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她抄的乃是经文,手边的经册显是常年翻看,页角已是有些磨损。
她抄得认真,他便不吵她,就陪在一边帮她磨墨。
红袖添香什么的,不拘谁为谁做了,总也是种夫妻情趣。
在她将笔搁下的时候,温子智开口道:「娘子这字写的确是不错。」
「勉强还能看吧。」
「阿月是信道?」
「那倒不是,佛经我也是常抄的。」
「怎么会喜欢抄这些?」
江晓月笑了笑,「打发时间罢了。」
温子智看了看她,没有再问。
她之前有句话说得没错,他其实并没有很了解她,或者说了解的不过十之一二,如今他们却是要开始长长久久地生活在一起,该了解的总能了解到。
而似乎是由于上午磨墨抄经的缓和,中午的时候,餐桌上的气氛就好了许多,至少江晓月会替丈夫布上几筷子菜。
温子智简直都快有些受宠若惊了。
当真是女人心,海底针,不了解,了解不了。
*
三日回门,今日便是年三十。
明明之前还是娇养闺女,转眼间再回来便已是他家妇,从马车上被扶下来的江晓月一瞬间感慨万千,突然间自己的家就变成了娘家,门楣家人都没变,凰觉却变了,十分的微妙!
「姑娘?」春柳迟疑地唤了一声。
江晓月低头复杂地笑了一声,「明明是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今天突然觉得有点儿陌生了。」
温子智握住她的手。
江晓月看了他一眼,却挣开了他的手,「春柳,我们回家。」
温子智看着她突然加快的脚步心情有点复杂。
今天她回门,她嫁给他这几天过得好吗?心突然慌得很……
一大早起来便在屋里坐立不安地不时朝门口看,忠勇伯夫人一颗心是形容不出来的滋味,忠勇伯并没有比自己夫人好到哪里去。
他们都收到陪嫁过去的人传回来的消息了,新婚之日女儿女婿是分开睡的,时至今日也没同床,这是什么情况啊?
早知道,出了群芳馆那件事后,这门亲事就该立即解除的,而不应该顾忌这,顾忌那,闹成现在这样,又比解除婚约好多少?女儿还平白在别人家受气,过得不痛快。
「伯爷、夫人,姑娘回来了。」
「娘,爹——」
下人的回禀尾音还没消失,女儿清甜的嗓音已经从外面刮进来。
是的,刮进来,随着声音一起进来的还有他们的宝贝女儿。
忠勇伯夫人抓着女儿的手打量她,眼眶瞬间就红了,还是他们娇养的模样,跟出嫁前没什么分别,可是,这只是表面看起来。
女儿大了:心里有事也能装得跟没事人一样,出嫁时她的不高兴都没有人看出来,只以为她偶尔的出神是舍不得离家。
然而,洞房花烛夜便跟陪嫁丫鬟说她不欢喜,一点儿都不。
不欢喜却装得欢欢喜喜地被他们送上了花轿,她当时心中又在想什么呢?或许那天就不应该让女婿去揽月轩见女儿,这样事情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
可能正是因为他们让女婿去了,所以女儿接收到了错误的信号,为了他们委屈求全了,她明明从群芳馆回来时就已经不想嫁了,是他们错了。
「阿月……」
温子智随即进屋,「小婿见过岳父、岳母。」
忠勇伯夫人的话被堵回嗓子,她朝丈夫看了一眼,忠勇伯点头。
「走,咱们翁婿去书房说话,让她们母女自己待会儿。」
温子智只能跟着岳父离开。
打发走了闲杂人等,忠勇伯夫人终于说出话来,「阿月,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难不成以后便都这么相敬如冰地过下去吗?」
江晓月扶住母亲到一边坐下,声音充满了安抚的味道,「娘,不用担心我,不管怎么样总能过下去的。」
忠勇伯夫人急了,「这怎么能不让娘担心,你才多大,这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江晓月笑了笑,握住母亲的手,歪头笑道:「娘,我说过的,我不会委屈自己的。」
「可你现在这样就是在委屈自己啊,不想嫁咱们就不嫁了,何苦弄成如今这样?」
「娘,您信我,我会处理好的。」
忠勇伯夫人一脸懊恼地摇头,伸手捶胸,「是娘的错,娘总是说是为你好,可好像总也没帮到你。」
江晓月握住她捶胸的手,「娘,不说那些了,好吗?我今天回门,待不了多久的。」
忠勇们夫人吸了口气,抬手拭拭眼角,强自笑道:「对,不说那些不高兴的事了,你在侯府还适应吗?」她是满心的担心,自己养的女儿什么样儿她可太清楚了,光是早起就是一个困难的事。
「还好,做为小辈儿还是能过很舒服的,婆婆暂时在,不敢太懒散,等过些时日就好了。」
「那就好。」忠勇伯夫人拍拍她的手,「反正已然这样了,咱们就不走温柔贤慧的主母路数了,你开心最重要。」
「我知道。」
「握着你手里的嫁妆,日子也过得差不了,若是能得一儿半女……」忠勇伯夫人叹了一声,将女儿搂到怀中拍了拍她的背,「别难为自己,娘知道你,实在不行,日后将妾室的孩子过继到名下,一样行。」
江晓月头靠在母亲怀中,轻轻地嗯了一声,「我不勉强自己。」
忠勇伯夫人低声说:「娘早该想到的,你出嫁时只带了春柳一个陪嫁丫鬟,就是不想将来恶心到自己。也罢,你爹说,他估摸着会外放,到时你留京,咱们眼不见为净。这外任为官,多少人一辈子都调不回来。」
江晓月轻轻应了声,「嗯。」
忠勇伯夫人闭了下眼,果然女儿心里是早有主意的。
*
午饭是分开吃的。
忠勇伯父子陪着温子智,而忠勇伯夫人和两个儿媳与女儿一道用饭。
饭后,江晓月回到自己未出阁时住的揽月轩休憩。
屋中一切如旧,只是物是人非,江晓月坐在软榻上神情有些怔怔的。
春柳在姑娘面前蹲下,一脸担心地看着她,「姑娘,既然不欢喜,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呢?」
江晓月伸手摸摸春柳的头,垂眸笑了下,「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容易说得清的,人生在世,总有太多的不得已。」
春柳不懂,却明白江晓月心情沉闷,便劝道:「这几日想必姑娘也没睡好,还是睡一会儿吧。」
「嗯。」
春柳起身去为她铺床。
卸了钗环,换了睡衣,彷佛又回到闺中旧时,江晓月一时有些恍惚。
躺在旧日床上,她却没有多少睡意,只是怔怔地看着床顶。
今后的日子到底要怎么过?
其实她心里也并没有什么主意,只是走一步算一步,等到哪天走不下去了,再说吧。
对于温子智去群芳馆,她自然是气的,她的父兄都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导致她也见不得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遇到了,心里肯定难受。
可是,她更气的是,温子智没看透造成这整件事真正的原因。
她是真的不想嫁了,可这世道又容不得女子这般任性,她只能想自己没有母亲和嫂嫂们那般幸运,遇到一个够聪明,也会顾忌她的男人。
三月为期是为群芳馆之事,也并不单为群芳馆之事。
如母亲所说,温子智大概是会外放的,如果到时三月期限不到,她只要留京,也就算成功脱身了;若是到了,自也有旁的法子不让他近身。
只消他离京赴任,他朝秦也罢,暮楚也好,总归她是眼不见为净。
大户人家的当家主母们不都是这么熬过来的吗?别人能行,她也可以。
虽然没有睡意,但后来江晓月还是闭上了眼睛。
能如今日这般重温旧梦,机会已然不多了,要珍惜啊。
第五章 就是气他太愚蠢(2)
傍晚的时候,春柳进来唤醒了江晓月。
重新梳妆更衣后,主仆两人先去后院同忠勇伯夫人辞行。
温子智此时已经先到了,他醉酒之后是歇在了外院客房,此时酒也醒得差不多。
夫妻二人向长辈辞行,然后离府。
马车里,江晓月离丈夫有些远,只一句话就阻止了对方的靠近,「我不喜酒味。」
温子智靠坐在车厢里,闭上眼睛,心里却慌得不行。
不对劲!
今日岳父和舅兄们的态度有异,岳母更是不愿理他,竟是一句话都不曾同他说过,而妻子的态度从洞房便开始鲜明,满满都是对他的排斥。
所有的事情都是从群芳馆那日开始不对劲的,这婚他虽然成了,可这人——似乎却是被他弄丢了。
该怎么办呢?
「姑娘,下车了。」
听到春柳这句话的时候,温子智才惊觉马车竟是已经回府了,他睁开眼,就见妻子正矮身出了马车,春柳在车旁伸手扶她。
她竟是连招呼都不与他打……
温子智心中一沉,起身也出了马车。
回府,照例先去见了长辈,回禀回门之事。
江晓月的言行举止依旧完美,温婉嫌淑得如同一个新嫁娘的范本,但却依然让温子智感觉一切都不对劲!
今天是年三十,府里四房要聚在一处用餐。
男女是分开的,温子智回房的时候,喝得醉醺醺的,江晓月还没有睡,让人端了醒酒汤过来,让人喝了,却没有服侍他歇下,而是另喊了小丫鬟进来。
是了,就是这儿不对劲。
未成婚前,她去私宅那边见他,遇到他宿醉还会亲自服侍的,这成了亲,反而不再插手,连她的丫鬟春柳也从不往他跟前站,只紧紧跟在她身边。
温子智依旧没让丫鬟近自己的身,自己洗漱更衣。
「少夫人可要守夜?」
「有什么可守的,大冷天的,一会儿你也早些睡,明日还要早起给长辈拜年。」
「嗯,婢子先服侍少夫人洗漱。」
「好。」
江晓月依旧是歇在软榻那边,她的饮食起居,大多时候都是由春柳照料的,院中的丫鬟婆子她用的也不多。
春柳为她灌了汤婆子,又替她塞好被角,这才退了出去。
屋里只留了一盏守夜的灯,昏昏黄黄的,软榻那边的情形便看不真切。
那榻不大,睡着肯定不如床舒服。可她说了不与他同床,而以他的身量也睡不了榻,便一直这般歇着。
温子智脑子有些晕,他伸手按了按太阳穴,仔细回想着这几日的相处,每当他想跟她亲近时,她总会及时避开,不给他机会做太多亲密举动。
「这世上呢,有种人是有感情洁癖的,你现在不开始洁身自好,万一将来碰到的心上人是这种人,你就惨了,哥。所以呢,男人也是要洁身自爱的,否则不定什么时候就悲剧了。」
妹妹的话冷不防地从记忆中冒了出来,温子智猛地打了个冷颤。
是因为他去了群芳馆,所以她嫌他脏了?
温子智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惊疑不定地看向软榻的方向,如果阿月真是这种有感情洁癖的人,他现在该怎么办?
*
夫妻两个并没有在平远侯府住满一月。
因为温子智觉得如果一直待在侯府,人多眼杂之下,他根本没有办法修复跟妻子的关系,所以禀明了长辈后他们从侯府搬了出去。
他们没有搬到温子智的那座私宅,二进宅子在京城算不得大,也称不上好,用于温子智温书会客用没有什么不妥,但如果用做成家后居住,以他的身分便显得有些逼仄。
新居是幢三进的大宅子,是家里分给小夫妻的。
长辈们嘴上不说,心里门儿清。
婚前闹那么一出,换谁家都不能心里舒坦,人家能如期把闺女嫁过来就已经是给足了平远侯府面子,至于其他,小俩口的事自然还是让他们自己处理比较好,其他人也插不上手。
关于小夫妻搬出侯府居住的事,在温子智不知道的时候,老侯爷夫妇和他的母亲曾有过一场短暂的对话。
「老四家的,你如何看这事?」
被婆婆点名的温四夫人只是微微笑了下,「这事打头便是我家四郎的错,总要让他媳妇儿撒一撒脾气才是。」
老夫人笑着点了下头,「这是正理儿。」
老侯爷在一旁开口道:「小四那小子聪明过人,从小过得顺风顺水,难免性子上就带了些目下无尘的自满,如今踢到铁板于他也是好事。」
温四夫人眼中笑意更盛了些,「父亲所言极是。」
老侯爷又说:「江家那小丫头是个心思通透的,她这是有意在磨他的性子,只不知那小子几时能醒悟过来了。」
老夫人不由得一笑,对着四媳妇说:「这世上啊总是一物降一物,四郎许是也遇到了他的克星。」
温四夫人亦笑着点头,「媳妇也是这样觉得。」
荣禧堂内,三个人相视而笑,对于温子智这对小夫妻的事一致采取了冷眼旁观的态度。
宅子在他们搬过去之前就已经派人收拾妥当了,他们只带了随身箱笼便住了进去。
春柳领着几个小丫鬟安置箱笼衣物,江晓月便在书房抄经书,温子智没有进内院,直接留在了前院书房,她没有问,也不想知道他要忙什么。
自那日回门之后,他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不再硬往她身前凑了,她也落得清静,这般相处也不算为难,她很适应。
「阿月。」
江晓月放下手中毛笔的时候就听到了那人叫自己,循声望过去,便看到他站在门口的身影,也不知他站在那里看了多久。
「有事?」
「陪我去个地方吧。」
「做什么去?」
「请你去见几个人。」
江晓月有些好奇,「你朋友吗?」
温子智摇头,「不是。」
「那为什么要我和你一起去见?」
「需要你去一下。」
江晓月想了下,点头,「好。」
温子智扭头对身边的人说:「去给少夫人拿一件斗篷来,出门穿。」
「是。」
江晓月从书案转出去,朝门口走过去。
刚才外面应声是石墨,他是一直跟在温子智身边的,江晓月走出书房的时候,石墨就已经和拿着一件斗篷的春柳走了过来。春柳走上前将手里的斗篷给姑娘系上。
温子智便说:「走吧。」说完,转身当先往外走,并没有往妻子身边凑。
江晓月主仆跟了上去。
几个人在府门外上了马车,为了不妨碍两个主子,石墨和春柳依旧是坐在外面车辕上的,为此,石墨还充当了车夫的角色。
「春柳,外面冷,进来坐吧。」
春柳犹豫了一下,还是听从姑娘的召唤钻进了车厢。
一路上都很安静,没有人说话,江晓月靠在丫鬟身上最后都有些昏昏欲睡。马车径直出了城,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江晓月也被丫鬟叫醒。
「刚醒先不忙着下车,小心着凉。」见她似乎马上就要掀帘出去,温子智开了口。
江晓月打了个呵欠,「没事,我没那么娇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