除沈素的党羽,以得到太子信任一事。
否则,他的时间所剩不多了,又怎么舍得让她离开。
夏侯昌无力地将脸颊埋入双掌之间,无声地痛苦喘息着,因为——
他真的不想死啊!
在东方荷这次离开夏侯昌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可以发生多少事情?
先是,夏侯昌接到海上密探梢来的消息,说梅非凡其实是女儿身。
再者,轩辕啸接受凤皇的封号“海侯”,将大批鬼盗船开往东罗罗东南的沿海口岸。凡是来往船只、进出贸易者都要缴交令旗费给鬼盗——令旗费当然有一部分流入了凤皇罗艳和辛渐手里。
至于东罗罗北方的铁城,虽占了地势之便,却是不堪长期征战。居民能逃能走的都已离开,只剩下一些饿到连站上城头力气也没有的士兵及老弱妇孺。人人都说铁城投降之日,指日可待。
当此之时,东罗罗皇城前的东吉门广场摆了站笼,正囚禁着一个据说是前“凤女”罗盈的女子,引起了人民的骚动。
然而,正从北荻国赶到东罗罗私人宅第里的夏侯昌则认为那名凤女是假的,若是真的凤女现身了,凤皇罗艳怎么可能留下她。以群众对罗盈的爱戴,罗艳巴不得能除之而后快。
果然,夏侯昌才如此猜测,轩辕啸便让人捎来讯息告知他,那只是一个引出真正凤女罗盈的手段。只不过,对于夏侯昌而言,他现在最在乎的事情是——
“东方怎么还没到?不是早就派人过去接她了吗?”夏侯昌站在东罗罗的“听荷院”里,冷冷地问道。
“应该立刻就到了。”
夏侯昌冷目一瞠,挥手将桌上、柜上,所有能摔的东西全都摔碎。
是的,他看任何完好的东西都不顺眼。唯有将所有的东西砸坏,他才能得到些许的痛快。
仆佣们见状,全都咚地一声跪倒一地。
夏侯昌烦躁地走出屋外,大掌却不自觉地抚住了胸口。
这阵子,他像是要和时间拼命一样,每日只睡一个时辰,其余的时间都在做事。可近来总隐约感觉胸腹之间有什么在翻绞着。他猜想,也许是血毒就要发作了。
是他的报应终于到了吧。
因为就在半日前,就在他入境东罗罗国之时,他收到了铁城投降的消息——
二皇子屠城,城内仅存的一千多名老弱残兵,无一幸免。
前来禀告的黑衣密探什么场面没见过,可在提到屠城之事时,脸色惨白、作揖行礼的手青筋毕露,说到城内尸骨满地、惨不忍睹的死状,双唇甚且在颤抖。
一股血腥之气直窜而上夏侯昌的喉间,他蓦地捣唇干呕一声。
幸好,没吐血。夏侯昌急忙调匀内息,一跃而上身旁大树之间。
东方荷为什么还没来?他引颈望着远方——
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东方荷拉着梅非凡的手一同步下小舟,又一同进了屋内。
若不是现在已知梅非凡是女的,他会砍断那只手。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爱任何人碰触她。
夏侯昌的目光停在东方荷的脸上,她清瘦了一些,身上背着铁锅的模样却仍俏丽得让他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