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衔泥  第10页    作者:梁心

  “泥娃娃,人吓人会吓死人的!我跟这颗石头有仇有怨就是没有情,你别一颗脑袋听说书听到坏,净是编造些摸不着边际的故事,如果他真的苦恋我不成,凤歧会让他踏进铜安这块土地吗?”事过境迁,以前的事她不会再追究,只是见到夙剑,心里头还是有些疙瘩。

  “哈,这事说得有理!”要不是怀里抱着兔子,凤岐真想抚掌叫好。

  认识夙剑到现在,还没见他尴尬过,“蝶儿,我留夙……不,我留燕行下来,差他当武师,你认为如何?”

  “你决定就好,反正以前的事过了就算了,能有条命活下来,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她看泥娃欲言又止,神情郁结,明明很介意他们三人之间发生的事,却又不敢开口问,不跟她说清楚,以后心里一定有芥蒂,“夙……燕行,你有空跟泥娃娃说说我们之间的事好让她安心,女人心里没有踏实感,你端上千金万银也都是个屁。”

  “是,感谢师婶既往不咎,但我仍需为我当年的鲁莽向你道歉。”

  燕行恭敬一揖,气得温寻蝶秀眉倒竖。

  “什么师婶?!叫我师婶,我一辈子都不原谅你!  ”如果是个七、八岁的小屁孩叫她婶儿还没话说,燕行都几岁了?简直折磨她!“凤歧,你还笑?嫁给你当真没好事!”

  温寻蝶气冲冲地来,又气冲冲地走,她知道自己这阵子火气大了些,多亏凤歧忍得住,百般包容,没被她激怒,直接给她一纸休书永绝后患。

  “蝶儿、蝶儿!”还想说蝶儿终于能明白他年纪轻轻就是师叔、太师叔等级的痛苦,不想却把她气跑了,“泥娃,带他四处走走,我还有事,算他的晚点再说。”

  “师叔,我——”燕行话还没说完,凤岐头也不回地穿堂入室,追人去了。

  “别担心,温姊姊也舍不得多刁难凤大哥,他们感情好,不会为了这点小事闹出隔夜仇。”泥娃笑了笑,要他宽心,自己的心却是过不去,在他们三人面前,她彷佛外人一样,什么都不知情,更可悲的是,她不是燕行的谁,根本没有资格过问,在乎只会让她的心更痛,所以只能寄情工作,把眼前的事做好,“我先跟你说,春松居分四个楼阁,各有千秋,现在我们所处的地方是春拨楼,供茶、酒、食、宿……”

  泥娃一点一滴地说着,燕行愈听,心头愈拧,先不说泥娃对他展露的笑容少了些许温暖,连带替他介绍春松居里的大小事,都不像从前,总会交杂她曾发生过的故事,她的感受、她的想法、她的希冀,他全听不到了。

  “泥娃,带新人呀?长得一表人才,身形挺拔俊俏,当跑堂会不会太可惜了点?你们凤管事在哪儿?我跟他说说看能不能让这位小哥跟我做木工。”

  “赵大哥,你误会了,这位是我们凤管事倚重的武师,燕行,他武艺高超,怎么可能委屈他当跑堂呢?”泥娃唤来最近的跑堂替赵大哥添茶水,斡旋寒暄,分寸拿捏得极好。

  第6章(2)

  燕行有些吃味,在师叔的调教之下,她完全变了一个人,变了一个人不打紧,她是成长、是进步,他该为她高兴才是,只是对他的态度与寻常人无异,难道他真迟了?她已经放下了当年对他所有的情感了吗?

  “武师?嗝……以前我们就建议凤管事重新找名武师,我铁槌毛遂自荐,他连……连用都不用我!好……我就要看看他请的武师……身手有没有比我好!  ”

  突然右边攻来一名手持酒瓶、但目光炯亮的男子,往燕行扑来,泥娃倒抽一口凉气,竟然下意识想推开燕行,冲到他身边替他挡下攻势。

  泥娃……燕行像是注入了水源的枯田,逐渐生气勃发,他半个旋身将泥娃护入怀中,单手轻轻一扣一推,就将来人的酒瓶扣下,将他推离了四、五步远。

  “好身手!”在场的人无一不鼓掌叫好,铁槌面子哪里挂得住?随手抄起盘子、杯子就往燕行身上砸,眼前攻势——被挡下,燕行愈走愈近,情急之下,铁槌竟将墙角堆栈的酒坛砸破,将破陶片射向燕行。

  燕行徒手接住,划出些微血丝,若是天天有人借酒装疯,甚至仗武欺人,春松居前后四个楼阁,他必定分身乏术。

  “春松居不是你撒野的地方!”燕行一把握起软坐在地的铁槌,目光如炬灼烧,不容旁人质疑他接下来所说的话,“敢骚扰春松居里的人,不管你是熟客或是凤师叔的旧识,我绝对让你用泅的离开春松居,顺道泡水清醒清醒。”

  铜安城里谁不知道春松居就盖在湖上,湖深又广,能同时航行数十艘画舫,先不论扔下湖的人会不会泅水,光是落湖就够引人侧目,更别说爬上岸时,有多少对目光注视着一举一动,丢人呀!

  “扑哧!”湿娃忍俊不禁,掩嘴偷笑,还以为只有凤大哥才想得出这种折磨人的招式,原来燕行也不遑多让。

  “我……我知道了,您大人有大量,这回就别跟我计较了呗!”真丢人,以后他哪有脸上春松居喝茶、饮酒、听曲呢?

  “这回放过你,有谁会信服我说的话?”此时是建立威信最好的时机,等旁人多熟识他一分,势必得在人情上多退让一寸,燕行往铁槌怀里塞了个空酒坛,“你,还算有底子,抱坛到墙边扎马步,足两刻钟才能放下,去!  ”

  铁槌本想大声斥责且拒绝,但一对上燕行炯炯有神、如猎鹰锐利的双眸,除了点头称是,硬着头皮抱坛扎马步外,完全不敢吭声,从猛虎变病猫才一瞬间的事。

  “有惊扰各位之处,请多包涵。”燕行拱手示意后,弯身收拾残局。

  “等等!”泥娃喝声阻止,拉过他带伤的手掌,取出随身罗帕替他包扎,“你忘了手上还有伤吗?皮粗肉厚也不能这样糟蹋。”

  “破皮而已,小事。”从小习武,身上大大小小伤痕错布,这伤根本不值一晒,泥娃是小题大作了,不过这举动还挺令人窝心的。

  燕行目光不自觉放柔,低头处理伤势的泥娃错过了能一窥他情感流露的机会,然而在旁认识泥娃己久的熟客们,看见燕行前后骤变的神色,怎能不臆测两人之间可能流转的情愫呢?

  “只有你们男人才会觉得是小事。”希望他回青玉门这两年,没受什么伤才好,“好了。记住,尽量别把你教弟子那套用在春松居的客人上,毕竟我们开店做生意,首重和气生财,你初来乍到又锋芒毕露,小心旁人中伤,对你没好处的——”

  泥娃小声说着,一提眸,忽见燕行一抹若隐若现的微笑,顷刻间要交代的事,一个字都记不得了。

  “你真的成长不少,看来,我也得加把劲。”并重他与泥娃在潜龙镇中那段共同的回忆,就算他把当时的氛围重新找了回来,拾回泥娃对他的用心,不能匹配上此刻的她,也只有被舍弃一途。

  他终能明白泥娃长久以来从不停歇、努力不懈的真正原因了。

  因为她不想被抛下,而如今严重落后的人,是他。

  “嗯,你认真努力,凤大哥不会亏待你的。”泥娃点了点头,能天天瞧见他,知道他吃饱穿暖、无病无痛就够了,她不敢多作妄想奢求。

  要的愈多,失落就愈大,她受伤到怕了,只能把希望降到最小,几近于无。

  她已经禁不起连番折腾了。

  入夜后,月隐星疏,春松居四大楼阁仅剩春拨楼尚有灯火人声,冬藏院十口炉灶只维持四口,夏培馆及秋收台皆上锁隔离在烟嚣之外。

  先前有贼人入侵,险些坏了舞姬名誉,加上入宿夏培馆的客人非富即贵,为了安全起见,若无房号牌码,并由掌台带领,均不得入内。

  泥娃锁好了夏培馆及秋收台前后两门,便将钥匙交给燕行。

  “入夜后,只要注意有无宵小入侵夏培馆及秋收台即可,前头的事,你就不用烦恼了,不少衙役为了多赚些钱,来我们这里引差事,有他们照看,没问题的。”做久了,习惯了,都忘了春松居有多少件事情要忙、要注意,讲到都过了她休息时间,才急急忙忙找上凤大哥,问清楚要将燕行安排在哪间房。

  “师叔茶馆人多业大,为何不肯多纳武师?”平常就身强力壮的跑堂兼着做,正式挂名武师的就他一人,尽管师叔武艺超群,总有无法分身的时候吧?

  “纳过,生了内贼,差点坏了几名舞姬的清誉。”那时常和官府来往,凤大哥不在,温姊姊就要她出马代表,春松居气氛低迷了好一阵子,也才有机会与衙役接触,“从那次后,除了由外地聘回的师傅外,连跑堂都不准进入秋收台,幸好都是城内,或邻村、邻县的在地人,不然在铜安租房买房,费用可高了。”

  “既然如此,为何敢将钥匙交子我?”只要教他守好通往夏培馆的回廊,就能同时看管秋收台,无须给他钥匙。

  “我相信你的为人,凤大哥也是,所以,别再责怪你自己了,我不知道你跟他们之间发生什么样的事,既然他们说出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的话,就表示他们真的不介意了。”今天与凤大哥擦身几次,燕行就算藏得再好,还是能感受出他浓到无法化开的歉意,真的让她不舍。

  “我知道,师叔一向宽宏大量,不拘小节,只是我无法原谅自己,尤其在回青玉门这两年,我更是自责。”燕行将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大略地说了一遍。

  回到青玉门重新教导弟子,培育新任掌门的这两年,他才知道当年的自己究竟有多惨无人道,累得师叔苦受五年牢狱之灾,日夜面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折磨,相较之下,他还知道泥娃的下落,也明白师叔绝对不会亏待她一丝一毫,可是他依旧止不住如涌泉般的挂怀。

  从小受师门薰陶,从来不觉得青玉门虚静得令人害怕,他甚至无法谅解有幸得师祖真传的凤歧师叔,为何鲜少回门走踏、祭祖拜师?直到他踏出那块地方,认识了时不时像黄莺啼嚷般的泥娃,习惯了她在身边,接纳了她的活泼,知悉了她的坚强后,回到气氛严谨,说一不二的师门,他真的……会想她,很想很想。

  他动过不少次抛下师门的一切,飞奔到铜安找她的念头,她若要回潜龙镇,他们就一起回去,如果她要留在铜安讨生活,他一样相随,无怨无悔,但总在弟子一声“夙剑掌门”的责任下,不断地打消念头,也让他想起泥娃时,总是伴随自责难受。

  “……任谁在你的立场,都会做同样的事,你已经处理得很好了。”泥娃抿唇,思考了一会儿后,素手搭上他的臂膀,轻轻地拍了几下,“现在凤大哥跟温姊姊过得很好,你该在意的,是如何把自己过好,学着放下吧,这样才会海阔天空。”

  这句话,她也该对自己说,燕行才来铜安一天,她本以为绑好的心,却像是纸扎遇水一样,全毁了。

  “我不能丢下差事只关照你一个人,明天你得边上工边学习,会比较辛苦些,等会儿记得早点休息。”泥娃领着燕行走住秋收台,入内右边第一间就是安排给他的房间,“二楼以上都是姑娘家,除非必要,尽量别上楼打扰,你休息吧,我先离开了。”

  “等等,晚了,我送你回去。”纵然铜安夜里多处不熄灯,泥娃只身一人仍然有危险。

  “我就住楼上,不必送了。”泥娃顿了一下,回身辞谢,她似乎是头一人由跑堂做起来,就一路住在春松居内的雇工。

  “铜安地价再贵,你这两年来应该也挣够钱买地盖屋了吧?”连他一名新上任的武师都有十来两的月俸,更何况已经升上大掌台的她?加上她之前省吃俭用存下来的钱,够了吧?不够,师叔铁定会帮忙的不是?

  “不了,省得日后要走,还得费神处理。”她这朵浮萍下一站会飘流到何处,何时会有洪流再次改变她人生的方向,都还是未如数,除了过一天是一天,累积应对改变的能力之外,她根本不敢作任何重大的决定。

  “晚了,我回房歇息了。”

  泥娃淡然一笑,随即隐没在门扉后方,相较于燕行如翻江倒海的惊愕,她的神情实在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他还记得当泥娃说出想要买地盖房子的愿望时,眼里飞扬的色彩是多么炫目,手舞足蹈的模样也满是势在必得的决心。

  都怪他不好,他明明知道泥娃遭养父母舍弃,为何要再次对她做出同样的事?

  “燕行,你这辈子,究竟有没有做对一件事?”

  他这辈子,能不能别再有无法挽回的悔恨……

  第7章(1)

  “凤管事,昨天都是我喝酒误事,千不该万不该对泥娃姑娘不规矩,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别让米店老板辞了我的差事。”阿德搔着头,不敢正视凤岐,完全没有昨天在南门时的一半嚣张。

  “我没过问这件事,你应该去找朱店老板说清楚。”如果他过问,现在人早就被撵出铜安城了吧?见阿德喋闹不休,又是求情、又是磕头,凤歧实在厌烦。明知道泥娃是春松居的掌台还敢不规矩,分明是想占她息事宁人的个性便宜。他唤来路过的跑堂。“叫燕行过来,说是调戏泥娃的家伙找上门来了。”

  燕行接到通知,没几个眨眼的工夫就出现在一楼主位上,凤歧朝阿德努了下领后,示意他将人打发桌,就低头忙他自个儿的事了。

  “大侠,我是来道歉的,你别误会——”

  燕行哪里听他解释?就怕泥娃见了他,昨儿个的景象全数浮现眼前,因此揪起他的衣领就往窗边跨步走去,二话不说直接扔进湖里。

  落水的扑通声及飞溅的水花惹来不少议论,更有在厢房内品茗谈天的客人推窗探望。

  新来的燕武师果真说话算话,谁敢上门惹事,直接扔进湖里冷静冷静。

  这事到了下午依旧让人津津乐道,更有几名年轻小伙子互相开玩笑,想抽签派人随便找个女跑堂搭话戏弄,测试传言是否不假,不过见着此刻守在柜台后方,随身跟着泥娃的芜行,那双眼锐利如盘踞山头的野鹰,彷佛随时准备俯身而下,攫取猎物,立马就打消了这要命的念头。

  “放轻松,别老像条绷紧的弦似的,照这样下去,不出三个月你就累倒了。”就算静静地站在她身后,耳目依然不离每桌情势,只要新的客人上门,安排坐到楼上或夏培馆,他一定随行至安座,以保无虞。

  也多亏了他的提醒,还有对江湖脉络的理解,不然她差点把有两代世仇的门人安排坐在隔桌。只是他太过用心,她也是烦恼,要是累倒了该怎么办?他再厉害,终究不是铁打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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